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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早已下山,燥热了一天的山野,蝈蝈停止聒噪,四下寂寂无声。
暮色四合时分,张生牵着一头黄牛走下绿草如茵的山洼,他双手背在身后,手腕上缠着牛缰绳,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哼着轻快的调子。出门五六天没有回家,张生边走边美滋滋地思谋着:这次赢了一头牛回去,婆娘不但不会骂他,还会好吃好喝把他当皇帝一样伺候。
一人一牛走在蒿草及膝的山坳里,左边大山是一片杏树林,熟透的杏子散落在山坡上,黄澄澄的,甜腻的杏香中带着一丝腐烂的味道;右边小丘陵上是成片的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轻轻点头,麦浪的颜色从另一端由深而浅一波接一波地涌动着。自从婚后分家,张生就没种过一犁地,他不愿过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一门心思钻营赌技,想要凭自己的“本事”为老婆和孩子赢得一个好光阴。
张生得意地回想着昨晚牌局,接连几把自摸,尤其是天亮前那把“双杠大四喜外加杠上开花”,彻底扭转乾坤。坐在他对面的王飞恰恰相反,输光了所有积蓄不说,还搭上了自家的一头耕牛,运气这东西还真是奇妙,它要来了谁也挡不住,一定是张家先人保佑。张生心里盘算着等回家吃饱喝足后就去祠堂给先人烧炷香。
前面草丛中突然飞出一群山鸡,它们扑棱着翅膀惊慌地“嘎嘎”鸣叫着向杏树林飞去,身后黄牛停下脚步,不安地仰头哞叫一声。张生脚腕传来一阵酥痒,他扶着牛脖子抬腿挠了挠,拽起牛缰绳继续赶路,没走几步,感觉有点困顿,他想可能是接连几天通宵奋战,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的缘故,便没有在意。
暮色渐浓,张生走到一棵枝叶茂盛的大松树前,强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无意一瞥,惊奇地发现树旁几步之遥的麦田斜坡上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看样子有二十岁出头,穿着大红的绸缎棉袄,俊俏的鹅脸蛋涂抹着脂粉,及腰长发在微风中飘动着。在张生看她时,她也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打量着张生。
多漂亮的女人呀。张生痴痴地望着女子,脚步也不由慢下来,黄牛鼻子拱着他背在身后的手掌,热烘烘的气息带着湿漉漉的触感,弄得他心里痒痒的。
“你是谁家的媳妇,这么晚了还不回去给男人做饭?”张生一时有些迈不动脚步,还是没忍住打趣一声。
女子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她直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
张生见状有些纳闷,在他看来那不过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并不觉得有多么好笑。怕是个傻女人吧。女子的笑声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那死鬼男人出门鬼混还没回来,给谁做饭,给你吗?”女子笑眯眯地歪着脑袋看向张生,她把海藻似的长发拢在胸前,用小木梳一下一下地梳理着,端庄中带着些许俏皮,那样子妩媚极了。
对于女子言语中的暧昧邀请,张生怎能听不出来,他当下暗自窃喜,心想反正赶回去也到深夜了,不如……于是他停下脚步,笑嘻嘻地对女子说:“好呀,那做给我吃吧,我会给你付饭钱的。”
“哼!”女子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气呼呼地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本好心想着给你做顿饭,你却要给我钱?我不是开饭店的。”
女子冷冰冰地抛下一句气话,转身要走。张生见状,忙牵着牛上前几步拦住她:“嗨,别生气嘛,都怨我不会说话,请别见怪。”
女子捂嘴一笑:“这还差不多,那你跟我走吧,我家就在前面。”
张生牵着黄牛跟在女子身后走在麦田中间的一条狭窄的小道上,女子脚步很快,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开,张生扯着牛缰绳怎么赶也赶不上,他着急地大喊:“你慢点走呀,我都撵不上你了。”
