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守 下
那柄寒光如水的匕首刺入南王胸膛的时候,南王却迅速一把握住了它。
天逸瞧那少年修长的指缝间渗出鲜红的血来,便居高临下的问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这是要抗旨么?”
少年碧蓝的眼中闪出莫测的神情,他问:“臣却不知犯了何罪?”
他深蓝的眼睛像此时的深空,平静面上的神情却像极了另一个人在那夜说:“本王还有未尽的事要做完,当然不能死……”
可是,七年后他还是死了——
天逸望着南王深蓝的眼睛,许是多疑了?那不该是这个年龄应有的深情,皇上碧蓝的眼睛里闪出涟漪来:“你究竟多大——?你这道疤究竟是从何得知?!”
二人手中的刀被皇上扔了地上,清脆的声音引来了值夜的侍卫,却立时被皇上斥退。
南王望着他:“臣虚岁十六。若皇上问周岁,臣到今年冬季,才整满十六了……”
“臣的这道疤是从树上掉下时摔的,不知陛下总问,却是个什么缘故?”
“臣只依稀记得恢复神智那日很冷,好像还下了雪?只听那树上鸟儿叫个不停,吵的要命,便想去捉住它——后来瞧见爹娘来了、掉下去的时候只记得胸口一凉,并不觉得疼。”
“后来便有了这个印子,不知为何,越长越深了。”
天逸垂下了眼睛——
风刃的死讯传出是正是春季,摄政王余党尚未来得及逃亡,俱被少年皇上一网打尽。
那会子皇上刚过二十岁,到如今,风刃死了七年多了,世人都知道风刃死了七年有余,却不知摄政王其实冬季的时候就死了。
认真算的话,风刃死了其实八年了。
——若是连这等机密都知道的话,真看不出,自己那个堂兄,下了多大的功夫。
皇上想到这里,瞧了身下这个少年,雪白的躯体上殷红的一道,像极了那夜里细盐上的一串血珠。
他低下头,忍不住舔吻了那道伤口——
少年“啊”的轻叫一声,不由抬起手,慢慢扶住了皇上的头,随后深深的插入那浓密的发中。
“你难道不应该只有八岁么?”
少年听见皇上这么呢喃着,依稀血腥里,张口欲叫,却又淹没在那汹涌的情欲中了。
摄政王风刃自那次被刺后,似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残暴了。
皇权在握,朝中以他为首,建立了新的核心,以前蠢蠢欲动的势力,都浮现了水面。风刃执政六年内,所有朝政大权几乎全都是摄政王羽下了。
风天逸快满二十那一年,风刃一如往常去瞧他。
外头起先只纷纷下了细碎的小雪,簌簌的打在飞檐斗拱上。后来那雪片渐渐变成杯盏大小,从漆黑的天上一片片坠了,拈片粘絮般,纷纷扬扬的,茫茫然冰天雪地间。
皇宫中紫宸殿内青铜兽炉燃着通红的炭,却是温暖如春。
小皇帝有些意懒心灰,坐了屋里,裹了大氅,烤着火,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缎子般披散两旁,也懒的梳理,见风刃来了,懒洋洋的叫了句:“摄政王——”
风刃瞧了他,勾起嘴角笑了一笑。
摄政王身后有宫人依次捧了新橙细盐进来,恭敬的放了桌上。
黄澄澄的橙上还带着新鲜的绿叶,一旁放着一个小小的青玉盘,上头盛了一层洁白的细盐。
风刃叫下人都退了,慢慢对他道:“天逸,这是今年供上来的新橙。你不是爱吃——”
话未讲完,天逸懒洋洋接道:“多谢摄政王关心,若不是皇叔照顾,朕怕是连个橙子都吃不上。”
风刃嗤笑一声,并不介意,只走上去将少年抱了起来。
少年裹在大氅下的身子竟是精赤着,一丝不挂。
血红的大氅被丢了地上,风刃搂住少年光裸的窄腰,瞧了他眼中:“这两天倒是很听话嘛,叫我瞧瞧,是不是雨瞳木,杜若飞他们精心准备了许久,欲替陛下分忧——?”
