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我上了天台。
什么都没变的样子,可是木梯子没了,上不去的话,躺在星空下的愿望就破灭了。
我居然还会回到这里。
当时是发了多么狠毒的誓,才会让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我要不要回去。
满世界的蛙声还在,今夜天公没作美,乌黑着脸。
没有一颗星。
是几年之前,是夜和友结伴从学校回家,一路上是整个宇宙的气味,深邃又悠长。不晓得是泥土还是青草,或者是季节。
那样的夜晚,风也温柔,树也温柔,连差点踩到的春蛇都温柔。
我是在怀念了。在熟悉的环境里没办法不怀念。
我还是那个鬼样子,怎么也改不掉。
一生气如牛,一活泼似猫,一撒泼,嚯,那叫不得了。
一看符合心意的书,时而大笑,时而嘴巴一撇,眼泪就止不住。
吃东西的时候是跑得最快的,干活的时候跑得也比较快。
我最好最年轻最无知的时候,留在了这里。
当时年少春衫薄。
我们拼了命要成长,要逃离。
现在。
刚下车就听到有人远远叫我,近视眼的世界旁人不懂。于是乎我只好拎着行李箱挪上前。
看到的是初中的同学。
变化有多大?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孩子站在某位婶子前,低着头不知说什么话。
只能逃跑,落荒而逃那种逃。
这个小镇有我当时以为自己是喜欢的男孩。
恍恍惚惚间觉得,就是这时候他骑了摩托车带着一个叫他爸爸的小男孩,我也不会再觉得惊讶了吧。
让我更惊讶的是小镇。
小镇当初真的很小,即使有所谓职中撑撑,可也沦落至我们生活其中的人都不知其名的地步。
四年,我看它开起了连锁超市,遍地的快餐店,还有建筑队,已经修了好多需要我仰脖子去望的高楼,同时名称各异的快递店也出现了。
一同出现的,还有各种带着不同妆容带着不同面具同样忘带心同样自恃高冷的一群人。
他们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来到这里,俯视这里。
春秋笔法实属老套,但我没办法不含褒贬地叙述这个小镇。
它是我生活了五年的地方。
从镇上回家还有一段距离。我在漫天灰尘里自顾自吃着冰棒。
把路旁扩路基的工人看傻了。
小路虽小,可开进了那么多大车。
以吨计位的大车。
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我是没想过反抗的,自觉背过身去,往往转过身来,车屁股能喷你一脸,一眼一鼻子一嘴的尘土和尾气。
施工队也来,他们摆弄着机器,把好好的马路弄得面目全非。我提着箱子走过。善哉善哉,他们也是一家之主,需要养活一大家人,不易不易,不可责怪。
一个一个特色农业园区盖起来。进去,得要门票,死贵死贵,但是进去了可以敞开肚皮吃,唯一条件是不能带走,带走得另外付钱。
曾经和朋友美滋滋地讨论过,要是进去了,就不出来了那该多好啊,天天都不愁吃。
有人插一句,得带被子。
最好还要有wifi。
第一块鱼塘开挖的时候,大家齐心协力,没想到城里人那么无聊,居然生意兴隆。
于是第二块鱼塘出现了,市场经济嘛,竞争机制重要。
农家女孩穿着简衣便裤,在河里挽着袖子洗衣服时有一个家庭撞进来,来旅游的。
瞪着,河里水哗啦啦地。
放学回来的孩子把窗子关紧,写作业。
懒得听妇人们闲聊似吵架,扯淡变佳话。
经常醉酒的男人经常打孩子他妈,几个拳头,几个推搡。
打到的,还有他自己的懦弱和无力。
三四个娃得要书学费,肚子不能饿,都在长身体,穿的啥,别人送的。
就是这个小镇。
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对这个小镇到底是什么情感?我不知道。
早年我有幸割过金黄的麦子,风吹麦浪的声音已记不清,记得的只有沙镰把拇指划破的疼痛。
捡过香樟叶,几毛一斤,捡一整天,一两块钱,还经常从树上揪了新叶往里和。最后的归处是路过的小吃店,一包泡面,或者火腿肠,或者大长今,都是值得的一天。
照过青蛙,要在晚上,拿着手电筒,往它眼睛里照。它眼一花,就逮住了。装进饲料袋里,扎几个小洞留给它呼吸。
喂过两次兔子,都是朋友送的。第一只是黑色的。我没见过,觉得新奇地很,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喂养。拿只没盖的纸盒子一装,就屁颠屁颠上学去了。完了回来一看,嘴里含着一根枯草在屋檐下死了。它那么小。我特意写了《哭兔》,哭得撕心裂肺。第二只兔子,白的,由妈妈照看,终于长大到,足以卖钱了。我在一个人的春节,屁颠屁颠把它给卖了,三四十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我乐了。
唯一叫的出口的是青山。对的,名字就叫青山,而不是绿水青山的青山。沿石梯爬,爬,爬。山顶上住着一户人家。兴冲冲地给我们介绍,讲着青山的历史,讲着曾有一群大学生来玩,在他们家借宿。我,只是听着直觉着饿。 在那个时候,执着在山顶的,只有他们一户人家。他们承担了护山工和清道夫的职责。没人叫他们这么做,可他们就这么做了,且一做就是几十年。每年的六月初一山顶都会特热闹。菩萨生日,凡人做寿。他们搭了戏台子,到处是香,熏的人眼直淌热泪。
现在上青山简单得很了,公路修到了山腰,往上摩托仍然可以上去。立了许多宣传的牌子,冠以各种玄乎的称谓。
不管怎么样,始终觉得当初一步一步沿陡峭的石梯上去,买了零食坐在巨石上,也学智者冥思遐想一番人生宇宙,抬眼就看得见环镇的河。那样的日子,才是最好的。
始终觉得和老人和孩子是一伙儿的。老人走路不知是刻意还是体重急剧下降的原因总是特别轻。他们的大半辈子吃了多少米饭,吃的都是智慧和通达。而孩子最天真,无甚需管,无物需烦。把自己喂饱,发发呆,用孩子特有的方式找到存在感,便是他们的乐趣了。
没有人会愿意苛责他们。他们才是精灵。在不需要养老院和托儿所的时代。
不敢评议发展了有何不好,只是总觉得小镇的发展总少了一些或者弄丢了些什么,才让它如今天这般局促不堪。
也不明白为何写东西总要冠以些希冀或鼓励。也许年轻一些就是好在这里吧。不管看到了什么,看到的也还是小小一方天地,于是可以心安理得安慰自己:这还没有完,你渐渐了解生活的意义,去认识这个世界。那么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我深信,我深爱这片土地
还有蛙鸣,多好
不时乱飞的昆虫冲撞到我的布裙边
水里的鱼哗啦一声溅起一弧水
只要还是土地,我便爱
于家中阁楼 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