夜色朦胧,女子的身影淹没在麦田中,逐渐模糊起来,张生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就在他停下脚步琢磨着要不要跟上去的时候,女子声音远远飘入耳中:“你走快点呀,马上就到了。”轻柔的声音像是一根绳子,牵引着张生再次迈开脚步。走了好一会儿,终于走出麦田,又遇见一片松树林,松叶散发着浓郁的松香味让张生有些神情恍惚,他边走边环视着周围的松林,在他的印象里,这里是有成片的麦田,但几时有这么多松树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正当张生疑惑之际,看到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隐隐站着一个人影,他揉了揉眼睛,原来是那名穿着红色棉袄的女子,他有点生气地对女子说:“请我去你家吃饭,却又远远甩开我,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唉!”昏暗的松树下,传来一声浅浅的叹息声:“你莫要怨我,我一个妇道人家,晚上带陌生男人回家,让别人看到了难免会说三道四,所以……”
女子欲言又止,反倒弄得张生不好意思起来:“哦,不好意思,是我思虑不周。”
“没事,”女子咯咯一笑:“我先回,你后面慢慢来,一直向前走就到了。”
女子话音未落身影便消失了,张生独自一人牵着黄牛走在林子里,越往前走松树越高大,繁茂的枝叶遮挡住了视线,他高一脚低一脚地摸黑往前走着,感觉有些燥热,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他撩起衣襟擦拭着脸上的汗珠,回想起女子的音容和接下来可能要发生的故事,不由加快了脚步。
眼前出现了一团橘黄灯光,张生拨开树枝,看到一处规模很大的庄户,院墙外,一名女子打着灯笼笑盈盈地向他招手,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怎么还有人,不是说她一个人在家吗?张生虽心有不悦,还是走了过去:“你家还有客人呀?”
“她是我重孙媳妇,也是来我家串门的。”女子说。
张生向旁边的女人看了一眼,她比提灯笼的女子还要年长几岁,样貌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重孙媳妇?别开玩笑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重孙子?”
“少见多怪,”女子白了张生一眼:”我辈分大,再说了,我那重孙子你是见过的。”
张生好奇地问:“我见过?谁?”
“王飞呀,你拉的这头牛不就是他家的吗?”
“你……你是王飞媳妇?”张生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女人,她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站在女子身旁抹眼泪。
“嗯。”王飞媳妇点了点头,瞄了一眼张生身后的黄牛。
“我说呢。”张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男人输了钱财,女人闹脾气跑回娘家待几天也是见怪不怪的事,更甚者上吊喝农药的比比皆是。张生心里嘀咕着,真扫兴,早知道就不应该来。
可来都来了,也不能掉头就走。张生把黄牛拴在院畔晾衣服的木桩上,跟着两人走进了院子。张生边走边端详着这户人家,院畔牲口棚里拴着两匹棕色大马,还有鸡圈猪舍,正面是五间大瓦房,两侧各有三间偏房,看来这是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
女子把张生让进正房,给王飞媳妇使了个眼色,王飞媳妇走出房门,须臾,旁边偏房里传来了拉风箱的声响。
张生斜躺在炕上,环顾房间,屋内家具摆设应有尽有,一切打理得干净整洁。由于多出一个人,他已没了原有的兴致,打算吃过饭后继续赶路。
女子拔下发簪拨着灯花,灯前的背影虽穿着棉袄,也遮掩不住她那苗条傲人的身材。张生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些惋惜,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大夏天的,你怎么还穿的是棉衣?”
女子转身盘起乌黑长发,边簪头边说:“哎,我怕冷,都是月子底下落的老毛病了。”
女人身子底下的病,张生也不好继续接话。
“饭还要等一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赌一把。”女子簪好头发,脸上洋溢着一抹挑衅的笑意:“你敢不敢?”
张生走南闯北玩赌多年,一直是输多赢少,但都是跟男人们赌,更何况自己近日手气这么好,哪会把一介女流放在眼里,何况还是这么好看的女人。于是张生当下就来了精神,盘膝坐直身子:“没看出来你还会这个,想怎么赌?”
