那是刘岚来到“羊坪寨”的第三个月,正值初春,天还带着湿冷,山里的风穿透了羽绒服,把人吹得头皮发紧。
这个村子属于贵州黔东南州下辖的一个乡镇,地图上很难找见。进村只有一条土路,雨天泥泞不堪,坐摩托都容易打滑。她每次回县里开会都得提前一天赶车,搭三次班车,还得走一段山路。起初她以为是偏僻,后来才发现,不是没人来,是村民不欢迎外人。
刘岚是通过省里的“支教一年”项目来的,专业是中文系,毕业前曾在社团里做过一年志愿者,自认为与小孩打交道没问题。可到了这儿,她才发现,真正难的不是教书,而是融入。
羊坪寨的学校就一个教学点,破旧得像个仓库,只有三间砖瓦房。她每天教语文、数学,偶尔还要管生活课。校长姓田,人很客气,却总给人一种“离你三分”的疏远感。
刚来的时候,村民给她送了些腊肉和米酒,说是“新老师入寨,讨个喜气”。她高兴地拍了照发到朋友圈,还写了句:“山里人的朴实让我感动。”
结果没几天,她的照片被村里一位妇女删掉了——不明不白地进了她的手机看了又删掉,说是“照片别乱拍,会招脏东西”。
她有点恼火,去问田校长。校长笑了笑,只说:“这边有些老风俗,不是针对你,忍一忍就好。”
她忍了。但那之后,她开始留心村里的一些细节。
比如每逢初一十五,总有人往小溪边的柳树下烧些纸,不是纸钱,是一张张剪成人的样子,中间用红墨水画了眼睛,像是小孩的涂鸦。她问过几次,都被含混带过。
“清明节快到了。”有天田校长这样说。
“要放假吗?”她问。
“没定,看看雨。”
那天晚上,她在窗边第一次见到一个孩子,孤零零地蹲在学校后山坡,烧着黄纸人。
火光昏黄,纸人边烧边发出奇怪的噼啪声,像是骨头在火中炸裂。
她看不清是谁,拿出手机想拍,却被一阵冷风吹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一抖,拍了个虚影。回头看照片,却是一片漆黑。
第二天她问学生们:“昨晚谁还在学校后面?”
全班鸦雀无声。
只有一个男孩低下了头——阿聪,坐在最后一排,脸色苍白,右手在画什么。
刘岚走过去一看,他在课本后页用铅笔描着一个纸人,细长的胳膊,肚子上有个黑点,嘴巴裂开,像是在笑。
“你在画什么?”她尽量温和地问。
阿聪没有答,只是慢慢地把画撕下来,塞进嘴里嚼了,吞了下去。
她当场愣住了。
过了几秒钟,她强装镇定:“你不舒服吗?想不想跟我聊聊?”
他摇了摇头,然后说了一句话:“你看到的,最好忘掉。”
刘岚住在村小学边上的一间平房,是村里腾出来的旧教工宿舍。房子年头久了,墙壁斑驳,夜里风一吹,窗框就“嘎吱嘎吱”响,像是谁在门外徘徊。
屋子不大,一张床,一个木桌,一盏台灯,电是村里拉来的旧线路,有时风大会跳闸。第一次断电那晚,她点上蜡烛,看着火苗一跳一跳地扑向墙角,忽然听见天花板上传来“咯咯咯”的响动。
她以为是老鼠。第二天拿扫帚去敲了几下,掉下一把纸屑,是黄纸的碎片,还有两根焦黑的牙签。
“谁往我房顶藏这些?”她去问田校长。
田校长低头点烟,没说话,只道:“你最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什么叫不该说的?”
