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茴屏住呼吸在李文龙的卧室好一番折腾。爷爷不像她,因为不速之客的到来上蹿下跳。没什么能打扰这位老人的作息。他睡得沉极了。李烨茴伴着老人的呼噜的节奏行动着:打开柜子、拉出抽屉、取出布袋、拉开拉链、四处翻找……她隐约记得老人有个神秘盒子,里面藏着大小证件。曾经,爷爷把干扰孙女睡觉的玩具抢走、也放在这盒子里,还是李烨茴用余光瞟到的。她曾经会在床头柜里找到这个盒子,除了拿回坏脾气爷爷没收的玩意外,她也会顺走些爷爷的物品:病历本、各类证件、记着电话和网络密码的纸条……让老人家好一顿找。后来,爷爷也明白了,怎么每次爷孙俩斗嘴,自己总会倒霉地丢些东西。自那之后,老人便开始把那盒子东藏西藏。一次,李烨茴竟在电脑主机箱找到它!
这次,不知李文龙又把这宝贝藏到哪里去了。曾经的藏匿点被李烨茴粗鲁地独手捣毁,所到之处无不狼藉一片--她没心情收拾利索,毕竟,时间紧迫。她要在不速之客前销毁证件。
她的手指颤抖着走入每一件大衣口袋,大脑略微缺氧,一是为自己偷摸的行径,其次女人带来的愤恨还在心里打转,混着一丝原始野性让她激动起来。正当她从衣袋抽出手臂,李文龙翻身了,翘起的枕头下一个布袋被挤出来。功夫不负有心人。李烨茴泥鳅般蠕动前进,甲壳虫般抱紧自己蜷缩床脚,蜗牛触角般的手滑溜过床帮,一寸寸往上摸……她拿到了,轻而易举。
她拿到那袋子证件,塞到衣服里。要不是理智尚存,她真的要一整包丢到窗外去。然而,理智可没告诉她补办多麻烦,理智告诉她,丢下去还会被捡到,要想彻底解决,还要想法销毁。
然而,她正动身爬出房间时,李文龙醒来了。老人就着沉闷的日光打了长长的哈切,又闭目养神了二十秒,这才摸索起自己的宝贝袋子,然后发现它消失在枕头下。
“咦?”,李文龙猜想自己的翻身把袋子扫到床下了,便垂下他那只肌腱分明手臂在漆黑床底扫荡,几次轻触李烨茴鼻尖,但都被李烨茴的屏息凝神骗去了。
李文龙坚信是自己日益丧失的记忆又淘气了。他大呼小叫着,想让老伴帮他回忆下,那包怎么着都不能被怪女人拿走的宝藏,被藏到哪里去了,却看到刘炎炎被那女人搀扶着进了屋,这才想起她刚刚在他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进了家--要不是自己困倦,是绝不会糊涂到让她进来的。李文龙带着些起床气,说话不客气起来。他让女人不要搀扶刘炎炎,又问女人为什么总是骚扰他们一家人,“我们家不欢迎你。你不要再来了。”
“叔叔,我就是想要李书的户口本。”
“李书的户口本你让李书自己来拿,你一个外人,我不可能把证件给你。”,李文龙佯装哈切连天,“快走快走,真是没教养,别人在睡觉就闯进来。”
女人噗通一声跪下,一个响头丢到地上,“叔叔,求您了,我和李书真心相爱的。”
刘炎炎赶紧搀扶,气得李烨茴捶地,“咚、咚”两声差点暴露了她的坐标。
女人跪着,头低垂着--只要她稍抬眉眼,便能和一脸惊恐的李烨茴打个照面。但她没有,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跪着,“叔叔阿姨,李书好多事没和你们说...就算我没有出现,他还是会离婚的。夫妻之间一个巴掌拍不响,他前妻……”
李烨茴正准备从床底发射,给这位试图抹黑她母亲的人一份铁头功,还好李文龙拦住了话头,“你可别废话了,夫妻之间好不好那也是夫妻之间的事。你和李书关系好吗,我怎么只看到你一个人跑来跑去?你们的关系也是扯淡,不道德,两只破鞋!”
“叔叔,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你们!做牛做马!”
“做你的畜牲去,滚!”