女子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嘴角微微勾起:“你我两个人,麻将是玩不成了,骰子纸牌都行,看你了。”
“那就骰子吧。”张生从来没跟女人赌过,这让他有点莫名的兴奋。
女子从柜子里拿出骰子坐在炕沿上,把骰盅推到张生面前。
张生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只有些年头的骰盅了,暗红色的质地裹着温润的包浆,他刚要抓起骰盅时,女子的玉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
“别着急嘛,我们丑话说在前头,三把定输赢,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女子看着张生的眼睛一丝不苟地说:“就以你的黄牛做赌注,我押一匹马,想必你也看到了,赢了两匹任你选。”
那只手跟冰块一样凉,没有一点温度,张生呆呆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不由一阵意乱情迷。女子的话更是让他暗暗吃惊,原本想着陪她小玩几把,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会有这么大的魄力……
面对张生灼热的目光,女子忙抽回手,羞怯地说:“你倒是行不行嘛。”
张生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忙说:“好,一言为定,我绝对不会耍赖的。”
按两人说好的,三局两胜。女子坐庄,洁白似葱的手指抓抓骰盅上下晃动,骰子在骰盅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半盏茶的工夫,张生连开两次“大”结果都赢了。
“看来我今天没赌运,我的马是你的了。”女子懊恼地叹了叹气,收拾起骰盅。
张生手气正旺哪肯就此罢休,忙抓住女子胳膊:“别慌嘛,我们再来一局,你不是还有一匹马么?”
女子犹豫再三才说:“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也就豁出去了。”
再次开局,换张生坐庄,他撸起袖子摇动骰盅的同时,心里算盘珠子也在哗啦哗啦地响,有了两匹马和一头牛,很快就能兑现给老婆孩子的美好生活了。风水轮流转,这次张生不光输掉了那匹还没牵到手的马,连黄牛也一并输掉了,他有些着急,女子再一次收拾骰盅时,他明显有些着急,一拍大腿说:“不行不行,再来最后一把。”
女子微微一笑:“你的牛都输给我了,拿什么跟我赌?”
张生一咬牙说:“我输了给你家做一年苦工,你家种这么多麦子,这笔买卖你稳赚不亏。”
“我有男人,谁要你收麦子?”话一出口,果然就遭到了女子的严厉拒绝。
赌场上有两种赌法。一种是顺赌,赌财、赌房、赌地,一掷千金;另一种是横赌,往往是赌徒输光了钱财,身无分文时的无奈之赌,赌妻儿老小,甚至是赌自己的命。张生参赌无数,见惯了这种事情,也是他最鄙夷看不上的伎俩,他觉得横赌有失男人体面。之所以今天用这一招,纯属是因为自己输给了一个女人,这事儿如果传出去,他在赌友面前再也别想抬起头来。
在张生再三纠缠下,女子无奈,像是下定了决心向他伸出手掌:“你若下定决心要赌,那就最后一把定输赢,你赢了,两匹马和牛都牵走;但如果你输了,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好,一言为定!”张生说着在女子手掌上拍了一下,两人算是击掌为誓,表示永不反悔。
两人轮番摇动骰盅,决定谁来坐庄。女子摇了十六点,张生只有七点。
庄家执盅,骰盅落定,张生先押大,在女子开骰盅之际,他又换成押小,女子见他徘徊不定,讥讽一句:“赌不起就收手,骰盅没开,一切还来得及。”
张生还是押了大,一拍脑袋大喊一声:“开!”