“比如,烧纸人那事。”
她皱眉:“我是在教学楼后面看到有学生烧,难道……”
田校长打断她:“咱这边的孩子,都是穷人家的命,别去问他们为什么。山里有些风俗,走得太近,会把你也带进去。”
他语气平淡,却让她心里有点发凉。
从那以后,她注意到屋子里确实有些不对劲。
比如夜里总有人从窗户往里看,等她猛地一转头,外面只有晃动的竹影;
比如她放在桌上的教案,早上醒来总被翻动过,铅笔掉到地上,纸角被扯掉一块;
比如有几次,她明明记得自己锁了门,早上起来却发现门虚掩着,外面的鞋子也换了方向……
她曾试着装个监控,但屋里没信号,手机连不上网络。就连她想发朋友圈都得走到山腰上的公用电话亭旁,勉强连上两格信号。
一次,她深夜在电话亭打电话给大学室友,说自己感觉“总有人看着我”。
室友打趣她:“你不会看多了聊斋吧?”
她笑着敷衍,但语气发紧:“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屋顶上坐着一个人,穿着白衣服,脸是反的,嘴巴裂开,手里拿着我写的教案。”
她说完就后悔了,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还好吗?”室友声音低了下去,“你那地方……是不是之前也有个女老师?”
刘岚怔住:“你怎么知道?”
“我搜你发的定位,那地方之前有条旧新闻,说2001年有个支教的女老师失踪了,尸体一直没找到。”
刘岚愣了几秒,挂了电话。
她回去的路上,山路崎岖,月光照得人影拉得老长,风吹动草丛,仿佛每一寸土地下都藏着什么。
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回到宿舍。她一把关上门、插好门闩、放下背包,打开台灯,灯光扑闪了一下,接着就灭了。
电又跳闸了。
她点上蜡烛,手却抖得厉害。烛光晃动中,她突然听见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爬。
她猛地起身,拿扫帚去拨,角落里爬出一个破了边的旧纸人——她从没见过的。纸人脏兮兮的,身上还有两个小洞,像是针扎的痕迹,嘴巴是用红笔画的,裂得很长。
她忍不住骂了一声,把纸人丢进炉灶里烧了。
火烧得很快,纸人一卷一缩,发出一股焦甜的味道,像是烤化的塑料和糖混在一起。
她咳嗽着关了炉门。可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墙上的镜子里,一道模糊的影子闪过。
——一个黄纸做的人影,正贴在她背后。
她猛地回头,什么也没有。
但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床头的枕边放着一张黄纸,上面画着一个人影,右手拿着扫帚,左边嘴角裂到耳根。
下面用歪歪扭扭的小字写着一行字:
“你也烧过我了。”
羊坪寨有一棵老柳树,在村子东头的小溪边,树龄听说已经一百多年了。树干粗得三人合抱,树皮满是裂纹,如同皱缩的老皮肤。刘岚第一次见到那棵树时,觉得它是村里最有“生命感”的东西,甚至打算带孩子们写一篇观察作文。
可当她向村民提起“那棵柳树”时,大家的反应出奇一致——要么装聋作哑,要么露出奇怪的神情,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忌讳。
她不信邪,课后一个人去了柳树边。那天正是春分,别处的柳树都冒新芽了,唯独这棵树光秃秃的,连枝丫都没什么颜色,像死了一样。
树下的土很松,看得出经常被翻动。她蹲下查看,意外发现一些烧焦的纸屑,还有几根不完整的黑香。香的头是红的,尾端却插在土里,成了个“三角阵”的模样。
她拍了张照,回学校时路过村口的牛棚,碰到了阿聪的奶奶。
那位老妇人年近七十,耳背但眼神凌厉,一见刘岚就吼:“别去那柳树边!你是老师,不该掺这些事!”
刘岚愣了下:“我只是随便看看,怎么了?”
老人抿着嘴不说话,指着她的胸口低声念叨了几句方言,然后转身就走。
回到学校,刘岚忍不住问田校长:“村里是不是有什么老规矩跟那棵柳树有关?”
田校长面色凝重,半晌才说:“你真想知道?”
