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翎
请大家试想一下:
如果你是一位年过七旬且患有哮喘病的老太太,家里现在穷得一粒米都不剩。你饿得两眼发青光,翻箱倒柜终于找出咖啡罐,用小刀把最后一点儿混着铁锈的咖啡末刮出来充饥,然后伸长脖子盼着丈夫回来,因为他昨晚答应你会找个好买家把鸡卖了。对,就是那只拿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珍贵玉米粒喂养的斗鸡。
丈夫踏进家门时,你迫不及待地问:“卖了吗?”
他淡定地说:“鸡不卖了”。
你差点晕过去,一把揪住丈夫的领子,使劲摇晃着:“你说,我们吃什么?!”
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七十五岁老人,自觉心灵清透,坦坦荡荡,平静地对你说:
“吃屎。”
看到这里,你第一个反应很有可能是:天啊,这老头儿一定是饿疯了吧!!!
以上是马尔克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一书中结尾部分的情节,全书最后在“吃屎”两个字上戛然而止。我定定地看着这俩字,足足有一分钟,心里一荡,涌上了一股想要亲吻作者的冲动。
这是我看过表现最平静,情绪最饱满,气势最磅礴的结尾,没有之一。
曾有记者问马尔克斯:“有人说《百年孤独》是一部不可超越的作品,即使它的作者也不能超越。你怎么看?”
马尔克斯答道:“它在问世之前就已经被我自己超越了。事实上,我认为我最好的作品是《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而我在作品中看到的是一个还没被贴上“魔幻现实主义”标签的马尔克斯,他克制、精炼、独特的写作手法,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25年前就已经出现了。
这是一本可以和《百年孤独》相媲美的作品,这是一位人物塑造不输给奥雷里亚诺上校的上校。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写于1957年,当时,马尔克斯还没有开始动“魔幻”的心思。短短5万字的篇幅,故事看似简单平淡,实质却蕴含非常大的信息量。
一个不具名的七十五岁上校,一边准时等候每周五的信件(国家允诺给他的退伍金),一边想尽各种办法喂养一只斗鸡(儿子死后留下的遗产)。
于他而言,活下去只有两个指望:
1)等待退伍金(已经等了五十六年);
2)把鸡养到明年1月,参加斗鸡比赛,赢了之后抽头钱;
一个似乎永远等不到,一个则是全靠运气。
故事中的无数情节,比如上校的光荣过去、上校儿子之死、镇上发生的事儿……马尔克斯都是一笔带过,写了开头没了尾巴,正如海明威所说:“露在外面的仅是七分之一而已。”可是,单靠这仅仅的七分之一,读者只要前后串联一下,一不小心,就已经脑补完上校的一生了。
书中有一处让我深刻感受到这种海明威式的写法,在开头的葬礼情节中,马尔克斯是这么说的:“这么多年了,他是我们这里第一个自然死亡的人。”这句话,足够让我们玩味良久。
如此克制而精准的语言,让马尔克斯在没有“魔幻”的包装下,依旧能把故事叙述得完整且完美。
但,这还不是让我最为惊叹的地方。
大家再试想一下,一个人一辈子只等待一件事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五十六年了,上校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等待。然而,面对人生中仅剩的两个指望,他却从未想过“等不到钱”,或者“鸡会输”。
我原以为,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坚定信念难以通过文字传达或让人产生共鸣的,但我没想到,马尔克斯竟用他的生花妙笔,把“匪夷所思”变成了“理所当然”。
上校跟妻子争辩:“没几天退伍金就要来了。”
“这话你说了十五年了”。
“所以,”上校说,“不会再耽搁太长时间了。”
“哪天我觉得自己不行了,我可不会让自己落到任何人手里。我会自己滚到垃圾箱里去。”
这种对白,大家有没有觉得很眼熟?
在《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巴亚尔多初次看见安赫拉,便对人说:“等我醒来时,请提醒我,我要跟她结婚。”
在《礼拜二午睡时刻》里,女人说:“你要是还有什幺事,现在赶快做好!往后就是渴死了,你也别喝水。”
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阿里萨在结尾处毫无迟疑地说:“永生永世!”
这些对白都是用一种不疑问,不动摇,且带着确凿无疑的语气来讲着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甚至让人觉得奇怪:他为啥可以胸有成竹地说出这种话来?
此时,我突然明白了那句话:世上有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小说家,但只有一个马尔克斯。
他根本不需要什么魔幻不魔幻,也不需要那些飞毯啊、神奇的冰块啊、凭空消失的美人儿啊……他凭着那套“理当令人诧异,却毫不犹豫”的口吻,让一切故事在他笔下都能顺理成章,无缝过渡,超越所有可能的障碍。
用我的话来说就是,马尔克斯把“正儿八经说胡话”发挥到了极致,极致到让人产生错觉,觉得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上校再等个一百年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才是马尔克斯不魔幻时最大的魔力。
如此看来,我会被那个爆发性的结尾戳得目瞪口呆也不出奇。
小说读到还剩最后一页,前面所有篇幅都是用一种克制、坚定的语气来叙述上校漫长而苦闷的等待,当等到周围所有人,甚至是不断摇头皱眉的读者都看清了现实,且毫不惊讶地认了命,上校却突然跳出来成了唯一一个无法接受现实的人。
于是乎,马尔克斯也终于等到了一个几近完美的时机,瞬间停止了克制,斩钉截铁地送给读者最后两个字——吃屎。
那一瞬间,我是真的相信了上校的话,虽然我的潜意识里还有那么一小戳在所谓的“情理”中反抗着,但我认为,等不等得到退伍金已经不重要了。上校坚信的不是那个允诺,也不是给出允诺的人或国家,他真正坚信的是“自己的付出终将会得到回报”的常理。
正因为相信的是常理,因此不管怎么样,日子都能过下去,所以上校会说:“这简直是变戏法变出来的面包。”不管怎么样,食物什么的自然有解决办法,不行不是还有屎吗?
到最后,马尔克斯竟用一个近似荒诞的故事告诉了我一个最合理不过的“常理”。
“自己的付出终将会得到回报”。我是从什么时候忘记了如此重要的事情?上校连等待,这种人生中最艰难、最需要勇气的事情都能坚持下来,为何我遇到一点挫折却立马嚷嚷说:“哎呀,白费劲儿了,放弃吧。”
当我看到最后俩字时,那一刻涌上心头的不是其他人所说的绝望和堵气,而是一种无限的感激,感激到想要给马尔克斯献上一个大大的亲吻。因为他让我感受到上校用一生中分分秒秒累积起来的心灵清透和坦坦荡荡,此刻,什么事儿都难不住我。
马尔克斯曾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写了九遍,它是我所有作品中最无懈可击的,可以面对任何敌人。”
一部5万字的中篇小说,写了九遍!
为什么这世上只有一个马尔克斯?因为他跟上校一样有着无限的执着和坚持。
我要永远向他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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