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子媚看到露沁儿以背相对，正在盘膝调气，只听其言未见其行，心想这妖女多半在渡境或是参研某种功法，否则以她的性子，杀心一动，哪能与自己费这么多口舌？

眼下庞大血手之内的李太虚不知死活，自己身份暴露，若是等她缓过神来，自是劫难难逃，此刻正是了结后患的最佳时机。

善子媚心念及此，一面向露沁儿走近，一面盈盈笑道：“你不过是人魔跟前的一条下贱小蛇，再是妖法高深又如何，还不是给人骑在胯下。

妖就是妖，哪怕形体再像人，动物身上的本性却是根深蒂固，湿生卵化，杂交烂性…”

露沁儿从未觉得自己身为妖类如何卑劣，倒是遇上李太虚之后终于心生芥蒂。

又想到妖类之间的男女关系大多混乱，确有动物天性使然，人族则多受困于道德伦理，自从有了外衣遮蔽身子，步入文明，不再野蛮粗鄙，还要顾忌颜面和世人风评，这才使得他们略与动物有别。

露沁儿在这一点上哪怕再如何鄙夷人族，那也不得不承认妖魔恶习难除，确实不如他们懂得以制订纲常来约束原始动物的天性。

如今被她伤口撒盐，心境受挫，使得刚刚塑造的巍峨金身也不由颤抖起来。

善子媚见了成效，有恃无恐，亦不如当初那般拘谨，反而反客为主，又成了以往骄横跋扈的善大小姐。

高昂起头，以手心轻轻抵住腰间剑柄，缓缓靠近气息逐渐紊乱的露沁儿，变本加厉的笑道：“我家太虚师弟只是不慎被你迷惑了，终究还是会幡然醒悟过来，所以你这下等畜牲，凭什么和我抢？”

一步踏出，善子媚周身泛起涟漪，由实而虚，穿过无形水纹，破入这方如梦似幻的天地。

露沁儿虽心知是她有意在坏自己大道根脚，但一涉及到李太虚，依然道心崩坏，急火攻心。

只觉刚破境沉入腹中的先天一炁陡然上窜，“噗”地一声倒吐出一口黑血，连额头上生发的孱弱小角也瞬间失了生机，似乎以她此时的修为根本无法供养以蛟化龙所需的灵力。

露沁儿这般冒险不留余地的以言语让善子媚进入这方虚空，当然不是急于解决私怨，全在担忧她以凡胎肉眼识破此阵而知晓秘密引来更大麻烦。

毕竟她也不确定黑莲阵破之后的重生之人到底是谁。

怎料这骄横女子在堡中与妖魔为伍，深晓要害，句句诛心，让原本指挥若定的露沁儿也没了十分必杀之力。

而被魔道黑莲禁锢住元神之力的李太虚，泥丸宫内的白色光球外层又包裹上了一层黑光，俨如一群执戟黑甲的死士环阵围住了丢盔弃甲的白衣降卒。

只是黑甲死士并未有任何怜悯之心，步步紧逼，以环阵向内收缩，迫得白衣降卒簇拥一团，光球虽是小了，但光亮更甚。

李太虚身体悬空，失陷于无边黑暗之中，五感尽失，只觉头脑混乱，电光摇曳，排山倒海的画面奔涌而来。

由大而小，自长而幼，所见所闻，人生光景二十余年，在须睨间被切割成斑驳琉璃的碎片。

在那条光阴长河内，无数人的音容笑貌尽都滑过，可都已忘了是何模样，仿佛自己也已不再是自己。

直到最后退回成一个含苞胎儿，浸泡在母体羊水之内，如同整个宇宙虚空一片幽暗冰冷，死气沉沉的同时又蕴藏了无限生机。

骤然间，宇宙中心一点白光霍地亮如白昼，但转瞬又重归黑暗。

隐而复现，现而归隐，如此回光返照，闪烁多次，终于死寂归于混沌。

身外之身的善子媚见露沁儿破功呕血，心怀更畅，双手抱剑于胸，陡然大笑起来：“哈哈…小贱人，你也有今日，当初在古楼小镇妖祸一方，害死那么多无辜百姓，如今落在我武道善家之手，也算是为民除害，积功累德了…”

她记恨露沁儿可不在于李太虚，只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其他女子。

便如从前身为百忍堂的千金大小姐看待堂中婢女一般，尤其是这以五十个铜板买来的便宜货还仗着一手妖法戏弄过自己，这等奇耻大辱，时刻咬牙在心，今日可算是有了发泄之机。

“无辜？积功累德？这话也只能在你们无耻的人族口中说出来…”

露沁儿一抹嘴角黑色余血，冷冷一笑：“善大小姐，你就这般笃定我没有杀你的气力？”