她点头。
“那棵树原来不在那,”他说,“最早,它长在村北头的一块坟地里,二十多年前,一场山洪把土冲塌,埋了几个老坟头。第二年,村里就开始闹事。先是牛死、羊疯,再后来,村子每年都要丢一个人。”
“丢一个人?”她喃喃。
“没尸体,没人影。像蒸发了一样。有的是孩子,有的是外村来赶集的。有一年,连村里请来的施工队都丢了两个人。后来有个道士路过,说‘这柳树缠尸气太重,不能砍,也不能弃,得用来‘收魂’。”
“收什么魂?”
田校长指了指地:“山里人信这个,凡是横死、暴亡、不明不白死的人,魂魄不归地府,最怕游荡伤人。那树后来就成了‘锁魂树’。清明、七月半、冬至,都得烧纸人、焚香、浇酒,把冤魂‘牵’进去。纸人代表的是替身,烧的是命数。”
刘岚听得发凉:“那……如果我拍了那棵树,会怎么样?”
田校长没答话,只是盯着她手里的手机,眼神阴沉。
那晚,她把照片删了。
可删掉之后,她却总觉得手机不太对劲。比如图库里莫名其妙多出一张黑白照片,看不清内容,但放大之后,隐隐能看见柳树的轮廓,而树下站着一个模糊的小孩,脸模糊成一团,只有眼睛格外清晰——圆圆的,黑黑的,像一滩墨水。
她吓得关掉手机,拔掉电池。
第二天起床,她的床头摆着一根柳枝,湿漉漉的,上头缠了一撮头发,不是她的,偏黄偏硬,像是男孩子的。
她再次去找田校长,强忍怒火:“有人在吓我?”
田校长叹了口气:“别太执拗了,刘老师,咱在山里,不是每件事都能靠逻辑解释。”
她快哭了:“可我只是来教书的!我没惹任何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不是没惹人……”他顿了顿,“你拍了锁魂树,烧了纸人,还问了不该问的事。”
“那我该怎么办?”
校长低声道:“晚上八点,自己去柳树下,拿三根新香,一张红纸,写上自己的名字,磕三个头,把纸烧掉。”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继续留在这,就这么做。”
她咬着牙回了宿舍。那一晚,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去了柳树边。
山风阴冷,星光暗淡。她按校长的吩咐点上香、写好红纸名字、磕头。
当红纸燃尽的瞬间,火苗中竟隐约浮出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
那纸人,画的是她自己。
羊坪寨的纸人不是市面上那种五毛钱一捆的粗糙玩意儿。
那是村里的纸匠一刀一剪,一笔一画,亲手做的,每年只做三十六个,从不多一张,也不少一笔。这是村里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谁要是私自折纸,就会被视作“坏了魂阵”。
这个村的纸人细看极为讲究,身形按照真人等比打造,甚至连头发也是真的,一根根地缝进去。刘岚第一次看见纸人,是她来村的第二个月,七月半。
村里人把纸人按顺序摆在柳树下的土台上,夜里一根香一根香地插,谁也不说话。火一烧,纸人着得快,像是早就渴望这一把火似的。
刘岚悄悄地拿起一个还未焚的纸人,想研究下。
纸人的额头贴着一小块黄符纸,翻开后,她忽然发现背面用红墨写着一个名字:“陶子仪”。
这个名字她有印象,开学前翻学生档案时见过。
那是十年前,羊坪小学还没停办前的最后一届学生之一。女孩9岁,成绩中上,家里很穷,父母常年在外打工。档案显示:200X年失踪,未结案,疑似走失。上面还夹了一张黑白照片。
她一下怔住了。
“这纸人……是给那个失踪女孩做的吗?”
没人回答她的问题。倒是田校长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说了一句:“放回去。”
刘岚没动:“你们这是在用她祭什么?”
田校长的语气也冷下来:“那不是我们祭的,是她自己回来找的。”
这句话让刘岚后背发凉。
“你什么意思?”
校长淡淡说:“陶子仪那年走失后,她妈疯了,托人从贵州请了个阴婆,说孩子魂被‘叫走’了。那婆子来过一次,走的时候留下一个小纸人,放在她家灶台上,说七七四十九天内,要是孩子还没回来,就说明已经被‘定住’了,只能‘养纸续命’。”
“什么叫‘养纸续命’?”
