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传4 死棋是怎么下活的

四、死棋是怎么下活的

此后不久,觉自公还是得到提拔,升任户部郎中,紧接着又被派往山西,任按察佥事,当上了正五品的刑狱执法官。

京官外放,通常带有重点培养的意思。或许还是做监兑官的那几年里,廉能贤明的口碑,让朝廷里那些管官的官老爷们觉得,户部的张觉自,更适合去做监督执法这门子差事,于是就把他派到了执法实务的第一线,在磨炼中考察,在考察中栽培。

离开显赫的京师大衙门,离开熟悉的税饷监兑职位,转行到一个不熟悉的地方,不熟悉的行当,这多少是个新的挑战。

明朝的行政体制几经变更,到中后期的万历时期,地方行省一级已经形成“一带三”的格局,就是由巡抚节制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布政司约略相当于省级政府;都司大致相当于省军区;按察司俗称臬司,属于刑狱司法与吏治按劾等综合执法机关,大致承担着现今的省级纪委、监委、高检、高法乃至刑警及狱政等等一大串执法机关的活计。按察佥事呢,就是臬司衙门里执法办案的主事官员,是领兵冲锋的副将、夺关陷阵的前锋。

而当时的山西,在大明国度里显得有些特别。这地方北临草原外族而右傍京师皇都,既是边关军事要冲,又算得天子脚边重地。既有塞外北虏的铁骑劫掠之患,也有跨境通商贸易的财货之利,还有开山采矿的资源便宜,更得联结京师宠官权贵的政治优势。于是铁血金银红黑白黄三教九流等等都在这里汇聚交织,里里外外水很深很浑而且风高浪也激。说起来这里地瘠民穷,却又多有权贵豪强,晋商富户也在一个个冒了出来,上上下下很多官家民户其实都不差钱。而钱财多了,自然会被贼惦记。于是山西的贪官和盗贼也就连年丰产有余了。

到这样的地方做个刑狱按察官,自然是活儿不少,轻松不了的。不仅面对的案子多,而且案子后面的牵扯多。明面上看起来是条小爬虫,挖出来就不知会牵扯着多少神仙妖魔。弄得不好,就会查不下去,办不上去,收不拢来,也甩不开来;弄得再好,也可能案子没办出眉目,办案的反而被人给办了。所以这地方的按察大员,三天两头走马灯一般地换来换去,到了任上的通常都只能嗯嗯着应对,呵呵着应付,实则由着那些藏在背后的小仙大神们扯皮较劲,让许多案子慢慢等着、拖着、积压着,把烦难推给时日去消磨,留给后任去折腾。这么阴着柔着玩来玩去,结果就是牢房里塞得满满当当尽是人,老是没个顶事儿的处置结果。

等待觉自公的,就是这么个地方,这么个局面。

看来,朝廷是拿了个难剃的癞痢头,让觉自公试试,看你手艺怎么样。

过得了这一关,算你是把角色;倘过不了呢,或许就得一边儿凉快去了。

到任没几天,一大堆积案接连放到了觉自公手上。

臬司的一把手交待说,就等着足下你来快刀斩乱麻了。

恭恭敬敬接下顶头上司交办的活儿,觉自公却没有“新官上任三把火”,也没有挥舞什么快刀,斩什么乱麻。

白天,只见他带了随从,随随便便走走看看听听问问;到了晚上,就在官邸里挑灯熬夜查阅案卷。

一转眼个把月过去了,到底没见他闹出多少动静。

看起来这人也跟以往的按察官差不多,表面上很卖力,其实也没敢真出力。

这天傍晚时分,从州县察访之后回到官邸,就有差役来报说,前平阳知府孙大人求见,等了小半天了,说是今天一定得见着大人您呢。

觉自公马上会心地暗暗一笑,就淡淡吩咐说,着他一人进来,到我书房见。

那退休了的知府老爷,其实是觉自公放出消息,有意把他引来的。

过气老知府为官三十多年,上上下下很有些根基和靠山,官道上的套路自然也玩得十分老到。尤其到山西地方做知府那些年里,盯住晋商富户巧加搜刮,敛财无数,也备下了足够多的保护伞。致仕退休以后,就广置田产,定居忻州,仍仗势横行乡里。几年前,有杨姓大户看上了一块风水宝地,打算买下来作为龙脉祖坟山。不料孙知府斜插一杠子,抢先把宝地强买了去,杨家气恨难耐却也奈何不得。然而失了风水地却撞了狗屎运,杨家一亲侄女竟被选中进了王府,竟就做上夫人成了宠姬。圆滑老道的孙知府一见时势有变,就想拿了那龙脉宝地跟杨家交易交易,意思是宝地可以让出来,但银子还是不能少的。然而如今杨家得了势,不吃他这一套了,而且还记着旧恨咬住旧账不饶人,一心要闹得孙家断子绝孙。原来孙知府妻妾三四房,却迟至年近半百才折腾出个唯一的香火传人。现在杨家自然是哪儿最痛割哪儿,瞄准孙家小子下了死手。这不仅最为狠辣、解恨,而且便利着。

