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看一下贾宝玉的出场:
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近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
这是第一次宝宝黛相见,宝玉在黛玉眼前的亮相,然后祖母让他去给王夫人请安,请过安后又是一番行头,来看一下:
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结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
是的,已经让人眼花缭乱,但是还有裤腿没有写完:
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
然后来看一下柴进的出场。出场之前,要强调的是,在《水浒传》中,柴进的出身和地位是非常富贵的,因此在我看来,他和贾宝玉两个人是很具有可比性的:
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
身份地位差不多的两个人,当然根据上下文出场时的区别是非常大的。第一是以古人柴进三十四五的高龄差不多可以当宝玉的爹了,第二是柴进当时是在打猎,带着弓,插着剑,从林子深处,骑一匹雪白卷毛马而来;而宝玉则是庙里还愿回家而来,(还去东廊三间小正房和娘亲撒了会子娇),气场绝对不一样。
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除了这些原因之外,这两段描写还是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事实上,“林黛玉进贾府”这一段《红楼梦》的名段,一直是各种语文教材的首选,还总是会有人拿其中对黛玉、王熙凤、宝玉的出场分析来分析去的,可柴进的出场,好像除了我现在在分析,一直都没有人提。请你再读一遍描写柴进那段,不要联想到苏轼的“老夫聊发少年狂,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虽然有合理性,那时候苏轼三十八九岁。好了,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你有没有注意到,如果按照施耐庵的描写扮柴进,这个扮相非常像京剧里的谁谁谁。
几乎没有任何的特点。
而贾宝玉只是贾宝玉。
如果你也是一个特别爱读《西游记》的人,你应该能注意到,吴承恩描写美女、妖精什么出场的时候,特别爱这么说:满堂娇美啊,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白骨精美啊,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百花羞美啊,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大家都长得差不多的一副千山鸟飞绝的样子。或者蒲松龄笔下的美女:“一十七八女子。肌映流霞,娇丽尤绝。”(《聂小倩》)说了等于没说。这个姑娘有什么特点,没人知道。可是你来看看林妹妹: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下一句: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一句话写出了妹妹的灵魂。
所以,根本的问题出在哪儿呢?情况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呢?是《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写的不如《红楼梦》吗?是施耐庵、吴承恩、蒲松龄等人文笔都不如曹雪芹吗?
在说明这个问题之前,看一下《林冲棒打洪教头》的这个情节:
柴进便唤庄客,叫将酒来。不移时,只见数个庄客托出一盘肉,一盘饼,温一壶酒;又一个盘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着十贯钱,都一发将出来。柴进见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头到此,如何恁地轻意?快将进去。先把果盒酒拿来,随即杀羊相待,快去整治。”林冲起身谢道:“大官人,不必多赐,只此十分够了。”柴进道:“休如此说。难得教头到此,岂可轻慢。”庄客便如飞先捧出果盒酒来。柴进起身,一面手执三杯。林冲谢了柴进,饮酒罢,两个公人一同饮了。柴进道:“教头请里面少坐。”自家随即解了弓袋箭壶,就请两个公人一同饮酒。柴进当下坐了主席,林冲坐了客席,两个公人在林冲肩下。叙说些闲话,江湖上的勾当,不觉红日西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味,摆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进亲自举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
是下面的洪教头要出场了吗?不是的,柴大官人叫的是:
“将汤来吃!”
接下来,吃得一道汤,五七杯酒后,才是庄客来报道,轮到洪教头上场。你看,这一段甩开膀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描写,既不枯燥也不乏味,相反,是那么的酣畅淋漓,精彩传神。相反,荣国府里的饭吃得就肃然无味多了: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吃得到底是什么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一概不知道。然后就寂然饭毕,丫鬟用小茶盘捧着茶上来,大家漱口:浑然没有一点意思。
这说明什么?
