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有一蜗居。空的时候比在的时候要多得多。
回到小城,我觉得时间就变慢了些。特别现在这样的冬天,时光就流淌得更慢。
或许,小城的时光是用来虚度的。既然是虚度,我有些庆幸。庆幸我回来小城歇息很少,无非是少量的亲人朋友聚会什么的。
其实呢,我的内心却非常渴望这般: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将自己停下来,然后放进这座小城。放进很久不曾谋面的亲朋好友之中。也许,喝杯茶也好;也许,啜杯酒也好;也许,就聊聊天。只是甭提那些争分夺秒的时光,都是为了苟且,累。
或者也许,在小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这时我的目光可以随意仰视头顶的天空,仿佛现在才发现它的高远,于是我想将自己当一只鸟放飞;可以肆意打量路上的行人,仿佛现在才感觉他们的气场,于是我想将自己融入其中;可以张望路旁那些树木,我仿佛现在才体会它们站成季节最美的姿势。于是,我又想做其中一棵无拘无束的树。
冬天的树就是不一样。它们彻底地让出了天空。让出了天空就是坦诚地告白了自己。这样多好,干净利索,无牵无挂,站成自己最初或者最后的样子。我的目光喜欢这些纯粹的东西,一如写生的素描,简约,孤傲,执拗,甚至凌厉,不去乞求什么来帮衬渡过这即将到来的寒冷,反而在广漠的苍穹里毫无顾忌地勾画着。
当然,在这样的勾画里,我的眼睛还特别对一样东西敏感,那就是远望一团黑呼呼的搁架在树杈间的柴垒---鸟巢。
我确信它就是鸟巢。那团黑呼呼的东西,高高在枝桠间悬挂着,因孤立而醒目,因高悬而渴望,每每引起我莫名的感动。对着它,时常引起我的胡思乱想。
因为我明白,那是一个家的存在。尽管,这样的家在我们人类眼里显得多么的可笑,甚至,不可能将它当作是一个家。有这样的想法,可能是你没有想到家并不独独属于人类自己。所以这样的情景,在你的眼里注定无视而过:一只鸟衔来一段段枯枝一根根干草,重叠、交叉、垫稳,就搭建成了现在的样子;然后它们生儿育女,一次次飞离鸟巢,又一次次回归鸟巢。这是爱的使然,它们毫无保留地对着那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嫩嘴,义无反顾吐出它们千辛万苦觅来却自己不肯吞噬的食物,尽管它们已是饥肠辘辘。它们知道,巢之中,是它们用生命换来的。
鸟巢是鸟得以栖憩的家。正如我们人类的家一样,都是用来生存的。可能鸟生存的成本要比人类简单得多,单纯得多。同样是巢,鸟无须成本,自己在大自然中觅得材料,然后自行设计、建筑;人类呢,人类有那样的智慧却没有那样的能力。再说,就是择地而居的场所,也是经过同类批准的,可建,不可建。
我不知道鸟类有没有恋旧的思想。但是人类有,这也与巢有着某种冥冥上的关连。对于人类,巢不光有躯体上的温暖,还赋予了思想上的温暖。鸟呢,鸟是否也具备这样的意识?或者,它们的意识,相比于人类,简单些,短暂些?再者,鸟是否具备记忆?这肯定有,但鸟的记忆有着局限性,季节性。它们脑海的复制与储存功能,应该不及人类。鸟巢搭建的随意,造就了鸟今天一处,明天再一处。虽居无定所,但去所必居,没有多少如寒号鸟“哆哆嗦,寒风冻死我,明天就垒窝”这样的愚昧。顶多“鸠占鹊巢”,无奈再觅新枝重筑一个。
鸟对于巢,很难有恋旧思想,它们只是为了生存而生存,应该别无它念。人类就不一样。人类在自己的“鸟巢”中融入了太多别的因素,比如故人的思念,故土的怀念,形成了思想上的“根”;当然,最重要的是为“鸟巢”,付出了物质上的代价,有的可能是一辈子的积蓄。所以人类“鸟巢”有了某种意义上财富的功能,不可能如鸟建“鸟巢”一般,今年这,明年那,随心所欲。
注意鸟巢很久,就成了在心中一个特定的符号。有些日子,我不自觉地反复经过一个鸟巢,发现没有鸟的飞来飞去,于是断定它是一只空巢。
这让我想起前些年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快到老家了,远远地就望见老家屋后那排高大的杉树,光秃秃的,上面搁着一团黑呼呼的东西。这东西先于老家闯入我的眼睛。我感叹鸟巢与老家距离是这样的近。老家住着我的母亲,而鸟巢呢,住着什么样的鸟呢。或许,只有母亲知道。后来近了,我竟然发现是一只只松鼠于鸟巢周边蹿来蹿去。原来是松鼠占用了鸟巢。也或许,鸟巢原本就是空的,被鸟遗弃了,是松鼠发现后利用了它。但是松鼠占用鸟巢没有多久,母亲嫌杉树落叶时那细细的叶子满天飞,飞进瓦缝,飞进窗户,母亲想千方设百计让人将树砍了。
其实自知道的那一刻起,我的心里一直有些失落。树没了,鸟巢也就不存在了……这样想的时候,母亲突然病重了,她最后一次离开老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老家因为母亲的去世,成了实质上的空巢。它掐断了我今生无数的问候与牵挂。现在想来,它对于我,究竟还有哪些牵挂呢。或许,它就如这冬天树间的鸟巢,孤立着醒目,高悬着渴望,只是心里多了一份无法诉说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