且说明清时期,文字狱盛行无度。无论写书文还是应科考,如有只言片语被强权高官说成是反明反君王,那就不由分说,立斩不饶。比如老皇上朱重八在位时节,有位来访的印度高僧,返回西域之前特地跑到朝堂谢恩告辞,献诗一首道:“殊域及自惭,无德颂陶唐……”,本想用这等肉麻的颂歌拍拍皇上马屁,却不料这天朱老头儿在后宫玩得不爽,到了朝堂还心绪不佳,一见这颂诗就横竖不顺眼,任性无名火直往上窜,金口玉言恨恨地说道:切!这写的什么屁话?竟敢骂朕“歹朱”!还“无德”?!于是高僧当即被推出朝堂,“咔嚓”一刀玩丢了葫芦头。外国贵宾尚且这般优待,本国官民人等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有权有势的,要是借了文字冤狱杀个什么人,那就最为便捷利索。现在杨家就用上了这个机巧。找一小酒馆,着人在墙上写了几句所谓“反诗”,末尾落个“孙旺”的名字,再串通官府,如此如此办理。只这么动动手指,老知府孙家那宝贝独子就进了死牢。

知子莫若父。孙旺这小子娇生惯养,自小不学无术,就是杀猪刀顶了脖子死命威逼,量他也绝对憋不出什么正诗反诗。明知是栽赃构陷,也深知文字冤狱难得翻案,但孙老爷还是本能地要作困兽式挣扎。也是气数未尽,正好孙某的故交、当朝以廉能闻名的魏大人来山西做了巡抚。有了这层过硬关系,孙知府当然得好好利用利用,于是找去悲悲切切哭诉了一阵。巡抚是明白人,一听就看穿了原委,马上责令按司接手,从紧复勘,不得有误;又着令人犯暂不处决,严加看管。

晋王爷他宠姬她二叔这边,一看事情遇着了坎儿,就赶紧说动王爷内室那夫人,再说动夫人枕边那王爷,讨得个鸡毛令箭过来,催着快快把那颗小脑袋给摘了,好让两家四方大伙儿全都早点死心。

这么拉扯起来,臬司衙门的一把手臬台大人就恨恨地着了难。翻案吧,王爷那关如何过得?不翻案吧,巡抚那头怎么交差?于是只得装腔作势地接连分拨人马,装模作样地四处察访起来。但一晃小半年过去,经办按察官都回说案情丛杂,一时难得定论。等到京师来的新官张觉自到任,臬台大人就又急急地把这难事儿给扔了过来。如此这般,就是想足足地表明,咱臬司衙门对王爷对巡抚都是十二万分敬重、二十万分卖力的!为了做得更显眼更有声威,臬台大人还特地当众提点觉自公说,此案最最紧要,务必速速办结!

好一个烫手的山芋,好一个无解的死结,就这样塞到了觉自公手上。

面对着一大堆旧案卷沉思不语的当口,有位老道的随从事官就悄悄对觉自公说道,臬台催得最紧的那桩案子,大人可以急急地查,但只能慢慢地办。……唯有等那孙家小子在牢里染着了重病,久拖不治地去了,才会上下都好说话,左右都好交差。

哦,原来是这么个套路!?或许,这才是唯一的办法罢。

然而,觉自公又心下不忍。文字狱极端无道而残暴,只是人人痛恨却又不敢言语。孙家小子那事,不管是真是假,凭几个字就拉去砍头,年轻轻活生生的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总归实在太冤太可惜。好在遇着了廉明耿介的当今巡抚,敢于出来说话,那我何不遥相呼应,顺水推舟,救下孙家那孩子?

随后他就着手查访,不料越查越没了底气:孩子无辜,该救;可他老子着实可恶!再者呢,给他翻案,虽然会得到巡抚认可,但必定得罪王爷那一伙儿,还要得罪当初办案定案的忻州知州一干人等,那就免不了惹得朝中言官们胡搅蛮缠……在凶险的官场,在深不可测的山西,要是自己给自己弄了个四面“仇哥”的处境,那还怎么玩得下去?!