善子媚也不接话，在地阴堡这段时日，对于修行一事也比在俗世中多了许多心得。

譬如人为万灵之长，五脏六腑对应天地五行阴阳合数，生来便有着比其他动物所不具有的修行优势。

只是俗世中人受五欲所累，神性蒙尘，不知人身之贵而轻贱于外，实在是暴殄天物。

当然她也同大半初修者一样，知而行，行而懈，不日而怠，怠复泯泯而众，最终在歧途上浑噩于世。

故而妖与精怪若要修行，必然要退去本体先化形于人，再以人身修万法。

漫漫求道之路短则百年，长则千年万年，其中艰幸远比人族要难上数倍。

而修士破境跌境全在一念，若值关要无护道之人相随，心境受损念力难续，不但道行尽毁，连性命也岌岌可危，与仙人渡劫有几分相似，故得渡境之名。

然渡境完全能够规避风险，寻一处清净之地，心念不为外力所动，大半都可顺利破境，渡劫则全看个人修为或是消除业力任务完满便可飞升天界。

“哈哈哈…说到底我们人族才是大道之子，你一妖身有幸被他们相中那是你的福分才对，总好过被那群披毛戴角的畜牲折腾的好…”

善子媚在见识过地阴堡中的群魔乱舞之后，更是觉得身为人族要比妖类尊贵万分，有意乱其心境，又以轻蔑的语气笑道：“在人界自是以人族为尊，动物为食为用，伺候于人向来便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莫非你们修炼成精，就想翻身骑在主子头上不成？

要不然这妖魔成群的地阴堡，最后还是由人魔来统领，你这小蛇能耐再大，不也得乖乖听从我们人族发号施令？

现下只是碰上了我这个孱弱女流才得以逞凶耍狠罢了…”

她所说无非就两层意思，一个此为人界，人为万灵之首，身为主人，有着主宰支配这里的一切权限。

另一个则是提醒露沁儿此地依然为人族所主，你们这群妖魔所信奉的不过还是力量为王，弱肉强食，恒古不变。

所谓的以颠覆人族统治人界为使命，本身就是一个注定失败的笑话。

露沁儿从不怀疑人魔屠武大帝偏向妖类，以杀恶证道的决心，只是如今再次想起他的人族身份，哪怕最后一统，仍旧逃不脱被人所主的命运。

一瞬间信念受到冲击，心境难平，那颗向恶证道之心再次摇晃。

露沁儿面色如土，双手强撑于地，呢喃念道：“不…我不信…难道这真是定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却连最后的一线生机也要被你们人族所吞没…”

善子媚柳眉深锁，不知这妖女话为何意，但显然搅乱心境的目的已达到，顾不得良机流失，趁其不备，刷的一剑递出。

登时寒芒四射，剑尖锋锐一往无前，刺破露沁儿周身的妖气屏障后蓦地大惊失色。

但见以背相对心境大跌的露沁儿猛然扭转头颅，完全违逆人体结构，却是人首蛇身，正张开血盆大口。

一条长舌如蛇信吞吐，涎液垂悬，一经落地便溅起滋滋白烟，毒恶非常。

不待善子媚自惊愕中回神，一团团氤氲瘴气已急急喷射过来。

“我丢的是修为，但你丢的却是性命…”

境界受挫的露沁儿以人首蛇身之姿口吐毒气，善子媚即便占得先机，但凭着武夫下九境的修为哪里是其敌手，慌乱中剑舞花开，企图抵挡住无孔不入的瘴气如箭矢一般飙射。

善子媚手挽剑花，以剑风抵御片刻，终于“啊”的吃通大叫一声，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连剑也丢弃于地，顾不得其他地方，赶紧双手护住面门。

“你最得意的不就是脸蛋么，上次是以儆效尤，这次可是你自讨苦吃…”

“不过很快你这身美丽的皮囊也会一点点糜烂下去，啧啧…就这么杀了你怪可惜的，不知堡中的畜牲们还挑不挑食…”

露沁儿以杀恶证道的心念一起，面色狰狞，疯狂扭动那粗如水柱，长余数丈的蛇身。

饱受毒液侵蚀之苦的善子媚，两手在脸上胡抓乱摸，好像有千百万只水蛭在上面蠕动叮咬一般，麻痒痛一齐而上，任由她将白嫩的面皮扣出血水来也无济于事。

善子媚脸上白烟阵阵，斑斑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扩张，直到血肉模糊，露出面部的森森白骨，一身傲气的善大小姐这才扑通跪地，头如捣蒜，大声哀求道：“是我自不量力，求…求你放过我，此事绝不会泄露半点出去…”

“哦？尊贵的人族何时要对我们妖类这般低声下气了？”

“不…你们才是人界的绝对主导者，我愿臣服在你们妖族脚下…”