李文龙准备下床示威了。他的每帧动作都压得床执拗作响,一张脸杀气重重--那是他虚张声势的老手段,就像每次打李烨茴他都要气呼呼地挑选武器,最后却都只选一把断竹尺。
女人头死死地向下扎着,铁了心不能一无所获。李烨茴下定决心,要是她再听到一句有关王小红的坏话,她就抓着女人的头发,拽她到床底厮杀一番。
女人最后坦白了。她说自己怀了孕,让老人们对自己的骨肉仁慈些。她还说,李书不好意思前来要户口本,想让她不结婚就生下来。
听了这,刘炎炎更努力地把萝卜桩子般插到地上的女人扶起。李文龙不为所动,说儿子没提过这事,也不会相信这鬼话。李烨茴满心只觉得被奶奶背叛了。
女人开始磕头,几次撞到床梆,“邦邦”地,震颤顺着床架子传到床下人身上,连同一股子悲伤一起把李烨茴软化了。可一旦意识到斗志弱了,她便甩头把怜悯抛弃了。她可怜了敌人,谁来可怜她,可怜她妈妈呢?
李文龙久久不出声,任对方头破血流。刘炎炎期待之中地扛不住了,她摇着爷爷裤腿,“你给她吧……”
李文龙不理睬,刘炎炎又摇,“给她吧,她都怀孕了。”
一滴泪直直从眼角滑到耳垂,李烨茴愤恨于刘炎炎的不争气,也恼怒于自己曾经对奶奶两百分的信任。没有什么爱比得上她对刘炎炎的爱。李烨茴每次受什么委屈,来自母亲的,或者来自老师的,她总会想,未来就带着奶奶流浪吧,谁的脸色也不看,谁的命令也不管。而李烨茴坚信,刘炎炎也在同样爱她。可现在她才明白,老人的爱,止步于衣食住行、遮风挡雨,当然,还有些精神世界的慰抚,但在尊严那层--生而为人最重要 的一层,祖孙俩确是断节的。李烨茴想,她们只能做彼此相爱的祖孙,甚至以命相持,可是她们做不了肝胆相照的朋友,一天也不行。对此她颇感遗憾。但她不会在这埋怨上停留太久,因为稍一反思就会发现,她在其他长辈面前,也没什么尊严可言,甚至连精神层面,也无需特殊照顾。
最后,李文龙粗暴地推开刘炎炎,让女人不要磕头了,“磕头也没用,户口本我忘记放在哪里了。”
李烨茴把证件包别进裤腰带,在床下笑了。她想着女人一离开,她便溜出去,把一切撕成粉末,冲进马桶。
女人软磨硬泡了许久,直到李文龙决定叫李书来接她,忠于决定离开。李烨茴从床底只看她步伐无章地走了,长舒口气。等了许久,她才爬出爷爷房间,一溜小跑进来洗手间,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户口本,想都没想就开始撕。撕了两纸空页,她又有了新花招,把一切罪行用盆盖好,冲出厕所寻找剪刀和打火机。
她刚冲进厨房,脸蛋上激动的充血还未消退,便撞见刘炎炎。老人收拾正把一袋包子递给抹泪的女人。
“你还没走?”,李烨茴问。
女人点点头,“我要走了。李烨茴,下次见。”
刘炎炎和女人一同出了厨房。
下次见?没有下次。没有了户口本,你就永远没法和李书在一起,你的小孩子就会成为私生子。李烨茴胡思乱想,哼起歌了。
然而,她正心不在焉地翻找着打火机时,“唰……”的马桶冲水声差点把她的灵魂都冲走了。世界安静了几个世纪,尔后奶奶和女人拉家常的声音又还了世界一丝生气。最后,大门也锁了,说话声被心跳声替代。世界多了刘炎炎不合时宜的唉声叹气、以及她犹豫而细碎的脚步声。
李烨茴面色发青地走进厕所,刘炎炎正要进去,又被孙女拉出来。老人骂着孙女不讲礼貌,李烨茴破天荒地回头回骂:“那就让她给你生个讲礼貌的啊!”