天逸本一无所求的脸立刻白了,他的蓝眼一时变的失神:“皇叔在说什么……我,我根本听不懂。”
风刃瞧着侄儿毫无城府的表情,一刹那间,那双深蓝的眼中不知流过了什么——
摄政王红色的嘴角勾了起来,随后一双大手掐住了少年皇帝的窄腰,顶开那双长腿,下颌抵了少年下颌,瞧进他那双碧蓝的眼里:“不急,我们有一夜的时间,慢慢来讲……”
暴露了。
天逸想,这数年来的计划,为什么?
他浑身冰冷,却又被那体内的情欲排山倒海的压过去,少年忍不住呻吟起来,绝望而无助,又带着无可奈何的快感。
风刃今夜比以往不同,似乎更热情,又是更缠绵,缠绵到,有些悱恻……
天逸来不及想那些多余的情感,那些自以为是,周密的安排,在摄政王风刃的强权下如儿戏一般,那些忠实的少年贵族会死么——?
天逸忍不住流泪了,难耐的顶端,他模糊的瞧了眼前那赤裸胸膛上无比熟悉的红痕,咬牙喘息着,又说了那句:“你怎么还不死——?”
风刃轻轻的笑了,这一次,摄政王在他耳边说道:“瞧,陛下,天亮了。”
那一天正是正月十五,按例将会在京城举行一年一度的盛大花灯会。
就是这个百姓欢天喜地的花灯会,大南朝堂内暗潮汹涌,整个朝堂从上到下的清理了一遍,所有摄政王势力全部被抓。
百姓们欢欢喜喜的扶老携幼去看灯的时候,在城楼上瞧见的自然是少年皇帝年轻俊美的身姿,他身边依旧站着他的皇叔,摄政王风刃,腰身风流,体态峥嵘。
不过那会子城中百姓们都开心不已,有谁会知道那皇权交叠之间那些血雨腥风呢?再说,这几年风调雨顺,边关安稳,那上头血雨腥风,又关百姓什么事情呢?
皇上风天逸被摄政王突如其来的政变震惊了。
少年皇帝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家皇权,早已被那些他自己,甚至是父皇自以为的肱骨大臣秘密的侵吞着,虎视眈眈。
权谋下暗潮汹涌,却留了那般一个诡测莫辨的境地与当时只有十三岁的少年。
摄政王风刃忍辱负重,暴行天下,不惜身背恶名,俱连他,都骗了。
天逸飞快的去找皇叔,瞧,这计划进行的如此顺利,从此以后,他与皇叔,再无隔阂了。
二十岁的少年飞奔着,穿过重重的回廊,穿过惊叫的宫人们,不顾礼仪,几乎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气吁喘喘的找到风刃时,皇叔正坐在亭中发呆,一株老梅探了几枝进来,好个雅致的风景。
见他来了,风刃便微微一笑。
“跑成这个样子,哪里像个皇上。”
七年前的那个皇叔又回来了,天逸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风刃却还同从前那样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他头上那数枝梅花疏缀枝头,暗香浮动,香侵入骨。
“陛下先不要高兴太早了,另外还有些余党,名单我放了裴钰那里。从前本王贬掉的那些官员,陛下接政后便将他们提上,这些老臣必然会对陛下感恩戴德,尽心竭力。”
天逸只静静的听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少年喘的厉害,想是方才,竭尽全力的奔跑了的缘故。
一时叔侄二人相对瞧了,两双碧眼望了一起,呆了半天,外头细雪细碎的坠着,梅树上不知什么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吵的厉害。
风刃轻咳了一下,瞧了瞧树上那鸟,忽然笑了:“逸儿,你屋子里头,我适才叫人送了橙子过去,你去亲取来,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么?”