其实,任何人落下的每一笔都反映了他隐秘的内心。
关注任何作品的细节,给人最大的乐趣也许就在这里,那些早就被时光湮没的人,那些他们始终不愿意告诉别人的事,他笔下的细节都会告诉你。因为,任何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都是最好的滤镜,不管是他的文字是回忆还是想象,是自己的故事还是别人的传奇,字里行间折射的都是他这个人。
相比较而言,《红楼》更偏重回忆而《水浒》更偏重于想象。我们都知道,贾宝玉这个男主角几乎一大半都是作者本人。如果换做是你,从小在钟鸣鼎食之家长大,后来这个家还不幸败落了。我想你大概也不会对当年如何尽兴地吃了一餐饭记忆犹新,你能记得的,也许和曹雪芹记得的一样:那些廊庑深阔的厅院,那些精致繁复的陈设,那些“这个妹妹我曾经见过”的缠绵悱恻。因为这些是陪伴你太久太久的美好。这种美好曾经让你习以为常,可是现在却让你有了“一去不复返”的遗憾。当你拿起笔来,试图用一己之力建造一个国度的时候,你也会情不自禁地再现它,描摹它。
你想让别人像你一样明白它的美和意义。
可是,你能让别人经历一遍你所经历的,从而爱上你所爱上的吗?也许能,但总归是很难的。因为时间总在无情地流走,你的所爱所思所眷恋,很快就会过时然后消失。所以你留不住时间的脚步,挽救不了它消失的命运,所以就只能反反复复地讴歌它。你是那么地深爱,所以即使你明白,时过境迁后,笔笔落下的不过是别人所不能体会的深情,而你呕心沥血所做的,也只是一件感动自己的事情。可就算是这样,你也会觉得,这些努力都是值得的。
这就是《红楼梦》的意义。
自《红楼》出世,几百年过去了。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这部世界名著。
很喜欢吗?其实怎么也能够。我不理解为什么一章节过去了,大家还在吟诗作对,我不理解又是一章过去了,大家为什么还在逛那个院子。每次读到那些地方,我都把它们跳过去。现在,我总算有了一点人生的经验。我可以容忍这些不厌其烦的细节描写了。因为它也许延宕了故事情节,却从来脱离作者的内心。我会说服自己去理解那些用鹅毛笔、毛笔写字的人们。我知道也许我用尽全力,都不会爱上他们所爱的。
但是,我至少爱上了他们。
所以请你和我认真读一读下面的一段话,调动一下有限的一点经验和想象,感受一下下面的府邸:
进入堂室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带楼隋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一边是玻璃海,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道是:“座上珠玑昭日月,堂前黼黻焕烟霞。”
使用拼音输入法使上面一段话格外地难以完成,因此不言而喻,使理解曹雪芹就变成了一件更困难的事情。这个地方典丽的美直到我头顶烈日举着老北京冰棍出现在故宫前,虔诚仰望天子殿堂的时候,终于可以隐约想见。我相信,曾经年少的曹雪芹一定曾在曹家的某个类似的地方久久驻足。那个庄严的大堂和陈列在上面的每一样东西所代表的意义,都曾经让他深深地感受到家门的巨大荣光。
这非凡的出身是他所有欢乐和哀愁的源头,从来不需要想起,因为永远都不会忘记。
只有你深爱并且了解,才会有乐此不疲的描绘。后来,曹雪芹的影响至少有两个,一是张爱玲,二是甄嬛体。可是,现在我不说你也知道了,真正能得曹氏真传的,只能是前者。
并不是因为张爱玲的才气大,阅历多。
她成名的时候不过也就二十二岁。她的祖上叫李鸿章。
这就够了。
因为只有她是真的爱,爱那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银袄,爱那翠幄青绸车、双衡比目玫瑰佩,那里有我们不能切身体会的消逝的精典。以前,我曾经以为自己也是真的爱,可是直到我在图书馆里,打开了一套中国传统服饰的图典,直到我站在博物馆中,亲身面对那些千年之下依然熠熠生辉的刺绣,我才明白:
不能把这种传统服饰之美深谙于心的人,再怎么堆砌词汇,都只是爱上自己宽泛的想象。
从今往后,也再难有人超越他们对于古典生活高雅和优美的激赏。
就像从今往后,再难有人超越我们对于iphone4的激赏一样。
至于梁山的吃货,据我所知,一个个都该是受众塑造的英雄。首先,《水浒》是世代累积型的成果,一直是说书先生表演口技的底本,而那时候听《水浒》的,小老百姓很多。柴进穿了什么只能交代成那个样子,因为当时不管是听书的还是说书的人似乎都不感兴趣,也想象不出来。所以在揭示了柴进衣服下面的秘密的同时,也解除了对于武松膀胱的担心,兄弟打虎之前喝的十八碗酒,终于有了让人放心的去处。
至于《西游记》和《聊斋志异》,我想说的是,有人说《西游记》就是一部好玩的书,我无比认同。吴承恩也许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凡是里面好玩的事,他写的最好;常年坐馆,连妻子都见不上几面的蒲先生,想象中的美女虽然热情奔放到自荐枕席的地步却始终面目模糊,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吧。
说穿了,真是怕他九泉之下都伤心——
其实那些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境,真实情况中从来都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