进了洗手间,她快速锁门。见那盆还在盖着。李烨茴心放下一半,嘴角又勾起一边。她哼着歌掀开盆,拿起位置未变的资料包,左翻右翻,心越来越凉。她足足翻了半个小时,加上动作粗鲁,一些证件都皱了,可是十本证件的顺序都背下来了,第十一本却怎么也不见了。她摊在地上,脑子冻住了,如果她没有自作主张,就让爷爷来保管……想到这,李烨茴没胆量了,她想起妈妈,对她那么付出的妈妈,愧疚地用门牙使劲刮手背惩罚自己,哭了。
接下来一周,李烨茴每天都会晚归家一小时。
她还小,不会抽烟,不懂喝酒,也没有中年男人进家前思考人生的车。她有一些零花钱,还是以前撒泼打诨求着现在的“阶级敌人“刘炎炎讨来的。她平日很节省,五毛一块的钱全都收集起来,貔貅一般,只进不出。这次,她一口气把钱全花了,没买烟却买了烟熏口味的锅巴,没有酒麻痹神经就买了冰棒麻痹舌头。她在家附近找到一辆停放已久的破旧水泥车,什么都没想,就钻到水泥车黑洞洞的大口中去了。她在里面安营扎寨了,吃着喝着,和蟑螂作伴、与蚂蚁为邻,黑暗中不屑地望着光明下轻松愉悦的人们,心头的包袱让她难以呼吸,却也忽地在心头窜起一些骄傲的火苗。她就要带着秘密和水泥车融为一起,在众目睽睽之下烂在这里了。世上将无人知道她的蠢事,也无需再体会奶奶的背叛、未来姊妹的争爱,以及对母亲无休止的愧疚了……想到母亲,她又觉得必须得活,她还年轻,可以奋斗,可以对抗,可以为爱的人撑伞。只要不死,只要有口气,就得给妈妈争气—“争气”两个字她已然用得炉火纯青了。不管那女人生育还是下蛋,和父亲结婚还是厮混,只要她不准,谁都不能光明正大地碍她眼。
“我还年轻,我还小呢。”,她这样跟自己说,又可乐撞雪碧地跟自己碰碰杯,“你们因为我小,看不起我。错了,你们都错了,我的仇恨会和我一起长大,而你们的力气会随着年纪长大而衰老。只要我坚持恨着你们,总有一天你们的好日子会翻船的。”
这些心里话其实在脑中打转好几个月了,可直到亲自说给自己听,甚至听见小小搅拌腔内撞出的回音,李烨茴才明白,这就算是宣战了。她野兽般吞噬着垃圾食品,斗志一飞冲天,脑海中全是和女人厮杀的场面。她要狠狠拽下她的耳垂,揪着头发把她拖在地上……要知道,她在学校可是揍人好手,最擅长抓敌人痛点,不但眼准手辣,而且心特别狠。然而,随着最后一根辣条下肚,咀嚼产生的耳鸣“轰”地停了,世界只剩蝉鸣,一股酸涩再次袭来,她又想垂头丧气了。可她这次可没屈服,消沉一瞬间,她便奋起反抗。李烨茴掐大腿、咬胳膊,一拳拳砸向生锈的铁壁,把没做过家务的嫩手都磨破了。她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终于有了副“宁可鱼死网破”的战士模样,然后挂着自己给自己的一身彩,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了。
李烨茴不是孤独的。她的伙伴没有丢弃她。自从她被怪女人拉着穿过胡同,和王思能擦肩而过,她便轻而易举地赢得了他的目光。王思能明白,伙伴出事了。他是极愿意帮忙的,因为李烨茴虽然怪,但她曾经不怪。曾经她仗义、机灵,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都好玩。他们是朋友,这点在王思能心中虽然淡化了,但是还没忘。
李烨茴每天在水泥车里精神失常地自我折磨,王思能便蹲在车后,竖着耳朵、担惊受怕地听李烨茴“肉身打铁”。他几次想敲敲车身,像以前一样和李烨茴彼此捉弄,可他也明白,这不能让她开心。他默默地守在车旁,出于纯粹的仗义想着怎么解决问题。
上课时,李烨茴也遮掩得好。她还是积极回答问题,偶尔霸凌同桌,只是从前看着乐此不疲的顽劣行径,现在却坚持得有些累了。以前,李烨茴跟他对着干时,他讲个笑话,她是绝对要抖个机灵跟他争风头的,可是这天,王思能让大家集思广益,猜猜班上最能给大家带来温暖和光明的人是谁,最后自己揭晓案,“是艾北方呀,因为他的秃头像太阳!”
