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来自淘故事,经作者授权发布;作者:汤源
山痕如黛,水影似墨,画舫桥廊,万家灯火。
这是我居住过的小城,也是我记忆中的它。但我已离乡数载,也不知它今日是何种模样了。也许早已物是人非了吧。
若不是前些天那场相思的梦,或许我并不会踏上这场寻根的旅程。
一、启程
刻意买了绿皮车的票,是希望山林间奔走的惬意能舒缓我的近乡情怯。
梦散去,天未亮。我昏昏沉沉地醒来,昨夜梦中的人影还飘荡在眼前,叫我辗转难安,遂索性提了行李,赶往车站。
楼下小巷路灯昏暗,四周空气由于昨晚的雨变得清冽。商贩是城市的农民,他们最懂得日出日落的经营,沿街早早支起的铺子,在微弱的光线下腾起白烟,牵引着我的思绪回到从前。
故乡的夜市也有这样的场景,不过那里弥漫的是烤肉和孜然的味道,犹记得第一次去时的紧张和拘谨,只觉得那里是全世界最吵闹的地方,四处油烟腾飞,人头攒动,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走失于人群中。一路上我都紧紧地拽着那个少年的衣角,完成了人生中对夜市的第一次探索。
那人就是阿根,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缘由。
回忆被递到眼前的包子和粥打断,大抵是乌老板见我久不动身有些急了吧。谢过老板,我便踩着青石路板出发了。
到车站时,熹微的晨光在上世纪风格的碎花地砖上铺展开来,我匆忙过完安检,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拉开车窗,享受清晨微凉的风。
我和乌老板算是老乡吧,但他已有将近二十多年没回去了。至于原因,他并未打算告诉我。只是说,他想,但不敢。也不知老板从哪儿得来的消息,在临走前一天把我叫住,递给我一封看起来有些老旧的信。据他说,过去十年间,他曾数次寄出,但每每又被退回,说是找不到信上的地址。我自认我对故乡还算熟悉,但那个地方也确实从未听过。老板却很笃定,还是将信塞给了我,他让我再帮他问问,实在找不到,就将这信找个地方埋了。
伴随一声长鸣,火车踩着钟点般的声音缓缓启程,像游龙般驶入了山林。当是深秋时节,窗外的景是五彩斑斓的,缤纷落叶列道欢迎,霞光于丘壑间涌出,泽被万物,一切都仿佛陷入了金色的迷雾。我的记忆随着光线翻涌,渐渐的我看见了曾经。
故乡的秋天,没有绚烂与浓烈,最能彰显秋的植物,在这个时节只有单调的赭黄和灰绿。但即便没有视觉的飨宴,我依旧对故乡的秋有着别样的情感。大抵是因为雨吧。故乡的秋雨极尽了天地的温柔,将暑热抽丝剥茧。雨带来的不止凉爽,还有好眠。夜里的雨是一位造梦师,由她编制的梦网唯有幸福在等待。我喜欢夜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从亘古而来的颂歌。
天空逐渐清丽了起来,云霭退却,留下一张蔚蓝的幕布,两只燕雀划过,伴着星点的啼鸣。我仿佛又走进了那个院子,巨大的榕树,繁茂的根须,好似历经磨难的老者,独有一份庄重。每至傍晚燕雀归巢,虽见不得它们的身影,但喧哗昭示着它们生命的奔腾。而傍晚的榕树也是与阿根相伴的。
他是个调皮的人,每当听到群燕四散奔离时,我就知道他来了。有时我会责怪他打扰了它们的休息,他总是不以为意地笑笑,然后指着大树说:
“你看,多漂亮啊。”
但也确实漂亮,受惊的鸟雀像黄昏下绽放的一朵墨色的花,蔚为壮观。
倏然间,我看见山林中有人走过,整饬的列队,像是秋游的学生。看着他们轻快的步伐,我不禁回想起从前,阿根和我也总是结伴而行,离家不远的公园是我们的根据地,一切的冒险都要从那儿开始。阿根是一位资历丰富的冒险家,带我探索了小城的各个角落。我们奇遇颇多,有被流浪狗追过,有在峭壁上攀爬过,也有在断桥上跳下去过,还有很多已经记不清了,现在想来着实有些危险,不过只要有阿根的陪伴,我似乎就有无限的勇气去尝试。