“买定离手,开盅不悔!”女子不屑地看着张生,冷冷地说。
拔开骰盅,三颗骰子皆为三点,三三得九,小点。张生像一摊烂泥,软软瘫坐在炕上。
女子缓缓收拾起骰盅,瞅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张生,冷哼一声:“没想到你的命这么贱,只值三头畜生。”
“愿赌服输,愿赌服输……”张生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嘴里念叨着:“我的命是你的了,贵贱都由你处理。”
屋内油灯爆出灯花,灯芯激烈地跳动了一下。女子顿时大惊失色,一把拉起张生说:“你快走吧,我家快掌柜的快回来了。”
张生昏昏沉沉地下炕穿鞋,女子又一次焦急地催促:“快点走,他回来你就走不了了,院畔的牛你拉走,记得还给我那重孙子。”
张生在女子的拉拽中走出院子,解开牛缰绳,在走出院畔时,女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狡黠一笑:“至于你欠我的,在你下次耍赌的时候我会来收账的,你可别忘了哦。”
“不敢忘不敢忘。”张生拉着黄牛跌跌撞撞地钻进松树林。
夜风吹来,张生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林子里松树好像比来时更稠密了,一棵连着一棵,窄处连人都不能通过,在一片漆黑中,他分辨不清方向,只能在林子里摸索前行,身旁的树枝像从黑暗里伸出的一只只爪子,不断撕扯着他的衣服,刮在他的脸上……直到眼前的黑暗稍微淡了些,他才意识到已走出松林,迎接他的是一片麦田,那条田埂已找不到了,他只能踏进麦田向前走去,他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无边无际的海洋里,怎么游都靠不了岸,强烈的窒息感让他大口大口地喘气,身后那头黄牛早不知去向,他顾不得回头寻找,心中只想早点走出去,走出去……
张生睁开惺忪的双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太阳刚爬上山头,微风拂面,万里无云。那头黄牛此刻正卧在他身旁的草地上,嘴里不断反刍着浅绿色草沫,一对硕大的眼睛如镜子一般光亮,显得湿润而温顺。
“哞——”黄牛对着刚刚醒来的张生低低叫了一声,张生衣服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贴在身上,他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僵硬的四肢,猛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座坟丘上,他像触电似的径直跳了起来。坟冢有些年头了,杂草丛生,边界与麦田接壤,年复一年的耕种,坟丘上方田里翻滚下一溜黄土,前面一方焦土地上,散落着几个玻璃瓶子和燃烧未尽的木棍……张生望着刚起身的地方,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他回想着昨夜的经历,红衣女子,庄户,骰盅和赌局,一切真实得不像是一场梦境。
张生慌忙牵着黄牛要离开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地方,随着走动小腿一阵钻心的疼痛,撸起裤管,小腿肌上有碗口大一圈呈黑紫色,在肿胀的肌肉中央两个细小的孔洞往外流淌着黑血。张生心里清楚,自己一定是被蛇咬了,他弯下腰挤了挤污血,耳边又一次回荡着女子的声音:“记得把牛还给我重孙子……在你下次耍赌的时候我会来收账的,你可别忘了……”
张生直起腰抚摸着黄牛脖子,黄牛依旧慢悠悠地咀嚼着草沫,它温顺地看着远方,像是一位陷入沉思的老者。张生看着黄牛的眸子说:“去他妈的,吓唬谁呢,人的命咋能比牲口还贱,输就是输了,老子绝不赖账,我这就送你回去。”
张生牵着黄牛,回想着昨晚奇怪的梦境,他倒不是因为忌怕别的什么,只是轻易把自己押上赌桌这一事,想想都让他不寒而栗。耍赌多年,他见过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做出这么荒唐的事。他心里暗自决定,以后还是踏踏实实地种地过日子才踏实,赌桌上赢来的财富,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东西一旦输了,就再也赢不回来了。
夏日的山野通过一夜休整,恢复了应有的活力,树上鸟雀啾啾,草丛里蝈蝈吱吱,麦田在风中翻涌着浪涛,熟透的杏子不断从枝头掉落。一人一牛走在阳光里,沿着蒿草及膝的山坳爬上陡峭山洼,他们吃力地翻过山头,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大山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