他期待着李烨茴说点更精彩的开心话,可李烨茴认命地跟着人群笑了。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王思能决定找李烨茴谈谈,于是就在水泥车旁等着。不巧的是,前一天,李烨茴发了毒誓,决心让自己振作起来,不再去水泥车借垃圾食品浇愁了。更何况,她的零花钱全吃光花净了。
于是王思能干等了两个小时才回家。他妈妈摊了春饼,本来托他买豆芽回家, 他也忘了。父亲吃得不算开心,临睡前借着鞋子没摆齐为由,拧了下他的耳朵,母亲也不打算救他,背了段他自己都烂熟于心的教育话术,回房间睡觉了。王思能没后悔自己的等待,虽然什么都没等来。他独自躺在二层书房的地上,扭头,北京城夜景就尽收眼底。他眼前时常飘过李烨茴的眼神:他们在胡同擦肩而过,李烨茴就借着那一瞬间情绪复杂地望着他,恐惧,失望,愤怒……当然,也可能是随意一撇,但他确信自己读出了什么。
第二天,王思能就去找李烨茴了。那是体育课,李烨茴扔铁饼时砸自己脚了。她习惯性地哈哈大笑,抱腿乱窜,同学们也前仰后合,连老师都被她的挤眉弄眼骗过去了。王思能不信。他从男生方丈蹦到女生方丈,直勾勾地瞪着李烨茴,“走,我们去医务室。”
“去你的吧!哎呦、哎呦、快闪开……”,李烨茴装起不倒翁,抱脚歪歪斜斜地蹦出一条蛇形路,差点被踩到的同学们笑着跑开。
王思能硬是从李烨茴眼角读出了泪光。他也不恼,小跑着追上去:“你要是还愿意做我朋友,我们就去医务室。”,说完转身就走。
李烨茴才不吃这套。她带头“吁”王思能,男生方丈也一起“吁”起来。下课铃响了,王思能气冲冲地向医务室走去了。
李烨茴有些气恼,她的脚像是被火钳抓着不放般疼痛,嘴角挤出点笑真不是容易的事。王思能那么努力地引诱她坠入悲伤的陷阱,真不知道是何居心。她执拗地回来教室,椅子还没坐热就一瘸一拐地去了医务室。迎面而来的同班同学以为她又在作怪,便都配合地笑了,她也顺其自然地龇牙咧嘴来缓和疼痛,对方的笑声就更透亮了。
王思能坐在医务室门口,一只鞋带开着,手里正捧着《乌龙院》大笑。看见李烨茴来了,他跑进医务室叫医生帮忙。医生帮李烨茴脱鞋,袜子沁着血。他们合力剪开袜子,终于看到李烨茴那几根发青的脚趾,还有趾尖错位的指甲处滴出的血痕。看到自己的伤,李烨茴咧着嘴哭了。医务室老师抱着她哄着,便很快让她平稳下来--她自己也是极不想哭的。
老师给她上药,问她很多次疼不疼,李烨茴都说不疼。她透过铁栏窗望向操场上打篮球的高年级学生,但他们球技让人不敢苟同,李烨茴便玩命盯向空中的云,逼着自己想像,五分钟后这片天空下的云景,这样,她才能控制自己的手,不至于疼到颤抖。
李烨茴的脚包扎好了,医生让她给家人打电话接她回家,李烨茴不打,她想上课。她嬉皮笑脸地强调自己不疼,甚至真的蹦下椅子要给医生证明。
医生是刚刚毕业的小护士,是个温婉柔和的女孩,对孩子总有着无限温柔和爱,孩童的任性总被视为可爱。总之,她被李烨茴的好学上进说服了,便让王思能搀她上楼。
于是他们勾肩搭背地上去了,路过面露诧异的同学,两个人都羞红了脸。一些高年级同学在向他们吹哨子。要是放在平时,李烨茴就要上前挑衅几句,可如今一半的肩膀都受到王思能的庇护,她开始脸红。她突然想起来,自己前段日子还在暗恋他呢,可是此时,她还不配考虑爱情这事。她还在经历家庭动荡呢。
王思能没有带她上课。他们去了楼道尽头的储物间--这是俩人曾经的秘密基地。王思能搬来两把带灰的椅子,扶着李烨茴坐下。
“你当不当我是朋友。”,王思能问。
“不。”,话一出口李烨茴就后悔了。她太习惯反驳他了。
“真的?”