“用她的头发,她的衣角,她的生辰八字,一年做一个,烧一个,不能断。”
刘岚喉咙像卡着什么。
“可……这样下去,不是一直困着她的魂吗?”
田校长瞪了她一眼:“你懂个什么?你以为山里这些规矩是骗人的吗?她没‘走’,她就在那树下面!那年山体滑坡刨开一片泥,露出半截骨头,就是陶子仪。你猜那骨头怎样?”
刘岚愣着,不敢说话。
“骨头上缠满了红线,嘴里塞着纸花,连指甲缝里都是灰烬。”
校长叹了一声:“可没法上报。也没人敢上报。你要是真心教书,就闭嘴,过你自己的日子。”
可刘岚怎么可能闭嘴?
那天晚上,她偷偷潜进学校的旧杂物室,那里堆着不少陈年课本和残旧纸品,也是当年陶子仪最后一次上课时坐过的教室。她摸黑打开尘封的抽屉,翻出一摞泛黄的作文本,纸页发硬,墨迹模糊。
她一页页翻着,直到那一页:
“我梦见小溪边有个白衣姐姐,她对我说,不要上那节课。她还说,树会吃人,山会说话,纸人是她的影子。”
落款写着——陶子仪,日期:7月12日。
刘岚拿起手电筒照了照纸页,忽然发现纸张下方,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红线,细细地缠绕着整个纸角,像是被人故意缝进去的。
她小心剪开纸角,从里面抖落出几根细细的头发,还有一小段指甲,泛黄发卷。
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作业,这是一份活人祭品。
她突然想起纸人身上的那撮头发,还有照片中那个小女孩模糊的眼神,像是在看她——不是求救,而是盯着。
她疯了一样把那本作文本塞进背包,一路跑回宿舍。
夜里十二点,她梦见自己走进柳树下的台子前,四周一圈圈的纸人开始动了,有的眼睛裂开了,有的嘴角泛出红线,全都朝她一点一点靠近,边走边发出沙哑的童声:
“老师,你也写个名字吧……这样就能留下来了。”
羊坪的月亮,总是特别亮。
尤其是阴历十五,云少,风停,整座山像被刷了一层银浆。柳树的影子落在地上,轻飘飘地动着,像有人在那儿偷偷晃着纸。
那天夜里,刘岚失眠。
梦里的纸人一个个爬上讲台,她站在那里动不了,只有耳边沙沙的声音越来越响,像是有人在纸上反复用手指刮着。
她猛地惊醒,满头是汗。
窗外明晃晃一片,风吹树枝响,像人在哭。
她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突然意识到——
不是风,是哭声。
不远,就在教学楼那边。
她披了外套,拿起手电筒出门。山里夜路黑,但今夜的月亮太亮,亮得像白天。她踩着枯枝过去,声音细碎,走到教学楼背后的时候,她站住了。
哭声停了。
她停的那一刻,一种寒意从脚底往上爬。
那不是小孩的哭。
那声音细、长、慢,每一声都像是被撕扯出来的,像一个年老的女人,夹着血痰、带着裂喉的气音。
“呜……呜呜……呜……”
刘岚不敢动,呼吸屏住,汗珠一颗颗地顺着背往下淌。
她鼓起勇气往前一步,踮着脚,小心地探头过去。
教学楼背后的那口老井,井沿上……坐着个人影。
月光把那人的背影照得清清楚楚,一头乱发,披肩,衣服像是布娃娃的破布裙子,双脚垂在井口外头,晃啊晃。
刘岚咽了口唾沫。
她缓缓挪过去,想确认那是不是村里哪个老人走错了路。
结果刚靠近两步,那人影头一歪,居然……一下从井边“飘”了进去!