看来,以前那些按察官们都只是装模作样应付着,的确是情非得已啊。

但,跟着他们的路子糊弄下去,觉自公总觉得于心不安。

一个多月了,他梳理着一大堆积案,思谋着怎么打开场面,而孙家那事儿始终没能放下。

有天半夜醒来,脑子本能地一转悠,心头竟忽然亮光一闪,似乎豁然开朗。

——孙家那案子,在别人是无解的难题,于自己却是最好的契机!

——从这里打开场面,或许倒会化难为易,一通而百顺!

想到这里,觉自公立即起床披衣,挑灯重查案卷。

当初办案的是忻州府。第二天觉自公就特地暗暗去了那里。重要的是,他事先刻意暗示师爷,提前把消息透给了知州大人。

那忻州知州这头,几个月来一直犯着嘀咕呢。孙家小子的反诗案,心下也知道是有人故意陷害,但既有王爷方面的意旨,自是不敢多问,就勉强照办了。反正只等人头落地,冤不冤都没关系。可谁知竟又扯到了巡抚那里,那巡抚偏又死死盯着不放,这不就有事了吗!要是案子被上面给翻了过去,还查出了原委,那本官也得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王爷是绝对不会为个地方小官说话担责的!

这天听说行省的臬司有人下来察访了,而且是暗暗来的,就估摸着是为孙家的案子,估计是为了挖穿老底,当即就惊出了一身冷汗。

话说这明朝的按察、御史类官员,品阶不高但手上的权力很不秀气,足以左右辖内大小官吏的升降荣辱。一般的州县政务官吏,平日里百姓面前威风八面,但遇着臬司官员,就是另一副面孔了。没事儿的也得唯唯诺诺,有事的就免不了战战兢兢。眼下这位知州,心里有鬼,听说臬司要员微服到访自家地界,吃惊之余就很是着难了:去拜见吧,似乎没胆;不见吧,更是坐立不安。掂量犹豫了小半天,还是硬着头皮横下心,找到客栈,寻个借口,说是要为“偶然遇见”的按察官尽一点点地主之谊。

其实,正是觉自公有意放出消息,把他引到了这个不着痕迹又方便说话的场合。

望着诚惶诚恐拜伏在地头也不敢抬的知州,觉自公单刀直入,缓缓说道,本官此来,实为孙家那案子。既然得见大人,就请谈谈看法,如何?

启禀大人,说到那案子,本官,下官无话可说……委实难着呢……

难?何以见得?依本官看,此事说难则难,说易也易。若妥为设法,则会各方认可,汝亦可保无虞。但解铃还须系铃人,事圆事败,就看足下意思了。

一提到孙家案子就头上背上冒冷汗的知州大人,现在听说那档子鬼事可以妥为了结,还可让自己无碍,自然就嘘了一口气。

但随之又将信将疑,不知是梦是醒,也不知是真是假。

觉自公就示意知州站起了身子,凑近几案,然后对他轻轻耳语了一阵。

只见知州连连点头,渐渐面露惊喜之色,随后便再三拜谢,急匆匆地回府去了。

只个把时辰功夫,知州又急急返回,呈上一份公文,外加一个略显沉重的紫檀木匣,估计是装的金条。

觉自公展开公文,细看之后点头收下。随之推开那木匣,并表情严肃地说道,忠义为人,清正为官,乃人臣之本分。你我初识,了无恩怨。今番前来,虽为足下,却非私情,只在道义!故公文之外,概不涉及。唯望足下用心,如约理事,力求至善。以尽忠王事,兼益本职。切望谨记,万勿有误!

那知州脸上就极快地转换着惑、疑、惊、羞等等许多表情,最后定格为十分欣喜加十二分崇敬,再三拜过,恭谨地取了木匣,千恩万谢着退下了。

觉自公会过知州,回到太原臬司官邸时,正好那过气的孙家知府老爷也在等着了。

看来还真是环环相扣,时间衔接上也刚刚好。

那孙老爷走进觉自公书房的时候,似乎还端着些官架子,依例草草作势一揖算是行过大礼,然后就在案前袖手站了,诉说起孙家如何如何冤枉,万望大人作主,早还犬子清白之类的车轱辘话。

觉自公自个儿伏案写着满纸的蝇头小楷,头也没抬。

等那老头儿停下了唠叨,他才不紧不慢地应道,你家这些案子,上头可是催办得紧的。之前查了些时日,尤其本官又细察月余,费了多少功夫!只是啊,不查还好,这一查嘛,可就萝卜泥巴小爬虫全都扯出来喽!你看你看,案卷都堆成小山了!你说这事儿,叫本官怎么才好呢!