“假的。”
“那你告诉我实话,究竟怎么了,我该怎么帮助你。”
李烨茴内心的复杂情感,像是牵着一根线,一会朝天、一会面地地把她嘴巴缝住了。她想说,非常想说,可是她担心被看不起。这些天,这秘密为她的短暂的人生附上悲壮的色彩,因为这悲壮还未酝酿出无法承受的痛苦,她还有点享受“负重成长”的与众不同。如果说了,秘密就不是秘密,生命的重量也消失了。可她承受不来王思能真挚的眼神,便说了。
王思能和李烨茴不一样。他不做英雄梦,相反,总想着毁灭地球、炸掉学校之类的事情。听完李烨茴的故事,他没什么情绪波动,也不太能感知到尊严层面上的苦楚。不过他开始蠢蠢欲动,“有人欺负你,那我们就毁了她。”,豪气万丈地立下宣言,王思能已然体会到“毁了她”的快乐。
李烨茴还在碎碎念着,“其实我不想伤害别人,是她太过分了。她抢了我爸爸,还要抢我爷爷奶奶……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王思能听不进李烨茴的自圆其说,相反,嫌弃她做不到敢爱敢恨,“你就是想伤害她,别不承认了。”
李烨茴生怕给王思能留下一个阴暗的印象,没头没脑地自我辩解。可她说的话,一句也没进王思能的耳朵。后者已然颇有介事地筹划起来,“等她下次来你家,你就往她鞋子里放图钉。”
“不行,这样不解决根本问题。”
“什么是根本问题?”
“根本问题就是她要跟我爸爸结婚,还想拉拢我爷爷奶奶。”
“她和你爸爸到底结婚没有?”
“应该已经结了。可是我也不确定。爷爷奶奶最近没有参加婚礼。”
“笨蛋,婚礼不代表结婚。你说她偷走了证件,那就应该已经可以结婚了。”
李烨茴撒了谎。她说她看到怪女人溜进爷爷房间翻箱倒柜拿走了证件…
“那我知道了,”,王思能军师般地,看着极有智慧的,“那我们去你爸爸家把结婚证撕了,这样他们就不算结婚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是我不知道我爸爸住在哪里。”
“他没带你去过他家?”
“没。”
“他上班的地方?”
“没有,我才不想去呢。”
“他有工作吗?”
“他有啊!”,李烨茴有些气恼,“他很能赚钱的。”
“那既然不能不让他们结婚,那我们就告发那个女人!”
“告发什么?”
“她偷了证件对不对,那她就一定能偷别的东西。我们让她偷别的东西,然后跟爷爷奶奶告发她就可以了。”
“怎么让她偷别的东西?”
“笨蛋,放到她包里呀!”
李烨茴隐约觉得这不道德,但思来想去也搞不明白什么是道德,她问:“这是不是不太好。”
“切,她对你好吗?我们这是一眼还一眼。你不是一直说要公平吗,这就是公平。我欺负艾北方,你就保护他。现在别人欺负你了,你怎么不保护自己了?笨蛋。”
李烨茴随手抓个沙包丢过去,“不准你说我笨蛋。你都说我三次了。你再说一次我一定会揍死你。”
“你对我凶有什么用?你就应该这样对那个女人。她抢了你妈妈,还要抢你的爷爷奶奶。你觉得生气,你觉得委屈,你以为她不知道吗?她知道,但是她不在乎,知道为什么吗?”