回忆止于一阵强风的突袭。窗外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地与山丘是自然的铃鼓,吟奏着深秋的乐章。偶或三砖两瓦藏于林翳,待火车转过,细细瞧去,院中不知是杏是桃在这个季节徒留一杆枯瘦。
眼前的影像与记忆重叠,我回到了那幢小楼前。它也有篱墙,不过是用水泥糊的,也是同样一杆枯瘦的枝丫透出。自学了红杏出墙,我便一直当它做红杏,却从未见它在春日里绽放,到现在依旧是个迷。
但让我如此难以忘怀并不只那“红杏”,还有关于它的传闻,据说里面住着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喜欢吃小孩,从没有人见过他,因为见过的都死了。小时候我被这故事吓得不轻,但得知是阿根杜撰的后,气得整整三天没理过他。不过阿根总能找到办法哄我。为了证实楼里真的没有怪物,他亲自去折了一枝“红杏”的枝条送我。
那小楼是建在铁轨边上的,不过鲜有列车通过,但由于是上学的必经之路,十几年间也见过几次,每每见到,心中的欣喜总是难以言表。早些时候我和阿根都坚信突然出现的列车是意义非凡的,虽然没有故事中连接魔法世界的站台,但它也一定是前往某个美好国度的。
后来我乘上了列车,才知道那不过是童年的幻想。
眼前的水田多了起来,视野豁然开朗,青瓦白墙错落于山间田野。不知哪来的云朵恣意地伸展着身体,又缓缓地飘远垂落。远处的人像一个黑点,上上下下的运动着,院坝里金灿灿的发着光,那是秋收的喜悦,是对他们一年劳作的慰藉。
奶奶刚搬来和我们住时也喜欢在院子里晒些谷物粮食,不过后来嫌榕树的遮蔽便拿到楼顶去了。她是一位大地的艺术家,我和阿根都喜欢听她讲庄稼的故事,从二十四节气到辨识天气的俗语都是从她那儿得知的,得益于她我倒没有成为五谷不分的人。
眼前的色彩一点一点流逝,灰绿成为了天地间的主色调。我知道故乡离我越来越近了。我闭上眼睛,祈求在黑暗中获得片刻宁静,却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我又看见了那个断桥,我在这头,阿根在那头。我似乎又看见了那个铁轨,我在这边,阿根在那边。我看见了院里的榕树,我乘着飞鸟离开,他们却低着头。我疯狂地呐喊,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渐渐地我看不见小城了。
梦醒时分,已至傍晚,我揉揉脖子,只觉脑袋昏昏沉沉。窗外的轨道已然宽阔了起来,播报声适时地响起。
到了,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二、履迹
拿好行李下车的那一刻,顿觉一阵膝软,不知是舟车劳顿所致,还是因太久未曾接触故乡的不真实。
离开车站,我着实有些被眼前的景观吓到。何为高楼大厦平地起,大概我这个归乡的游子最具说明的权利。但巨大的变化也让我不禁怀疑,这场寻根的旅途是否能够完成。找到旅店安顿下后,我便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游荡。
如今的街道被包裹在霓虹的光彩中,凭借记忆我只能大致确认出一些熟悉的干道。我本着尝试的心态,不出意外的在饶进一条小巷时迷了路,待走出时,眼前出现了那条河。还未来得及感叹如迷宫般的小巷,一股莫名的力量便驱使着我沿着河而行。但走了许久也未见得那断桥,我想该是被“美化”了吧。
败兴而归,一夜无眠。
翌日,我决定先帮老板送信,但信上的地址依旧疑云重重,不论是导航还是求助的路人都不曾知晓。无奈之下,只得作罢。