“大人啊,在下是催问犬子的事,那案子本就很简单……”

“你家小子那案情简单,可不是扯上老的了吗?你做过的事,应该都记得的吧?应该都不简单吧?确实很不简单啊!我这里堆着的,可都是你那些鬼事的铁证!你,你自己看看吧!”

说话间,觉自公从那堆了尺多高的案卷里,随手抽出了一本,照他胸前摔了过去。

孙老爷大为吃惊——坏了,果真坏了!

这几个月来,老知府心里一直在打鼓。他很清楚,杨家的诡计,是想弄死小子,留下老家伙,生不如死苦苦地受折磨。眼下既然有巡抚过问孩子的冤案,那他们就可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对老子下手,干脆来个赶尽杀绝,一下子灭了咱孙家!

从眼前这阵式看,他们真的这么干了!

过去做了些什么,孙老爷那是瞎子吃汤丸,心里有数。以往也有过惊险,但总算巧妙化解了;过去也偶有恶梦,但总算都是虚惊。可近来似乎气运变了,气候也变了,与王爷他老丈人家结下梁子了,这可就不同以往了!本官多年经营的那些人脉保护伞,毕竟难得抗过王爷那一大帮子人啊。他们随便翻翻旧账,眼下自己肯定是招架不住的!

看来担忧成了现实。糟糕的是,臬司官那几案上,眼下已经攒着了那么一大堆案卷?!竟然都、都是本官的!?而且,他、他竟然不加遮掩,全部在我面前摊了牌了?

那,那不早成铁案了,死到临头了?!

久历官场,熟知审案套路的孙老爷,似乎一下全都明白了,不知不觉间就汗毛发炸,全身发软。

潜意识告诉他,或许早有差役守在门外。只等面前的张大人一声轻喝,他们就会扑进来。而后等着自己的,就只剩过堂画押,就只有抽筋剥皮!

老头儿不知是瘫软了下来,还是拜伏了下去,只见他泥一般摊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汗珠从头上滚落。

臬司官扔过来的那案卷本本,他自然不敢去接,当然也没力气去看了。

觉自公再没作声。

空气似乎凝固了。

一会儿老头才渐渐醒过神来,本能地爬到觉自公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恳求饶命、救命、指条生路。

看来老家伙果真被镇住了。

这,正是觉自公估摸着、等待着的情形。

看来这老家伙的精神已经垮了,于是觉自公冷冷地说:“依本官看啊,你都大半截入土了,按律剜心剥皮,也没多少意思。好在汝等罪案,实由本官密办。若愿自赎前罪,落个善终全尸,本官或可考量。”

世故的老官僚,惊吓之后醒过神来,脑瓜就仍然有点儿灵光。一听觉自公这话,觉着还有一线希望,就马上重重地叩了几个响头,抬起脑袋说:“大人如能包涵,下、下官——不为,草、草民愿尽倾身家以报!请、请大人明示。”

觉自公照旧面无表情,语调淡然地问道:“救小的,还是救老的?”

“救我!救草民!……不,不不!先救犬子!犬子!万望大人开恩,”

刚才觉自公这么发问,其实是跳跃性地转换了话题,从老子的贪墨案转到了儿子的文字狱。

而孙老爷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关节。

看来,他的意识已经不太清醒,可以牵着鼻子走了。

“你那颗贪心,到死都改不了啊,眼下还在妄想着老的小的一起救!”觉自公继续面无表情地斥道。

“大人明鉴!恩人啊,求您开恩了……”

“俗话说了,不死也得脱层皮嘛!你想父子都不死,那你能脱得几层皮?”