李烨茴不说话。
“因为她觉得你是个笨蛋。”
李烨茴丢了个沙包过去,什么也没砸中。她也相信那女人一定是那样想的。她最痛恨别人说她是笨蛋。可以胖、凶,但是不能是笨。然后她开始哭,“混蛋!”,她砸着桌子,“混蛋!”,细尘争先恐后地跳入阳光,夏风从补窗的破报纸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入侵这幽暗的房间,激得密密麻麻的灰尘悬空狂舞。
“李烨茴,”,王思能唤她,“加油。”
李烨茴哽咽到无法回应,背对着王思能舞了几下拳头。那不是摆样子,那是个货真价实的拳头。
报仇的机会来得太快了。那天,李烨茴又在看大风车。奶奶一趟趟地为她把菜从客厅夹到卧室。门铃响了,李烨茴忽然出了身冷汗。她想,会不会是她呢?正想着,一声黏糊糊的,“阿姨开门!”从门外传来。就是她。
李烨茴的血全冲到头上去了。这气头来得太猛,她差点晕厥。但她没忘,她为这一天是筹备过的。想到这,李烨茴冷静下来。她先是溜到爷爷房间,可老人正翘着二郎腿上网看新闻,看她一脸慌忙,还吼她不要吵闹。李烨茴见没法躲在床底,便转头溜达去阳台,左右脚一个不协调,拖鞋也掉了一只,她来不及捡,继续前进。因为怕脚步声过大,她不敢跑、不敢跳,只能小步前行,速度也慢了。正专注地走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唤住她,“李烨茴,拖鞋掉了怎么还跑啊。”--是爸爸。
她没办法,只能堆着笑来捡鞋。按理来说她应该暴跳如雷的,可又被条件反射的笑给毁了。
李烨茴让自己狠下来,千万别让通红的耳朵和颤抖的手指出卖自己。她静静找个角落坐下,不受父亲和那女人伪装出的善意影响。可两位不速之客却拉着奶奶去了另一个房间说话。路过李文龙房间,俩人齐齐叫了声爸,情理之中地没得到任何回应,便也并不在乎。
他们一进房间,李烨茴扑过去听,听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却从门缝里什么都看不到。她便翻过两个房间阳台之间的隔断,终于能隔着阳台纱门偷看到屋内场景。房间内,奶奶坐在床上,她的对面,那两个人坐在沙发。
奶奶愁眉苦脸,“户口本我们也找不到了...”
“没事,我们已经结……”,那女人说。最后几个字李烨茴因为耳鸣没有听到。
她耳鸣嗡嗡了许久。这期间屋内人又哭又笑。奶奶一直愁眉苦脸,但她强迫自己接受新儿媳的示好。女人叫她妈,她也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女人又从包里掏出一条围巾、一个坎肩,她也配合地穿上,漫不经心地在新儿媳指绘下对着镜子转圈,别说说她好看、有气质……这种话她平时听见要又羞又恼地要骂人的,可是这次她也面露悲伤地一一收下了。
李烨茴听不见,也看不懂。奶奶,你到底爱不爱她呢?她觉得奶奶虚伪,却也想起来自己刚刚也带着恨一脸堆笑,便也心虚了。她看见女人从包里拿出她偷走的户口本,给奶奶解释着。李烨茴耳鸣好了,隐约听到自己的名字屡屡从那张讨厌的薄嘴唇中吐出,心中的愤怒这才正儿八经地积聚起来。涨潮的怒火随着第二本证件的出现达到高潮--那是鲜红的、刻着金字的,结婚证。
李烨茴要行动起来,而且要快。她又笨手笨脚地越过隔断,回到自己的阳台。她弄掉了两个箱子,心脏都停跳了。
爷爷去洗手间了。李烨茴一个猛子冲过去,脚没立稳便出溜到床下,精准地从两个酸黄瓜罐之间掏出一个小型相机,放到衣服里,又捂着肚子出来了。爷爷正在冲水,她赶紧跑回自己房间。余光中,她感觉到刚刚密谈的三位谈笑着来到她房间烦她了。李烨茴谁也不理,只顾着对电视里乏味的儿童科学频道假笑。
“李烨茴……”,女人唤她。
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我的名字。李烨茴绷着脸哼了一声。
“李烨茴,要好好听话,不要让奶奶生气啊。这孩子挺乖的,吃饭吃得多好。”
李烨茴的愤怒要把房子烧穿了。这个强盗,没有道歉、没有忏悔,不但不低声下气、甚至还对我指手画脚。她气呼呼地出了房间,躲进厕所,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球鼓出,血丝遍布,“嗷……”,她压低声音、学着野兽吼了一声。
李烨茴振作了些,回到主战场,重新加入讨论。她可不胆怯,可也说不出什么机灵话,只知道把脸拉得老长,牙齿咯吱做响。毕竟父亲也在望她。她还是在乎他。
女人把李烨茴从头到脚夸了个遍。李烨茴厌烦得要命。她恨不得和敌人肉搏一番,也不想经受这般唠叨之苦。可她还是耐住了,像奶奶一样勉勉强强接受赞美,保持场面和气。
女人又扯到即将到来的孩子,那是新的生命。预产期七个月之后,“到时候李烨茴就三年级了。以后我让弟弟妹妹来陪你,你要好好照顾他呀。”
这么快就要抢走我的家了吗?你的侵略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李烨茴不再应和,烦躁地背对着大家换台。谁再唤她,她便恶狠狠地丢过去一句“干嘛!”