这活本该宫人去做,可奇怪的是,那些人都叫皇叔退开了,于是摄政王身边没一个伺候的。他不知怎的,一定要叫自己去。
天逸想,好,如今你说什么,都好。
少年转身奔了屋子里去,急急忙忙的,也不知道慌什么——可能是因着那树上的雀儿一直在吵,这大冷天的,叫的真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天逸手中的橙子滚了一地,亭旁梅花开的旖旎,冷香沁骨,亭中仍是端端坐了那一人,靠了榻上,碎雪细密的撒了一肩,落了那漆黑的长发上,半点儿也没融化。
摄政王面容平静,俊美儒雅,风流潇洒,好似七年前,他就再也没有变过样子——俱连头发和指甲的长度,都再也没有变过。
少年想,自己怎么从来都没有发现呢?
——“你为什么还不死?”
“本王还有未尽的事要做完,当然不能死……”
所以你现在做完了么?
皇叔——
“皇叔——!!!”
南王被皇上惊醒了,鼻中飘来淡淡的血腥气,方才那伤并不深,早该凝固了,这——
正迷糊间,却见身边皇上趴了榻边,张口呕出一滩血,溅了地上。
南王看得胆战心惊,有些发慌,正要命人去叫太医,却被皇上制止了。
“朕无碍,老毛病了。”皇上瞧了他,少年般的容貌依旧那么蓬勃,叫人忍不住相信他的话。
皇上将手伸了帐外,示意了一下,转头又看了南王。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什么秘术,可以叫死人还能像常人一样活着,周围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南王瞧见皇上这会子当真是血口白牙,四下静谧之处说出这般诡异的话来,心中有些发寒,便回道:“臣原读些奇书诡卷,说是若是那已死之人若是执念过深,世上还有些未尽之事,却还是能留住一些日子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总与常人,不太一样的。”
南王不知道皇上为什么问这些邪门歪道,他想方才皇上想叫他最好只有八岁——听说从前有妖道蛊惑帝王,叫人集了童男童女来炼丹,这皇上——
他又赶忙道:“都是些怪力乱神,不是正道,陛下不必将这些妖言当真。”
天逸眼里碧波流淌,静静的瞧了他好大一会儿,一言不发。
外面宫人们悄悄的进来,见皇上默默无言,便匆匆将地上血痕清了,另又递了盏汤药上来——有条不紊,可见真的是,老毛病了。
日子又这么过了几月,渐渐入秋了。后宫那几个怀孕的娘娘都生了,宫中又添了两个小皇子,一个小公主,当真可喜可贺。大南后继有人,太后心想,也对得起风家的列祖列宗了。
大皇子此时已呀呀学语,居然也能说出几个字了,那双水蓝的大眼睛,真的像极了当今皇上。
南王十分喜欢这粉雕玉琢般的娃儿,可是当真抱了小娃儿,又不知怎么逗弄,常常弄得这娃儿哭的涕泪横流,却还是粘了他不放。
皇上在旁边看着,也不管,只见南王手忙脚乱,实在受不了就塞了皇上怀里,公然抗旨,跑了。
那娃儿显是想闹,睁眼瞧见没人看他了,唯有父皇凉凉的瞧他,便憋了半天,扭头咬了咬天逸的手,口水横流的磨了会子牙,就又拱到奶娘怀里吃奶去了。
天逸咬了咬嘴唇,想了自己从前,好像也是这么着缠了个人,小孩子真胡闹,真不知那人是怎么忍的。
快到入了冬,皇上吐血的毛病又犯了几次,似乎是更重了,南王忍不住抱了他,喂他汤药喝。
天逸那会子心烦,直接推了开,药碗碎了一地,南王面色一变,却在皇上瞧了他面上后,又平静下来,吩咐人再去煎药。
“你去把棋盘拿来,我要下棋。”皇上命道。
南王默默的去取了棋,皇上又命他摆好,同他对弈起来。
皇上的棋下的真好,南王还真没特意让他,也输得一塌糊涂。
下了一会儿,皇上把棋盘一推,棋子哗啦啦散了一地,南王正要发声,却见天逸直起腰来,转头又呕了一滩血。
南王脸色苍白起来:“我喂你喝药。”
正恰宫人呈了新药上来,于是不由天逸反抗,灌了进去。
“苦……”
天逸皱眉。
南王四下看了看,外头恰有新供的橙子上来,黄澄澄的摆了桌上,枝翠叶绿,新鲜的很。
南王起身去拿,又命人送了一碟细盐,窄刀划了,切开那新橙,蘸了细盐吃。
蘸盐后的橙子更加甜美,正好能解了那苦味。
南王破开橙子后,放了玉盘上,取了些细盐,正要端了给皇上,就听身后那人叫他:“风刃。”
他手一抖,白盐撒了一些出来,碎雪一般,落在地上。
“皇叔。”
南王转过身去:“陛下,你在说什么?”