“大人啊,只要能保住贱命,怎么着都行。”

“也罢!本官历来菩萨心肠,姑且尽力吧。”

“多谢大人厚——救命之恩!草民愿倾家荡产,做牛做马……”

觉自公见火候已到,就打断他的唠叨说:“那些没用的,何必多言?本官既想保你父子性命,当不致让你老来衣食无着。你只须把巧取豪夺的不义之财吐出来一些儿,积点阴德就是。”

“遵命,在下遵命!全听大人吩咐。”

这时,觉自公才让他站起身子,告诉他到底怎么去赎罪:官府重审孙旺一案,并据实判决,那么你孙家呢,得先拿了近几年强买所得的几处田庄山林自愿捐献于州府,以示感恩;待孙旺回家后,务必拿了贫民所欠高利贷借据,当众烧毁,以谢不绝孙氏之后的天恩,实则换取民心,消弭官民人等对你孙老爷的各种检举。

孙老爷连连点头称是,一口一个大人明鉴,大人高见。

觉自公又要他写下了字据,才说:“你可以走了。记住,本官素无虚言。所言必行,所行必果。汝若依言笃行,则各自安好。凡你所应诸事,务必克日办妥。另外,凡你想到了的,没想到的,想不到的,本官一概早有周全谋算。今日之事,你若反悔,或另耍花招相抗,则必有雷霆手段伺候!幸勿自作聪明,自取灭族之祸!”

那过气知府就诺诺连声,千恩万谢退了出去。

两天以后,忻州的知州依照觉自公日前吩咐,送来了复勘孙案的呈报公文。其中,笔迹比对、同名同姓的孙旺现有多人,提供了许多证据,最后判明酒馆墙上的反诗不是目前在押的孙旺所题。至于案犯实为何人,正全力查缉,或许署名本系假托,并非姓孙名旺之人所为……如此等等,说得头头是道,中规中矩。

知州还带来了孙家自愿将五处田庄山林捐作州府公庄的文契。

觉自公收了这些文书,马上拟就了孙家反诗案的复勘结案呈文,径直送到臬台大人案前。

听过禀报,再看呈文,臬台渐渐地眉头舒展,末了就禁不住拍案叫起好来,连连说道,绝妙,绝妙啊!照准!嗯,本官当火速拜见王爷和巡抚大人。叔诚兄弟,果然出手不凡,真不愧谋圣之传人也!

咦!三品大员忽然对个五品下属来了个称兄道弟,这可新鲜了!为什么呢?

原来,觉自公送上的呈文,说的是:

忻州反诗案真凶尚在查缉,孙旺当脱罪释放;

忻州知州办案有误,但主动复查勘改,情有可原,其行可嘉。

显然,如果就只这些,那当然是不行的——虽可得到巡抚认可,而王爷那边必定大为不爽。

然而,呈文后面另有妙处——觉自公还送上了一纸不便摆上案面的条陈:

孙家感念州府平冤之恩,捐献五处田庄山地充公;而其中两处田庄山地,忻州府已经按律处置给杨家。

臬台大人也是深谙世事套路的老官僚,一看到这里,自然明白了其中的种种奥妙,知道这是应付王爷那头最好的办法,于是情不自禁对觉自公又是亲近又是夸了。

就这样,本来左右都不好办的难事,弄出了超出各方期望的好结果:

孙家这里,独子得救,老子脱罪,虽退财不少,但比起性命香火,还是觉得非常划算。尤其觉自公设法包涵并指点迷津,授以良策,免了过气知府剥皮之灾,他们更是感激又佩服。

杨家这边,虽没能断了孙家之根,但仅仅象征性地费了些许银两,就得到了本值数万钱的两处宝地,实是占了个天大的便宜。相比于弄死个孩子出口闲气,实实在在到手的财利当然更对胃口更舒心。这般结果,大大超出了预期,自然对官方的巧妙处置暗暗赞赏起来。

忻州知州呢,靠了觉自公密授妙计,自己推翻了自己所办的铁案,却能免受责难,反得嘉许,自是喜出望外。尤其是那按察张臬司,素不相识而主动相助,又坚决不受酬谢,知州心里就更是感念至深,钦佩得不得了。

而孙家说是独子得救,要谢天谢地谢官府,把当地贫民所欠的陈年老账一笔勾销了,引得民间对官府一片好评,州府和臬司许多官吏就都觉得脸上有光,皆大欢喜。

一桩无解的旧案,新来的按察官竟给调摆得八面玲珑,真个不简单!

这样种种说道,自然而然陆续不断传到了各方大神的耳朵里。

从这以后,觉自公办事就顺手了很多。

小半年间,他牵头了结的积案,超过了以往一年的数量。

觉自公感觉很好。但他似乎忽视了什么。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163评论 6 49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301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2,089评论 0 35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093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110评论 6 388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079评论 1 29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005评论 3 41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840评论 0 27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278评论 1 31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497评论 2 332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667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394评论 5 34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980评论 3 32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28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796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649评论 2 368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548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