没人再敢招惹她。
好像终于等到她恼羞成怒了般,女人不费劲心力地给周遭一切赋上不合时宜的夸奖了。她的主角光环逐渐展露,快乐到忘记道义上的欠缺,说话也肆无忌惮起来。她甚至介绍起她和李书的情史,“两年前,我们去海南旅行……”
可是两年前,李烨茴还有爸有妈呢。李书不留情地从她的喋喋不休中插进一句,“你怎么这么蠢。闭嘴。”,世界这才安静下来。
刘炎炎打破寂静,要给他们热热饭菜。李书想走了,女人却不愿放弃这献殷勤的机会,妈长妈短地陪着刘炎炎去厨房忙活去了。李烨茴背对着所有人。
这个女人就这样把奶奶抢走了。李烨茴的心冷了。
房间只剩下她和李书了。她背对着他,却无比真实地感受着他。她有太多问题要问,大多没什么意义:你真的要离开我和妈妈了吗?曾经那个家你再也不去了吗?可她当然不敢问。她感受着背上,他沉甸甸的目光。这是父爱吗,还是无心的凝视呢?而他,父亲,想必也有太多想问她。可是,他们之间平地而起了一座山,而他们只能隔着森林、沟壑、云朵遥望彼此。他们只能这样隔山相爱了。每一秒沉默都在像他们形容这山的高大、险峻。终于,他们都放弃了,不得不承认哪怕像愚公那样勤勤恳恳,终其一生都挪不走这山了。李书出了房间,李烨茴如释重负了。
她按照计划,把相机放到女人包里,又鼓足勇气走向爷爷告发女人。李文龙确实丢了相机,着急坏了。那是他的宝贝。他是个狂热摄影爱好者。没了镜头,裸眼看到的世界灰暗许多。这次,李烨茴跟他讲相机找到了,他还是惊喜坏了。不过自从李烨茴来到这个家,前前后后捉弄了老爷子几十次,无一次失手,这次,也可能是个新骗局。李文龙想,要是着是个骗局,他就要不管不顾地教训李烨茴一番。毕竟,怎么能拿人的梦想开玩笑呢。
李烨茴拉着爷爷小跑着去了自己的房间,她很想虚张声势一番,“抓贼,抓贼!”,可路过厨房门口时腿都软了。奶奶从门口探出头,“不要跑,别再摔了。”,李烨茴听见女人的声音,“小孩子就是好动,长身体呢。”
她拉着爷爷去了房间,打开包,那挂着她体温的相机安稳妥帖地躺在里面,“你瞧。”
“你怎么看见的?”
“我刚刚蹦床,把她的包弹开了,这个相机就滚出来了。”
李文龙拿着相机冲到厨房,“你给我过来!”
女人和刘炎炎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叫谁过来。
“你!你过来!”,李文龙指着女人,“快过来!你这个贼,滚出我们家!”
“爸……叔叔,您说什么呢?”
“你上次来我们家,偷了小书的户口本对吧?那一包证件里就那一本丢了,是不是你拿的!”