行程改变,我决定先去离我最近的母校。待我抵达时,那扇铁皮红漆的大门斑驳着出现在我眼前,更加密集的坑洼大抵是无数像阿根一样的孩子砸出来的。虽然由于某些原因不得进入,但我依旧为这万般变化中的不变而宽慰。毕竟我与阿根的相遇,就是在这两扇铁门之下。
仍记得那天飞奔而来的石头,因为它,我脑袋上的包整整两星期未消。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阿根。那是放学时间,我因为值日走得晚,而阿根似乎是因为挨罚,虽然他从不承认,但我也能猜出来。那时的我面对这种飞来横祸,只会用泪水解决,我仍然记得阿根那时的手忙脚乱,现在想来着实好笑。
两个小人就在这铁门下,一个毫不顾忌地哭着,一个上跳下窜地哄着。最后阿根大抵是受不住被我吸引来而来的人的围观,一把拉起我便逃走了。他带着我找了一家诊所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后,愤愤地问我家住哪里。那时我被他语气吓到了,许久没有说话,直到他耸肩称我为小祖宗。
说来也巧,我俩正好顺路,都在铁路上面那一片住宅区。阿根是个很怕尴尬的人,我俩走了一路,他絮叨了一路。他说他家是开包子铺的,邻里闻名。我这才知道他是安伯伯的儿子。接着又央求我不要和家长告发他,不然他得挨一顿臭打,还说只要我答应,他在接下来一个星期都带我出去玩。
那时的我对出去玩并没有很强烈的欲望,也并不会告发他,毕竟他也带我看了医生,还陪着我回家。我实话告诉了他,但他似乎很不满,又念叨了一路,我已记不清具体内容了,但那句说到做到倒记得清楚。因为若不是他的坚持,也就没有往后的事了。
离开学校的大门,继续前行,但再没有熟悉的景了。头一次觉得焕然一新并不一定是美好的词语。主干道拓宽了近一倍,店铺多了不知几何,行道树郁郁葱葱,街上车水马龙,两旁行人匆匆,看似繁盛,却透着难言的冷漠。
表象的精致似乎并不是完美的表现。
曾经这条街也是最繁华的,但楼不如现在高,树也不如现在多,更不是现在的常绿树。那时走在街上能感受季节的变化,更能感受一份上街的热闹。阿根和我都喜欢李叔家的店铺,因为他总能进些时新的小玩意儿,谁若先买上一份,那自是能赚足班里羡慕的眼光。我们总在放学后去李叔店里淘金,东翻西找的,偶尔抬头还能看见李叔那警惕的目光。这也怪不得他,毕竟被偷的事时有发生。
等我们上初中时,李叔就不再经营了,换了个年轻的老板,据说是他的侄子。大家都叫他李哥。李哥也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很懂学生的口味,总是比其他人先一步到货。而阿根和李哥关系很不错,总能第一个得到消息,为此他时常向我借钱,虽然每次开始时我会义正言辞地拒绝他,但不知为何在最后都会听信他的蛊惑,乖乖掏钱。而这些东西最后会被他收进一个铁盒子,他说等盒子满了就找地方埋了,美其名曰海盗宝藏。结果不出半年盒子就满了,我们在公园寻了一处偏僻地埋下,阿根还精心绘制了藏宝图,说过十年再来寻。后来阿根还是喜欢收集东西,而那些盒子都被一一埋藏在了那个只有我们知道的地方。
继续往前是一个临河的丁字路口,由于昨夜寻桥未果,我心里充满了不甘,于是我决心再去试试,毕竟这么久未曾回来,说不准是记忆出现了偏差。
我对断桥的执着,不仅因为那是阿根和我常去的地方,更因为那儿存有一份特殊的回忆。
阿根和我曾玩过一个游戏,比放学谁先跑到断桥,输的人要满足另一个人的愿望。虽然跑步我跑不过他,但我的教室在一楼,他在三楼,有着放学那样拥挤的人潮,我自认还是有机会的。那或许是我唯一未曾认真听过的课吧。还记得那天的下课铃声晚了十来秒,我却感觉无比漫长,甚至怀疑是阿根溜进了中控室。而当我气喘吁吁地到达目的地时,却并未看见阿根的身影。我暗自窃喜,总算赢了一回。可等阿根出现的那一刻,我才知道输的还是自己。
“生日快乐!小叶子!”
