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养成的吮吸拇指的习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乡村小学二年级这群萝卜头中，他是最不起眼的一个。却因了他吮吸拇指的这一特性，仿佛因此打上了一个标识，众人在无聊之时极易想起他来时，还禁不住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意。
但是敢欺负他的只有他的邻家堂兄田大玉。
有田大玉在的地方，多半也会有田小二的身影。田小二本人是否乐意屁颠屁颠地跟着田大玉混，这事没人知道。但田大玉非常乐意支使田小二却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事。田大玉想当孩子王，然而从一年级升到二年级，忠心耿耿认他这个大哥的人只有田小二。
“二傻，你过来！”田大玉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大爷形象叫唤道。他原本侧着身子和后桌的两个女孩子讲话，此时他将凳子正了正，反转身过来面朝女孩子们坐着，一双小眼睛有神地钉在朝着这边一步一蹭的田小二身上，田小二一脸的无所谓，仿佛对田大玉召唤他过来所谓何事并不感兴趣，他忽闪着大眼睛，嘴里含着他的右手大拇指，像是在吮吸一根棒棒糖。
“叫我干啥哦？”他慢慢地吐字，清澈的眼神只投向了田大玉。他的睫毛比女孩子的睫毛还长，掩盖着底下如同晶莹的黑色宝石般的眼睛，煞是好看。而他吮吸拇指的动作又傻气得让人好笑。
“你坐那儿，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田大玉指了指自己旁边的空凳子，又冲着面前的两位女孩子确认着问道，“是吧？”
女孩子们见架势，知道田大玉又要调侃田小二了，禁不住偷偷一笑。
田小二坐下，无辜地望着田大玉，眼睛里仿佛藏了一湖清澈见底的潭水。田大玉发问了，“之前下课那会儿，老师把你叫出去了，是啥事哦？”
田小二嘿嘿一笑，想起什么似的，把拇指从嘴里拉了下来。整个大拇指已经被吮吸得如同乳白的雪糕，发白又带着些浮肿。他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发现她们也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笼在她们脸上的困惑的表情带着单纯的好奇，全然不同于流淌在田大玉脸上的那副疑惑却欣喜的神情。
田小二微眯着眼越过田大玉的肩头向教室窗外看去，装作没有听见田大玉的话。田大玉猛地一扯田小二的衣角，催一声：“说啊！”
田小二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扯不出一个圆满的谎言，心头一急又把大拇指塞进嘴里了。他住了嘴，吮吸了两下拇指，仿佛得了极大的安慰，见三人的目光仍不肯挪开，田小二才嘀嘀咕咕地吐出一句话：“老师让我不要把手指头放到嘴里，说下次撞见我再舔手指就要打我。”
田大玉一听，嘿嘿地拍着桌子俯仰着大笑。“看吧，我就猜着是这么回事儿！估计你是躲不过老师的一顿打了，哈哈哈……”
两个女孩子也噗嗤一声笑了，她们想起老师多次在课堂上当着众人的面讥讽田小二的情景，老师称他“还舍不得断奶”。老师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提醒慢慢演变成众人津津乐道的小插曲。常常是课上得好好的，老师突然来一句，“田小二，你的手又放哪儿去了？”，全班于是哄然大笑，前排的同学纷纷带着乐呵呵的笑意回头向最后一排的田小二望去。
“田小二，你的手呢？”全班大笑。
“田小二，你在干嘛？”全班大笑。
“田小二，手指头味道怎么样？”全班大笑。
“田小二……”不待老师说完，全班大笑。
全班大笑，田小二也禁不住嘿嘿地跟着笑上几句，露出几分抱歉的样子。
一个女孩子望着此刻仍在吮吸拇指的田小二，“那你怎么还在吃手指头啊？”一旁的田大玉一听，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细小的缝。“哈哈，他改不了的，我跟你打赌。狗改不了吃屎嘛，哈哈哈”，田小二一听这话，心中很不受用，一把把拇指从嘴里抽开，睁大了眼睛，乌黑浓密的睫毛自然地蜷曲着，眼里闪着因气愤而现出的激动的光芒，仿佛平静的潭水也生起了波澜。他一反平日里安安静静的样子，变身成一只气鼓鼓的青蛙，眼瞅着要蹦跶开了，不料他只微微提高了些音量，冲田大玉骂了声“你才是狗哩！”，起身从田大玉背后挤到走道里，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了。女孩子们回头冲他望去，发现他又将拇指含在嘴里了。