“是。”,女人低下头,李烨茴也低下头。
“贼,你就是个贼!李书你看看你都找了什么人回来!你出来!出来!”,李文龙又叫李书出来。
李书一只脚踏出去,背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揍。李文龙单手甩起一把椅子,借着惯性砸到李书背上。要不是李书及时躲闪,可能今天就要被开瓢了,“你疯了吧!”,李书大骂。
“你疯了吧!”,身材细小的刘炎炎竟从堵住的厨房门中挤出来,张开手臂,护住儿子。当然,她的手臂也不小心护住了那女人。
就这样,这个家被分成两半。在李烨茴眼中,这两队人应永生永世地彼此仇恨下去。她早就等不及去恨对方了。
然后李文龙打了奶奶,李烨茴狠下心不去管。李书为了母亲又挨了几棍子,连那女人也勇敢地伸手拦了几个巴掌。看到那女人在自己家、竟比自己勇敢,李烨气得要原地爆炸了。她不甘示弱,冲上前线,利用学校练就的浑身解数踢踹、揪扯、扇打那女人,她揪她的头发、拔她的眉毛、拧她的耳朵……无数次幻想过的场景她都一一实现了。直到一个瞬间,她看到自己被“吸”离战场,在空中短暂悬浮,然后四肢伏地地趴着。她的门牙撞到门框,疼极了。
是父亲,父亲把她推开了,“李烨茴,是不是你干的?”,父亲问她。他生气了。
“我干什么了?你为什么推我!为什么!”,李烨茴什么也不管了。她弹起来,眼泪开始飚。她觉得羞辱极了。她不能哭,不能哭,低着头向李书撞去。可对方轻而易举地躲开,还反手拨开她的头。李烨茴又晕头转向了。
李书说,“你徐阿姨都说了,就是你偷的户口本,还要剪坏。要不是她抢救下来,证件就被你弄坏了。你知道证件弄坏会有什么后果吗?”
“我凭什么告诉你什么后果!”,李烨茴发了毒誓,今天一定要用头把这个忘恩负义、抛妻弃子的男人撞倒!要给他同怪女人一样的处罚待遇。她就又斗牛般地猛冲过去,却再次被李书双手扶肩,甩开了。
“今天这个相机很明显就是你放的。”,李书接着说,“我给你徐阿姨上个月新买了相机,她根本不需要爷爷这种傻瓜相机。李烨茴,做人要讲诚信,你不能想着害别人。”
李烨茴夺过爷爷手中的棍子--她竟真的从身强体壮的李文龙手中抢来了--对准李书发起进攻:“去死吧!”,棍子还没到李书,她便调转桥头,给旁边徐阿姨的跨部狠狠来了一下,“你这个小偷!偷人!偷证件!偷相机!”
李书又梦想着四两拨千斤地把她赶走,可李烨茴日常没事就琢磨着怎么把高年级校霸一个个打倒,此时又带着冲天怒火,又刚刚吃饱力气足,几个假动作就把李书耍得团团转,“砰砰”地打了毛阿姨一头包。一边打,一边将母亲告知她的真相公之于众,“你这个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泥腿子!你这个酒吧陪酒的!你这个卖肉的!我打死你,你根本不配在北京呆着!滚回你的垃圾小城市吧!垃圾!”
三个大人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泥鳅般灵活、山羊般健壮的李烨茴制服。李文龙甚至找来了绳子要绑她,可她大吼:“你绑吧!你绑吧!我要告诉我妈,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李文龙下不去手了。
她花了很久才安静下来。她死死盯着李书,也不管满脸鼻涕眼泪、抬眼时举起多少层抬头纹的,看着有多不得体了。
“我和你妈妈分开了,”李书说,“我要成立新的家庭了。这都是一定会发生的。你无法阻止。我以为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可你怎么发展得这么蛮横不讲理啊。不要大吵大闹了,没有任何意义,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李烨茴很少想到未来、命运,她也并不想改变什么。她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她想,她是在维护正义吧。什么是她眼中的正义呢?大致就是保持秩序吧。一群人混在一起,他们的节奏就容易乱,而她只想停下世界带错前进的脚步,让委屈的人有个机会赢回尊严,而害人精冷静下来正视错误,该还的还了,该弥补的弥补了,该原谅的原谅了,一群人的情感世界修修补补得差不多了,大家就可以彼此忙彼此的、两不相欠了。她告诉李书,“你欠我的,欠我妈妈的。你还没还,你就没有资格继续下去。”
李书拉起毛阿姨,沉沉地望向李烨茴,逐渐从她仇恨的目光深处望见另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天天你欠我,我欠你的。你跟你妈一个德行。”,说完,他就走了。自那之后的整整两年,谁也找不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