当蛋糕和拉花和着生日歌一起出现时,阳光正好透过云层的罅隙照射而来,不知是泪模糊了视线,还是阳光本就如此斑驳,似若虚幻的场景,我抹着眼泪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着少年得意的笑脸。这人总喜欢在不经意间干些让人想哭的事,真是讨厌极了。
那一天我在心里埋下一个终将支离破碎的愿望。
但我走了许久也还是未找到断桥,四处打听才知道早些年有人在那儿跳河,附近的居民嫌晦气,便联名上书请政府打掉了。时间已几近晌午,我只好带着遗憾找了家做兔肉的店铺解决温饱问题。故乡的仔姜兔是所有人公认的美味,我曾一度爱其爱得疯狂,用阿根的话说,我可以把这当主食吃上三年不腻。为此他还给我起个绰号叫“兔爷”。等我完全弄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时,自是没有放过他,逼着他吃了一整碗的姜丝辣椒。看着他苦不堪言,我心里多少有些得意,总算扳回一局。不过事后阿根拉了三天肚子,因为他不擅长吃辛辣的食物,他更喜欢甜食。
我在小店里简单吃过,依旧不能满足,我决定去找找张姨家的店铺,毕竟我对这道菜的爱就是从那儿开始的。不过这得去到铁路的上区了,到那个我最想也最害怕回到的地方。
三、铁路
我跟随着记忆一路向上,走过许多熟悉而陌生的地方。远方的铁路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铮铮寒光,刺痛的双眼叫我看不清远方,只知道铁路的那边已全然变了模样。
明是故乡人,却似他乡客。
倏然间远处传来呜呜的鸣笛,道路两侧的栅栏放下,我遂原地驻足,等待火车的到来。我靠着一旁的路标,感觉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
回忆逐渐涌上心头,那是一个鎏金的傍晚,大概是初冬时节。平日里安分的建北路因为一个人变得生动了起来,那人就是阿根,那时的他正被安伯伯拿着擀面杖追得满大街跑。
而在他后面跟着的就是我。至于被追的原因大抵是他在学校的恶作剧导致别人感冒发烧和多次考试不及格的并发症。我之所以在后面跟着,是因为在安伯伯出现之前,他行色匆匆地跑来找我。结果我刚到楼下,他拉着我就开跑,我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安伯伯。
当我们越过铁轨时,笛鸣声适时地响起,由于栅栏安伯伯和我们被隔离开来。阿根靠着大树喘气。我蹲在他旁边,一阵头晕目眩,刚刚的速度绝对是我有史以来最快的一次。良久,我带着疑惑望向他,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我们相视一笑,我大概懂了他的意思。
“懂的吧?”
“得,那好处呢?”
“带你去吃大餐?学校后面新开了甜品店,我们去尝尝?”
“我不要。”
“那可是甜品啊!真的不吃吗,我买单诶,新开的诶。”
“随你,不帮了。”
“……得得得,仔姜兔,我请还不成吗?”
“成交!”
火车终于缓缓探头,我沿着铁路望去,那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长的一辆。路上行人越来越多,有见面寒暄的,有独自计数的,有手舞足蹈的,也有沉静思考的。渐渐地火车分隔了两岸,独留一抹夕阳熠熠生辉,人们热切地讨论着生活的琐事,一切都慢了下来。
“阿根,你有想以后会怎样吗?”
“干嘛说这些,又看了些啥,文艺青年?”
我回过头认真地望着他。阿根堵住了嘴,良久才答道:“没有想过,走一步算一步吧,现在才高一诶。”
“你有想过离开这里吗?”
“没有,我应该不会走吧,家里还指望着我把店铺开下去呢。再说我成绩也不行。”
“那你想吗?”
“想倒是想,外面世界那么大,谁不想去看看啊。”
“那我帮你补习,我们一起去外面吧。”
阿根听完蹲了下来,笑着揉我脑袋。眼前的光线忽明忽暗的闪烁着,我听见他说:“小叶子会疼人了啊,你就别操心我了,我啥样我自己还不知道吗?你好好读书,考好大学,想走多远都行。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人总得有个根不是?你看落叶归根……”他故意将最后一句话拉得很长。
我捡了根树枝一点一点地在地上戳着,过了许久才答道:“臭不要脸,我不要你了,我没根了。”
“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你了!”