田小二不是不知道老师说的那个理，手上细菌多，别人看见了要笑话等劝诫的话他可没少听。但是怎么克服呢？他全然没了思绪。吮吸拇指对他而言就如同呼吸空气一样自然，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有了这样一个“坏习惯”，虽然他觉得吮吸拇指并没有什么不好，很多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拇指放到嘴里的。但是既然大家都笑话他了，那么吮吸拇指肯定就是不好的事了。
田大玉为田小二出了个主意。那天课间，田大玉掰着田小二的大拇指，拆开了笔芯给田小二的手指头涂了个遍。“这样你就不能吃指头了，不然小心毒死。”田大玉是说得很认真，涂得也很认真，两人像是古时候出征前的将领，颇有一股威严之气。周围坐着的同学有围过来凑热闹的，但是田大玉把他们都轰走了，“看什么看，该干嘛干嘛去，我们的事，你们这是操的哪门子心！”田小二心头一暖，望着田大玉看了好久，一双清澈的眼睛里瞬间蒙上了一层雾水。虽然被同学们笑惯了，但戒吮吸拇指这事，田小二打心底里是不喜欢再被拿来谈论笑话的。但这感动持续了不到半天，田小二就恨不得捶田大玉几拳头。
天知道他是啥时候想也没想就把拇指放进了嘴里，等意识到嘴中的异味时，他猛地往外直吐口水，呕了几呕，奔去水龙头旁来回地漱口。来不及怨恨田大玉，心里立即被一股强大的恐惧摄住了，吃了笔芯油，会不会中毒啊？田小二半是抽噎着半气愤地来到田大玉面前时，田大玉一看粘在田小二睫毛上的泪珠，嘴角淡淡的油墨污渍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有些惊讶，旋即紧张地问了句“你又吃了……吞下去几口哇……？”田小二瞪着的一双大眼中满是委屈，又带着不安和害怕，田大玉心里有些愧疚，也有些不安，油墨这东西吃了应该也没事吧？……心里没底，他仍竭力安慰田小二，“没事没事的，走，我给你把手洗干净……”田小二甩过田大玉伸过来拉他的手，愤怒、悲伤、难过一起涌来，他又不能全怪田大玉，无助深深地将他拍倒在地，他觉着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抛弃了。
经历过误食油墨之后的对中毒的恐惧猜想，田小二还试着在手指上绑胶带，直至把手指头勒得肿胀不适。拜托同桌提醒他，直到同桌也不耐烦。最后田小二还是未能“断奶”。在这期间，他吮吸指头被脾气暴躁的老师逮着过一次，扇过脑袋。一些同学看见了，讲悄悄话互相议论的时候，说田小二被扇当场也没哭，反倒是笑了笑，像是无所谓的样子。
田小二的眼睛里渐渐地蒙上了一层不易看清的东西，他总是笑笑，有时候含着指头，有时候指头往嘴里送了一半又忽地撒开。他还是那个田大玉的小跟班，总是在必要的时候笑笑，却又笑得很勉强。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大家似乎才发现课堂上少了些什么。老师不怎么点名批评田小二了，乐趣没了，课堂只剩老师枯燥的声音在头顶上一圈圈回响。有的孩子回过头去看看田小二，发现他掰着手指头呢，心里不免有些失望。
清明时节，4月份的小乡村已经四处弥漫着春天的气息了。天空有些阴翳，似乎有一场好雨要洒落人间。田小二跟着他的爸爸到田地的一座小丘上上坟，爸爸牵着田小二，一路走一路讲起往事。“小二，这些时候你又瘦了。爸爸明儿去赶集给你买好吃的，你想吃些啥？啊呀，还是你妈妈会照顾人，你小时候她把你喂得白胖白胖的。那时候家里穷，你妈也瘦得没有奶水，怕苦着你营养跟不上，不舍得打车花钱也要走老远的路给你买几十块钱的奶粉，回来装到奶粉瓶里让你抱着喝。你那喝奶的得意劲呀，嘿，叫大人看着也欢喜……”田小二的爸爸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了，这个中年汉子望着不远处的小丘坟墓，攥紧了田小二的小手。
田小二听大人说过阿妈是出车祸死的。但他不知道的是，阿妈死在给田小二买奶粉回来的路上，死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给田小二新买的奶瓶和奶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