没发出一点声响。
不是掉,是“飘”。像没重量一样。
刘岚冲过去,朝井口里照了一下。
——空的。
水面很深很黑,照不到底,周围只有些泛绿的苔藓,一点波纹也没有。
但井边的水泥沿子上,居然有几根湿漉漉的头发,粘着,一丝丝贴着地面,反着月光闪。
她正想后退,忽然身后一阵风,她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一个小孩,穿着脏校服,站在三米外的榕树下,低着头,脸看不清。
“你是……谁?”她问。
小孩没说话,缓缓抬起手,指向了——操场边的旧广播室。
广播室已经多年不用了,门窗都是锁死的。刘岚心里一紧,往那边看了一眼,再回头时,那孩子已经不见了。
她一路小跑回宿舍,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她走到广播室,发现门锁果然生锈发烂,一碰就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发霉的气味扑鼻而来。
屋里堆着破音箱、老磁带、纸箱,还有……一张泛黄的座位表。
“羊坪小学五年级二班广播站成员表”,其中一栏写着:
主播员:陶子仪(女)
她一下想起了那纸作文本、那红线、那头发。
陶子仪,不只是学生,她还曾经是这个村小学“广播站”的播音员。她的声音,也许就在那老井边曾响起,也许她,就是从广播室那一刻,永远“下线”的。
刘岚走出屋子,抬头看见天边的月亮还在——白天居然也没落。像挂在天幕的一只死眼,盯着她。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纸人、头发、哭声、广播……它们之间,有某种还没解开的联系。
而且,她很可能,也已经被卷进来了。
羊坪村后山有户姓邝的人家,住得偏,靠着竹林。男人叫邝三贵,是个老纸匠。
羊坪人说他“有手艺”,但没人敢说他“正经”。因为他不光扎寿衣纸人、纸马纸轿,他还会扎一种“闭魂灯”——点起来的那种灯,不照人,只照鬼。
这玩意儿,老一辈的才知道是啥。
传说,闭魂灯是给“死不瞑目”的人扎的,灯一亮,魂就归位。可如果灯扎得不对,魂没请来,会招来别的东西。
邝三贵年轻时扎过一个。那年,他的儿子,邝大军,七岁。
也就是那年七月十四的晚上,邝大军死了。
第一次死。
邝三贵说,那晚他在纸棚里加班扎灯,一盏盏地挑,挑到半夜突然闻到一股“油烛焦”的味。他以为是灯烧着了,跑出来一看,发现自己儿子——倒在家门前,身上一个伤都没有,嘴巴却张得老大,眼珠子外凸,像是活活吓死的。
那天夜里没人敢碰那孩子。村长叫了人,用破蒲团把孩子裹了,抬去后山土里埋了。
邝三贵疯了半个月,再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有人看见他半夜在屋里点灯,灯光照着纸人,一张张脸居然开始慢慢变形——像极了他儿子。
没人敢靠近他家。
第二年,七月十四,邝三贵在村口石桥底下,捡到一块打火石。
“是大军喜欢的。”他说。
接着他把土堆翻了,硬说“孩子还活着”,要把棺材挖出来。
村里人拦他,他疯了似的推开。结果……
那口棺材,居然是空的。
土封得好好的,棺材也没动过,可一打开,里面什么都没有。
邝三贵当场跪地,哭得撕心裂肺。可他那哭法怪,像是在跪人,又像在送魂,嘴里还一遍遍说:“回家吧,大军,爸做错了,不该点那灯。”
那一年,没到晚上,有人在村边小溪边捡到一个男孩尸体,穿的正是邝大军去世那年那身红肚兜校服,脸烂得看不清,但那块打火石还抓在手里。
这是第二次死。