阿根不坏好意地笑着,手朝着我腰部袭来。在欢笑中,列车驶过,街道再次开阔了起来。
在栅栏收回的那一刻,我又听见他说:“无论多远,多久,我都在这儿等你。”
我徘徊在铁路旁,终究还是不敢继续前行,尽管眼前的景象无法与记忆重叠。
“沿着铁路走吧,你会找到答案的。”
脑海中莫名地回响起这句话,但我忘了它的出处。不过这到底为我提供了一种逃避的方式,我开始沿着铁路漫步。很快眼前出现了那幢小楼,我惊异地发现它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更加破旧了而已。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一张时光遗落的相片,透着怀念的味道。
我靠近了些,一阵暗香袭来,我这才注意到那探出的枝条上挂满了疑似蜡梅的花苞。困扰多年的疑惑被解开,我有些羞哧,也为将这位耐寒的君子误作轻佻的红杏而感到抱歉。
我本打算不再逗留,却在无意间透过篱墙的破损处瞧见了里面的门牌。总觉得有些熟悉,我赶紧从包里拿出那封信,虽然不是建北路,但其他信息都能一一对上。一种强烈预感驱使我叩响大门,很快里面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我按照信上的地址询问了一遍,之后却久久没有回声。我无奈地收回信,暗嘲自己总是自以为是,正当我准备离开,大门却在下一秒缓缓开启。一位妇女扶着门框,眉眼间和老板有些相似。
“你是?阿梁的儿子?”未及我开口,那妇女率先问道,之后她似乎觉得有些失礼,便又道:“不好意思,你认识乌梁吗?我是他姐姐乌佳。”
乌梁是老板的名字,我暗自庆幸,总算没辜负他的期待。我深吸一口气,将实情告知于她,并将那封信取出来给她瞧。她接过信那一刻,我注意到她的眼眶噙着泪水。她道了一声谢,让我在门口等一会儿,说是有东西给我。等她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她看出了我疑惑的眼神,便向我解释了一番。
我这才知晓,这里一直住着一位老人,是个木匠工。他年轻时的手艺在这一片是出了名的好,后来得了一双儿女,本想让儿子传他衣钵的,但他儿子却更想外出闯荡。一来二去,爷俩闹崩了,儿子离家出走,他也不再做木工了。往后的二十多年里,他成了钉子户,在这院子中等他儿子回来,直到不久前离开人世。而我手中的木盒是老爷子的收官之作,里面装着他对后辈的期许和祝福。
离开房子,我沿铁路走了许久,心中难以平静,乌佳姐的话在耳边回荡,久不消弭。她说:“我爹就一直在这儿等啊。我想接他去我那儿,他也不肯。乌梁走了没两年,他就老了许多,后来记忆越来越差,还是不肯走。他老人家总爱唠叨,说什么‘我走了,梁梁就回不了家了,我得为他撑起这个家啊!’。”
我仰望天空,忍住泪水。我既为老板惋惜,也为自己后悔。几年前我离家失联也是因为巨大的分歧,在两难的抉择前,似乎不论怎么选择总有一方会受到伤害,而我却选择了两败俱伤的一意孤行。
那是高考后的第一个傍晚,阿根向往常一样来院里找我,说是有好东西给我。院里的叔啊姨啊都笑话我俩成天都黏一块,以后娶了媳妇该怎么办。
我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阿根倒不介意,还一个劲儿地炫耀,说我长得不好看,没有人要,只有他不嫌弃。我实在受不住了,便拉着他跑开了。而一路上他都在偷笑,直到我撒手不再理会他。
“哎呀,好了,我的小叶子哟,没事就爱生气。走,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保你没去过。”阿根追上我,一边卖着关子,一边拉了我的手往公园走。我跟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是那样的挺拔修长,傍晚的微风撩动着他的发丝,也拨乱了我的心弦。我赫然发现,那时许下的愿望已然成了大树,我似乎再压制不住心中那个危险的想法了。
于是我抽回了手,阿根回头望向我,我却低着头没敢和他对视。良久,他才轻声说道:“走吧,晚些可能就看不到了。”
阿根带着我往公园深处去了,一条幽僻的小道渐渐浮于眼前。确实是我未曾来过的地方呢。拨开杂草,我们一路向上。日落西山,林间逐渐昏暗,也不知走了多久,阿根终于停下。我抬头望去,华灯初上,那个我一直生活的小城就像是天空的镜子,倒映着夜的精彩。
“傻愣着干啥,过来坐。”不知何时阿根已经到前方的悬崖边上坐下了,我顶着微凉的夜风慢慢挪到他的身边,却不敢靠得太近。倒是阿根先凑了过来。
“今天你很怪啊,考完就不认人了不是?跟我还这儿害羞呢?”阿根板起脸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我遂向他挪了挪。
“这还差不多。”阿根满意了,这才重新露出笑颜,“你等着啊,先闭上眼睛,我叫睁开才能睁开。”
我心里暗骂他一句幼稚鬼,却也还是照做了。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我听见阿根在一旁窸窸窣窣地动着,虽然好奇,但还是忍住了没睁眼。
“我数五下就可以睁眼了,准备好了吗?”