善子媚此时正在承受那毒液蚀骨之痛，匍匐在地，只想早些解脱。

本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修士渡境最忌干扰，那也不是她一介凡夫所能够轻易挑衅的。

然此机遇也非她所愿，既然给碰上了，以后也免不了麻烦，又见其正值关口，索性便赌了一回。

只是出乎预料，这妖女心境受挫后非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很快振作起来，全然把她当成了证道破境的契机。

其实露沁儿本为妖身，修那魔道功法，以恶制恶，手段越是残忍，对于妖魔而言，越是能够砥砺道心。

在她为人魔寻找灵体这段时日境界修为一直不长，甚至隐有下跌之势，全在于她碰上了这个人族异类李太虚。

使得那颗魔道原本的向恶之心第一次产生了动摇，乃至于性情也近朱而赤，温和了许多。

人魔屠武大帝多次告诫她要斩断善念扰心，此于己身之道大有阻碍，堡中弟子以及白帝娘娘的敬重和偏袒，多少还带有亲人“受伤”时的关爱之意。

如今到了善恶两道的岔路口，露沁儿无意中窥探到玄机，最后甘愿顺乎天意，完成此生使命，重回大道之中。

适才让善子媚搅乱心境，是她有意在借助人族之手激怒自己，好迫得被李太虚那至善人性给压制回笼的恶蛟再次抬头。

这番机缘于她来说可谓苍天有眼，一石二鸟。

若然善子媚一身傲骨，视死如归，不以人族之身屈膝于妖类之下，兴许还能适得其反，再次重创露沁儿的心境不说，说不得全盘失算，道心彻底沦陷，自此堕入万劫不复的地步，风险之大，不言而喻。

可善子媚终究还是那个代表了人族多数中的软骨头，畏于强权，一有苦难加身，便初心失守，不敢生有任何抗争之念，只想着毫无尊严的祈求恶者来苟全自己性命。

露沁儿所料不错，顿时心底的困兽脱笼，摇曳着身后那条隐隐生有鳞片的蛇尾，畅声大笑道：“哈哈哈…好一条忠诚的人畜，只可惜主人教诲铭记在心：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她瞟了一眼双手抓脸滚地哀嚎的善子媚，话锋一转，俯身玩味的笑道：“但若是你再多说些动听的话儿来，或许我会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善子媚备受折磨，心知自己今日难逃这妖女魔爪，索性心一横，抬起那张溃烂发臭的丑恶嘴脸，朝她猛地啐了一口，将所有怨恨通通发泄出来，恶狠狠骂道：“下贱妖孽，你们便是再修五百年也休想占领人界，我就算死了也要诅咒你们永为人族所奴役…”

既带有将要离别人界的种种不舍又夹杂着滔天怨气，使得她那丑陋可怖的面皮在毒液腐蚀之下覆盖上了一层浓郁的黑色阴煞气息。

露沁儿听闻此言先是怒上眉梢，随而大计得定般释然一笑。

便见善子媚仰起头，身体缓缓腾空，脖颈间隐然出现了一条若蛇若龙的尾巴，像一只粗壮的手臂勒住了脖子，将她高高提起。

“很好…最毒妇人心，正合我魔门所求，有道是言多必失，行多必过，到底最后是谁奴役谁，为时尚早…”

露沁儿以尾巴紧捏善子媚脸颊两边，嘴角掠过一丝诡异微笑：“但至少，你要为你的言行付出一点点儿代价…”

说罢，露沁儿发出一阵尖锐的长笑声，幽幽转转，宛若凛冽冬风穿梭于峡谷缝隙之间，呼号哀鸣，真真正正的妖声妖气，教人闻之胆寒。

随着露沁儿的妖声长笑，一股股血水自善子媚的嘴里涌出，最后一块长长的血肉滑落，却是人舌。

然而露沁儿并未打算就此结束自己的破境契机，狞笑瞪视着面前如蝼蚁一般卑微的凡夫俗子。

连同她的手脚经脉一齐挑断，好像自己便是那世间十足的恶魔化身，有意渲染杀恶氛围，充当着野本修仙史志中不可饶恕的大奸大恶之徒，只是为了给那书中正主成就以恶证善的大道而铺路。

直至善子媚被折磨到昏死过去，包裹在其头顶的那层阴煞怨气已郁结成了实质，露沁儿这才停止示恶之举。

只见她轻轻一吮，大团大团的黑气便直直冲进其眉心，和当初阴儿魂帝汲取阴儿怨气以裨益自身魔道修为一样。

露沁儿顿时容光焕发，重回人身，连同头顶那对原本失去生机的干枯龙角也得大补。

恶蛟出笼，一飞冲天。

至此，露沁儿总算利用生平最厌恶的人族证那魔门杀恶之道，成功抓住机缘破境。

走蛟化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