从那以后,邝三贵闭门不出。只做给自己扎的纸人,白天睡,夜里扎。有人半夜从他家门前经过,看见他家灯全亮着,一屋子的纸人都站着,有的还在抬头看窗外。
又过了一年。
七月十四前两天,村里狗一只接一只疯叫,猫都钻进房梁里不下来。大人说阴气太重,叫小孩晚上别出门。
刘岚那年十六,还没当老师,在家帮父亲修缝纫机。她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半夜两点多,村西那边忽然炸了一挂鞭。
炸完之后,就听见有人尖叫。
村长带着人去了。
纸匠邝三贵的家,烧了。
屋还在,就是屋里,一根根竹篾扎的纸架子都塌了,纸人烧成了焦皮,可最中间那一个没烧,全白,没头,但穿着红肚兜,脚边还摆着三只打火石。
屋中央,还有具小孩尸体,烧成了黑炭。
第三次死。
公安来验过尸,法医说骨龄七岁,死前无挣扎痕迹,无外伤。
尸体的衣物烧得只剩一块,但上头一个红线绣的“军”字,还清清楚楚。
后来,村里人说,邝大军从来没真的死透。
那盏闭魂灯,把魂招回来了,可魂不是他一个人的。
他第一次死,是魂吓飞了。
第二次死,是魂被“请”回来,却不对身体。
第三次,是魂想留下,可那肉身,早就容不下它了。
羊坪的七月十四,从那之后,没人再办灯节。
纸匠的那盏灯,被刘岚从广播室后面的旧库房里翻出来过一次。
那灯还在,但底座裂开了,一点就灭。
而刘岚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手里拿着的那盏灯——是她三天前,在老井边捡到的。
那天她没多想,以为是学生美术课遗落的纸工艺品,顺手就收了。
可现在,她摸着灯的边角,看到了一行红字,用很淡的毛笔写着:
“闭魂·照子仪。”
她脑中“嗡”的一声。
“子仪”,不正是那孩子……那纸人作文本上的名字?
那个纸人,正在“借”什么回魂?
七月十四那天早上,羊坪小学的广播没按点响。
平时六点半准时播放的那首《运动员进行曲》,那天到了七点半才放出来,可不是音乐。
是一段念经声,男声,低沉,语速慢得很,像是在嚼字。
“唵嘛呢叭咪吽……南无观世音菩萨……众生皆苦,回头是岸……”
刘岚正靠在教师办公室的门边削苹果,一听这声音,手一滑,刀把手划破了。
她当过团员,也参加过村民兵拉练,知道那不是学校的录音。
因为他们的广播磁带,就两盘,一盘《健康歌》,一盘课间操,根本没有这种念经的内容。
更怪的是,这段念经声,从广播喇叭里传出后,全校的窗户就跟着“哗啦啦”震了一下——玻璃没碎,像是一下被风灌满。
可那天的天,是静的,闷得很,蝉都不叫。
刘岚跑去广播室。
门虚掩着,开得只一条缝。她没敢推,只往里瞄了一眼。
看到那一眼,她后来半个月都没敢独自上厕所。
广播台前坐着一个人——不,是个“人形”。
穿着一件白衣裳,坐得笔直,背对着她。
但不是布料,是纸。
纸做的,刘岚一眼就认出来,是她两天前看到那个写“子仪”名字的纸人。
它竟坐在那里,对着麦克风,一字一句地念佛经。
她想喊,但嗓子发不出声来。
脚下踩着的地砖冷得像冰,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直到广播里那段经文念完,换成“嘀——”的一声长音,门后忽然“哐”地关上,她才回过神来。
等再冲进去,广播室里空无一人,桌上空荡荡,纸人没了。
广播机还开着,磁带滚轮在嗡嗡转,但里面没有带子。
她回到办公室时,发现办公室的钟表全停在了七点四十四分。
七月十四,早上七点四十四。
同样那一刻,五年级教室里,发生了另一个怪事。
有学生喊:“老师,讲台上坐着个人!”