我无奈地点头,听着阿根报数,当计数归零的那一刻,当光明重新涌向我的那一刹那,我知道我将永远无法忘记并深陷其中——在草间飞舞的萤虫,于夜空闪烁的星辰,还有山脚腾起的千万盏孔明灯,无不映衬着少年那明媚的笑脸,它们是如此梦幻迷离,那些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场景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了我眼前。我渐渐沉溺于这五彩斑斓的海洋,心中的悸动冲破了最后的桎梏,双唇相触的那一刻,我听见他说;
“生日快……”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声闷响,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了掉在地上的蛋糕,随后是父母,安伯伯,安姨,院里的所有人或惊讶,或愤怒,或害怕的目光包围着我。我顿觉一阵头晕目眩,寒意爬上我的背脊,浸入我的四肢百骸,我飞速别过头起身,推开人群跌撞着逃开。那一夜,我在街上流浪,悔恨和孤独占据了我的内心,阿根最后难以置信的神情充斥着我的脑海,我毁掉了一切,世界已然支离破碎,我躲进小巷,绝望地哭了。
后来我被警察找到了。回到家,父母的疑惑和抗拒我全都看在眼里,院里的人避我如蛇蝎,阿根也再没来找过我。一个星期后我逃上一辆火车,离开了这座小城。那时我只觉得离开是最好方式,我觉得自己做了伟大的决定,将痛苦留给了自己,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离开只意味着逃避。
四、重逢
我沿着铁路一直走到了晚上,最终也没敢踏足另一边,即便现在那儿也没有能勾起我回忆的地方。
回到旅舍,我拨通了老板的电话,告诉他信送到了。他问我怎么样,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期待,稍作沉默,我还是决定告诉他实情。我听见电话里老板的叹息,他道了声谢,说近期会回来,随后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趴在窗前,将千愁万绪抛向夜空。夜有些沉闷,一丝风也见不着,我知道今夜有雨。
当我躺在床上辗转时,雨落了下来,淅淅沥沥地声音让我获得了片刻的宁静,雨虽不如从前的温柔,但也保有曾经的印记,像是一本史书,记载着千百年的变化,让每个人都能从中听到一份过去,一份怀念。
我在雨的臂弯中沉沉睡去。梦里我听见阿根对我说,人总得有个根。我听见乌佳姐的话,要撑起一个家。我看见那个躲在小巷中孤独的自己,看见躲在车厢里害怕的自己,看见那个被自己抛下的小城越来越远。
“回去吧。”我对那个迷茫的自己说道。
再醒来时,雨已经停了,但起了霜雾,四下白茫茫的一片。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略显憔悴,不知阿根看见现在的我会作何感想,要是以前,他一定会说:“小叶子又变丑了,但大爷我不会嫌弃你的。”
我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来都来了,还是得去一趟吧。
离开旅舍,随便寻了处早餐铺吃了点东西,当我来到铁路道口时,雾还没有完全退去。
刚刚的勇气似乎在这里就已消失殆尽,我在路口踌躇许久,终是不敢迈出那一步。明明咫尺的距离,却似万丈鸿沟。直到一个身影撞进我的视野。
那人佝偻着背,白发苍苍,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的奶奶!泪潸然而下,思念在这一刻爆发,我伸手仿佛能透过层层雾气触碰到她,我想大声叫住她,却因哽咽而沙哑。我再顾不得恐惧,越过铁轨,一路狂奔而去。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时光停了下来。接着一只枯瘦的手拂上我的脸颊,那个熟悉地声音穿过我的耳膜,让我止不住地颤抖:“叶宝,是你吗?”