天逸坐在榻上,那双碧蓝的眼睛水淋淋瞧了他:“自从你死后,我就再也不吃橙了。”
“这新橙蘸盐的吃法,我这宫里的人,没一个知道。”
“是么?可是,臣从小就这么吃——”
“皇叔。”
风天逸瞧了他,眼泪大滴大滴的砸了地上:“你为什么不认我——是不是恨——”
南王忙上去捂住他的嘴,可还是漏了哭声出来:“是不是小皇上居然与那个一心要夺他权,要他死的叔叔——”
南王赶忙用嘴堵了上去。
“风刃已经声名狼藉了,皇上既是明君,就不要再替那心怀叵测的摄政王翻案了——”
南王别过头,不去瞧他。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都十六了!你不是应该八——”
风刃简直要被这个侄儿气死了,要不是他那一刀十六年前早送他上路,他现在一定是八岁,或者,兴许还能活到四十六岁……
“你便就撑了七年?你这转世的身子,丢魂失魄,痴傻了七年?要是皇兄把你给丢了,可怎么办?”
面前这快三十的皇上眼泪汪汪的瞧着他,跟小时候要在他衣服上糊口水的时候一模一样。
南王长叹了口气:“本王还有事都没做完,怎么能死呢?”
“本王,那会子,怎么能甘心……也不敢死,留你一个,我就是变成鬼,也要回来……”
——转世也不敢忘,想瞧瞧你过得好不好。
风天逸放声大哭了起来:“难道不是我这么想你,你才回来的么——?!”
皇上大哭了起来,在他从小崇拜的叔叔面前,在一直惯着他的皇叔面前,肆意释放自己的情绪,一点也不像个皇上了。
“你什么时候记起我的?你怎么不早些来找我?难道你后来七八年,也是傻的么?!”
风天逸蛮不讲理的样子,还是从前那个糊他身上口水的大侄子,一点也没变。
如今周岁只有十六的南王风刃叹了口气,拾了块蘸了细盐的橙子塞了这侄儿嘴里,堵了起来。
大侄子抽抽噎噎的,哭着吃完了。
尾声
许是这蘸了盐的橙子有奇效,皇上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呕过血了。
“天逸,你瞧,就是因为你这几年戒了橙子,落了病下来。”
“……皇叔。不对,现在你该叫我皇叔了。这新橙加盐的法子,只有你会不是?”
“我怎么觉得,大南人人都这么吃——”
细雪中赏梅的时候,新供的橙子又送上来时,叔侄二人便在御花园中清凉亭内争论了起来。
皇上一刀一个,一个滚圆的红橙,汁水淋漓的摊了开来。
还和几年前一样,少年舌尖粘上蘸了细盐的新橙后,又被他的皇叔完完整整的吞了进去了——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
The end
PS:人死后转世魂魄没聚全的话,转世那娃儿人就是痴痴傻傻的,这样自古以来的说法在《聊斋》里不要太多。
咱这个脑洞就是这么来的。
所以为啥人吓痴傻了老人家就会叫人去喊魂………
此篇故事中大侄子真是叫皇叔操碎了心,连死都不敢死,转世后也不敢忘,见面后还被大侄子睡了……这………
愿叔侄俩生生世世,不离不弃。
本文文设依旧采用《古镜·凉州词》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