同事吴老师走进去一看,讲台空无一物,学生却一个个脸煞白,说:“刚刚真有人,穿白衣裳,坐在椅子上,手还在抖。”
有个胆大的,走到讲台边,捡起了一截黑色蜡烛头。
那蜡烛头不是普通的蜡,是用纸灰和乌油拌出来的,点火不亮,但会冒烟。
这就是——纸人用的香烛。
校长听说后大发雷霆,说谁乱搞迷信吓孩子,要求全体老师排查学生带进学校的违禁物品。
可刘岚心里比谁都明白,那玩意儿,根本不是哪个学生带进来的。
她下午又去广播室查,想看看是不是电线短路之类的问题。
却在墙角的置物架上,发现一份泛黄的作业本。
“子仪”的名字,就写在扉页。
翻开第一页,是一张画。
画的是学校讲台,一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纸帽、眼睛黑洞洞的人形。
注解写着:“他在等我上课。”
再往后看,第二页,画的竟然是刘岚自己,拿着教鞭,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站着。
那张图上,讲台上也坐着个人,但这次,下面的学生,全是纸人,一张张空白的脸,齐刷刷看着她。
第三页,是一张广播机的图。
广播机外壳是红的,录音带上用粗粗的红笔写了一个字:“照”。
刘岚坐在椅子上发呆。
她忽然想起了一个很久以前的传言:
广播室下面那片地,原来是老庙改的,专门供奉“地藏”——后被拆了建校,说是破四旧。
庙神像没人收走,封在了地基里。
她去查过,没档案,但老教师张老伯说:
“我年轻时送泥去广播楼,看过那像。没头,是个无面佛。”
“他本来就不应该发声,也不该露脸。”
“但你们建了学校,开了电,安了喇叭,把他困在那儿了。”
“所以……你们现在听见的声音,不一定是录的。”
那天放学,刘岚回家后发现,自己那盏“闭魂灯”,裂纹处被人用红线缝了一道口子,像是有人想把它补好。
而灯下的木座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句话,用蜡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老师,我写好了日记,您什么时候来批?”
刘岚这才意识到一件更恐怖的事:
那本“子仪”的作业本,是一本空白的旧本子。
可这几天里,纸人每天都在往里面添画和写字。
他还在“上学”。
他还在“等她上课”。
而这门课,似乎是他自己设定的补课。
——一堂活人进纸人班的课。
那天放学,刘岚没走,她留下来加班批作业。
天擦黑了,校园里静得只能听见粉笔盒滚落地砖的声音。
广播没有再响,纸人也没出现,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腥甜味,像是纸灰掺了桃胶,在空气里发了馊。
她批到一半,忽然听到外头走廊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不是鞋底摩擦地砖的那种响,而是**纸鞋拖在水泥地上的“沙沙”**声。
她猛地起身,拉开窗帘一看——外面没人。
但窗户玻璃上,赫然多出一个人的影子。
那影子站在她身后,个子和她差不多高,穿着长袍,头顶尖尖,像是戴了顶纸帽。
她回头一看,办公室里根本没人。
她抄起桌上的剪刀冲出去,空无一人,楼道里只剩她自己的脚步声回响。
直到她回身要锁门,却发现办公室地上,有一样东西。
一张剪影。
是她自己的轮廓,被人用黑色卡纸一刀一刀剪出来,剪得极细致,连她耳垂上的小圆耳钉都勾勒得一清二楚。
更诡异的是,那张剪影的边缘,有几处被剪断了——比如眼睛的位置,嘴的位置,和脚后跟那一块。
仿佛那个剪影,是用来“封印”她什么的。
而她那天晚上,果然梦见自己“没法说话”,嘴被线缝上,眼也睁不开,脚在走楼梯,却每一步都踩空。
她醒来时,枕头湿透了,嗓子里像卡了根毛,吐不出,说不清。
她照镜子时,注意到——自己的影子,不见了。
不管她怎么挪动角度、怎么开灯关灯,背后都只有空墙,没有影子。
她吓得当天没敢住校,跑去找乡下老姨。
老姨姓钟,是那种给人扎小人驱邪的女先生,年轻时还给地主家吊过灵。
刘岚把事一说,老姨倒没惊讶,皱着眉说:“你这不是中邪,是……‘落剪’了。”
“剪影子,是招魂术里最恶的一种,专剪三魂之一,叫‘生影魂’。”
“他们剪了你这道影子,就能复制一个‘假的你’,拿你名字上学、拿你形体念书,甚至在纸人堆里演你的人生。”
“久了,你会发现你自己变轻,魂不守舍,最后一睡不起。”
“而你身边的人,可能开始记不起你是谁。”
刘岚问:“那我要怎么办?”