“是,是我,奶奶我回来了。”我轻轻覆上那只手,看见奶奶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清亮的泪光。其实当年的出走也离不开奶奶的帮助,因为在我出走前夕,奶奶来过我房里,并塞给我一大笔钱和一堆证件,她对我说:“叶宝,奶奶只能帮你到这儿了。”我永远无法忘记那时的感动,也正是因为奶奶,才得以让我在这个世界存活了下来。
我搀扶着奶奶一步步往曾经家的方向走,从她的颤抖中我能感受到她的难以置信。许久,我听见她缓缓地道:“多少年了啊!”
是啊,多少年了啊……
我陪奶奶走了一路,聊了一路,也看了一路,街道整齐了不少也陌生了不少,正当我想那榕树是不是也被挖走了时,我却惊喜地看到他仍巍峨伫立,只是从前的楼房消失了。从奶奶的话中我得知,这一片开始扩建时,由于院里的榕树太大无法搬运,只好留着他,不过也正因为他,现在的小区才多了这么个小型公园。扩建是在我离家第二年开始的,而我的父母,早在一年前就搬离了这个地方,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闲言碎语毕竟不是那么好忍受的,更何况自己辛苦带大的孩子也是那般绝情地不辞而别。而每当我问及阿根的消息时,奶奶却始终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这让我有些疑惑。
入夜,我回到奶奶为我准备的房间,里面没有一丝灰尘,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的摆放着,他们都是我曾经的东西。当我随手打开一本书翻看时,一张类似彩色贺卡的东西却忽然从其间滑落。我捡起来细细瞧去,那是一张藏宝图。猛然间强烈的预感再次来袭,我连夜奔向了公园,随着地图和记忆,我看见了那棵树和它脚下潮湿的黑土。手电的光线下,那块土地是如此的突兀,我知道就在这里了。果然,没挖一会儿我便触碰到了一个硬质的东西,于是我加快速度,直到那斑驳着锈迹的铁盒出现在我面前。
我静静地看了它一会儿,像是某种祷告仪式,随后我打开了它,里面再没有曾经物什,唯有几张用塑封袋裹好的信纸。我将他们取出,靠着大树,借着手电的光开始阅读。
2006年06月10日
小叶子,你糊涂啊,怎么平时不见你这么勇敢,亲完就跑,不带你这样的啊。两个人一起那不比一个人强。这下好了,害小爷我被软禁,想出去都不成,更别说找你了,你别多想啊,我可不是因为讨厌和害怕才不见你的。猜你肯定想问被软禁的原因,那你猜吧,猜对了就告诉你,哈哈!
2006年06月17日
小叶子,你再等等我,我已经偷到钥匙了,很快就可以来找你了。你一定要等我,别管那些人怎么说,等我就对了!千万要等我啊!
2006年06月18日
小叶子!!!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你到底跑哪去了啊!
2007年06月09日
小叶子,生日快乐!又老一岁,今年没惊喜,谁让你不辞而别。
2008年06月09日
小叶子,你快回来吧,我想你了。
2009年06月09日
小叶子,小叶子,小叶子。又老一岁了,也不知道你现在啥样了,肯定越来越丑了。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好久了,从小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要不谁在那儿安慰你啊,哭得那么丑,脾气又差。我真的好想你啊,快回来吧。
2010年06月09日
小叶子,四年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好吗?好想去见你啊,也不给我留个口信,奶奶不是常说死人可以托梦吗?那我托梦给你好不好?
信纸到这儿便没了,不知何时滴落的泪水模糊了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