老姨说:“找到那张剪影烧了,或是找到剪影的‘剪刀手’。”
“你要小心。能剪得了你影子的,不是普通纸人。”
“那是——人剪人。”
第二天一早,刘岚回学校。
她打开办公室的抽屉,发现那张卡纸剪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新纸,上头贴着两样东西:
一截她自己头发,一小块粉笔灰。
下面用红笔写着一句话:
“老师,影子留在学校,不许带走。”
她觉得脊背发凉,转头就想走,门却“啪”地一声自己锁死了。
灯灭了,窗帘自动合上,空气像灌进了一口冰井。
下一秒,讲台上,那把老师专用的转椅“吱呀”一声慢慢旋转,转了一圈,停下。
椅子上,坐着个人影。
还是纸做的,脸贴着一层透明蜡纸,但那五官……已经越来越像她自己了。
刘岚终于明白——
剪她影子,不是为了替她上课,而是为了变成她本人。
刘岚并没有走,她知道自己不能逃。纸人已经开始渗透她的世界,而她也在一点点变成它们的一部分。
那天傍晚,校长再一次召集了全体教师开会。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紧张感,空气似乎凝固了。刘岚坐在最后排,心中翻涌着无数疑问。
校长说:“我们已经联系了电力公司检查过了,广播室的设备没有问题。最近发生的事情……我们也只能暂时忽视。大家继续正常工作,不要多想。”
但刘岚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听着校长的话,脑中却回荡着那段低沉的经文,回想着纸人的一举一动,回想着自己的影子,慢慢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她离开会议室后,直接去了广播室。
广播室外面空无一人,所有的灯都已经熄灭。她推开门,广播机依旧在安静地运转,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她的心脏开始狂跳。
那张剪影又出现在了桌上,正中间,和她昨晚看到的完全一样。纸人依旧坐在讲台前,翻动着教案,似乎在等待她的到来。
她走过去,伸手触摸那张剪影,手指触及到纸面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
她看见了自己站在讲台前,面前是一群全都是她自己的学生,那些学生一个个低着头,脸上却满是纸人的笑容。
她深吸了一口气,猛然意识到,那些纸人一直在“模仿”她,模仿她的一言一行,模仿她的教课风格,模仿她的动作,甚至连她内心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它们完美复刻。
她不是在给学生们上课,而是在教纸人如何取代她的存在。
她的脚步声回荡在教室中,空荡的桌椅仿佛也在回应她的每一个动作。她感到一阵无力感席卷而来,似乎整座学校的空气都在吞噬她的存在。
她转过身,盯着那台广播机。广播机旁,黑乎乎的电线像是无数条细长的手臂,缠绕在一起,发出一阵诡异的嗡嗡声。
她忍不住伸手去按开关,突然,电流的嗡响变得更加剧烈,像是有东西在她的脑袋里爆炸,几乎让她的耳膜撕裂。
然后,一切变得死寂。
学校里不再有任何声音,连钟表的走动声也消失了。
那一刻,刘岚知道,自己再也无法逃离这个地方。
她看着桌子上的纸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变得坚定。
她开始用力撕开纸人,撕下每一张脸,每一只手,每一块纸皮。
“我不会再让你们取代我。”她低声对自己说。
撕裂的纸声中,广播室的电力再次恢复了正常,广播机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
然而,刘岚并没有看到她自己的影子。
她明白,自己的存在已经和那些纸人融为一体。
此后,羊坪小学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诡异的事件,但每到夜晚,所有住在学校附近的人,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微弱的“课堂铃声”,伴随着低沉的念经声,在空气中飘荡。
而那些原本是学生的孩子们,也开始变得不再记得老师的面容,只记得她所留的每一堂课、每一句话。
只有老姨钟女士,还在村里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别总想着逃开,剪影是剪不掉的,纸人也不会轻易放手。”
“人,要么站在纸人上面,要么……就变成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