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寨子里老人口述,程阳桥的发轫时期,应该是1900年。
那时候朝廷可能还在侗寨地区收晒衣税呢。
有人提出倡议之后,家家户户捐出木材,再经过侗寨木匠几年时间凿凿刻刻,才有1916年的探桥大典。
1900年到1912年,程阳八寨几十位修桥的领头人,凭着一副热心肠,在12年时间里,他们在八寨四处游走,发动乡亲,募捐建桥资金。
他们吃家里饭、做众人事,为了心目中的程阳桥,奋勇向前。但桥未建成,就有两位领头的老人相继去世,他们的儿子们毫不犹豫接过父辈未竟的事业。
别人有愚公移山的神话故事,我们有老人修程阳桥的史实。故事的结局却千差万别。愚公最后是感动神仙,结果神力帮忙。是否真有移山事实,存疑。
我们的父老乡亲,一块石头、一根木材、一片青瓦,一凿、一斧、一墨绳,都是自己操劳。举八寨全力,创造出建筑史上的奇迹。
可见,我们的神仙有点懒,或者我们自己太勤快,弄得神仙都忘了这茬。
《三江县志》记录当年修桥情形:皆踊跃争先……供材不分贫富,服工不计日月,男女老少,惟力是尽,绝不推诿而终止。
1916年,程阳桥建成,想来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侗寨山民,无不聚集程阳桥。他们跋山涉水,跑到八寨,参观这座惊艳世界的侗寨第一风雨桥——那时候的风雨桥榜怎么排名,是另一回事。
吹芦笙、对山歌、抢花炮、百家宴、多耶……但凡侗族的民俗风情,估计那次都有精彩表现。要是陆放翁刚好那时候到八寨游玩,一定会震惊,写出的诗句,肯定比《游山西村》让人动心很多。
几十年人世光阴,程阳桥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却又感叹命运无常的捉弄,哀叹侗族人悲苦不堪的命运。
就像侗族人伟大的母亲一样,为了孩子永远担心一切,面对凄惨的现实,却又常常无可奈何。侗族人以萨(侗话,祖母)为尊,到处修建萨堂,由此可见,女性在侗族文化里的重要性。
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初,那时候是八寨最饥饿的时候,寨子里久不久抬出一具尸体。
因为死人太多,根本就来不及制造棺材,一个个都饿成那个样子,哪里还有棺材啊,能有一张席子都不错啦。
1965年,天才诗人郭沫若到桂林游玩,也有人说他是到桂林视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做什么大项目,因为到现在看不出桂林树立什么郭沫若到此一游的纪念碑。
郭老头看到一大堆少数民族风情景观照片,兴致勃勃,捡了好几张专门欣赏,最后只留着程阳桥的照片,不停揣摩,不舍昼夜。
连续几个晚上辗转反侧,恨不能寐。
熟悉诗人创作习惯的人,基本上都知道,那是诗人心里的灵丹在翻腾,一直在寻找有关程阳桥的那首诗。仿佛胸有成竹的近在眼前,却又深感相对无缘的无限遥远,真是够折腾的。
最为麻烦的事,后面的几句已经脱口而出,感觉还是不错。可是前面怎么起呢?虽说不过就是起承转合,毕竟小世界里也有大宇宙。
大诗人还是有要求的,不能停留在歌颂十万亩产的那种打油诗里,弄不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妙句,实在有点心不甘情不愿。
怎么对得起程阳桥呢?
他贵为庙堂高人,家学确实渊源深远,从小就是天才、神童的首席代表,简直就是代名词。自然不会忘记陆游的一些山水诗句,他想到的尾联,跟陆游的居然不谋而合,难道这就是两个人对侗寨的遥相呼应吗?
或者是天才之间的隔代串供?
语误,是传功。
多年之前,陆游曾经给侗寨的飞山庙写过一个对子,可惜他歌颂的是那帮要王化我们这些老根的英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不是闹着玩儿——而不是赞叹侗寨风雨桥巧夺天工、神奇到不可名状,不然我真的是要佩服死他。
不知道当时老陆是不是挥毫写下来,反正现在看不到墨迹。说不过去啊,他那一口南腔北调,别人是很难听懂的。所以必须写了,才能明白。不然,也传不下来。
或者,我们粗心的侗寨乡亲,居然没有把那个他老人家手书的对子保存好,一代接着一代,珍本流传。也不至于到如今,居然找不到放翁的墨宝了。不然,佳士得现在腆着脸追着巴结咱呢。
幸好,郭老头给程阳桥写的七律还在,而且非常豪气,显示出豪放派诗人的痕迹。
这就叫人文,景观加故事,才有精彩的人文效果。
谁能无风起浪?巧妇也要有米才成炊啊,别以为每个美女都是田螺姑娘。至于田螺姑娘怎么能够无中生有,我怀疑那是娘家的嫁妆比较厚道。
据说当年范仲淹看了岳阳楼重修之后的画面,展开难以抑制的联想,彻夜磨墨,洋洋洒洒拼出一版《岳阳楼记》来,先后天下的忧和乐,如今仍旧经典得让人难以释怀。
那份经典,简直配得上精盐里加碘,只要沿海群众没意见。一人腿软,全家补钙,是有点过火啊。
至于王勃,简直天才化身、文曲星移魂,十几岁的孩子,饿着肚子,毛遂自荐去参加文坛命题作文大赛。肚子太饿,轻飘飘的,结果步履蹒跚,未免迟到,哪怕受尽冷落,依然不卑不亢。
万万没想到,自古英雄出少年,原本只是八股文如此,没想到,也有例外。结果他的《滕王阁序》,成了千古绝唱。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单单是这一对,都足以秒杀天下文豪。可见,吃得太饱是写不出好文字。文豪里胖子不多,以前只有一个胖和尚,如今激素多了,是个人都可以圆碌碌的一脸富贵,已经没有这种限制。
说的就是你,不要没事就责怪我们那个年代怎么会饿死,可以吃小米肉粥的啊?!
对啊,何不食肉糜?
要知道,我们连糠都吃得一粒不剩!
滇池边上的大观楼,孙髯翁一副长对,如今读来依旧荡气回肠。不知道是大观楼让人难以忘怀呢?还是他的五百里滇池数千年往事的对子,让人读罢,果然赢得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大观楼虽然贵为中国四大名楼,不过,要是没有孙先生的这幅楹联,恐怕会逊色不少。楼以联贵还是联以楼贵,一笔糊涂账。
普及一下,天下五大名楼分别是,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大观楼、八寨鼓楼等。目前,仅余八寨鼓楼等候一副绝妙对子或者一篇绝版铭文,希望有志者共勉。
从此以后,天下第一长联、海内第一长联、古今第一长联等等这些个崇高声誉,尽入孙先生囊中,天下才子莫不点头称叹。不知道地底下他会有什么想法,如此哀荣,是否想过?
估计他是有这份信心的,他给自己的挽联就已经充分说明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坟墓真是修了又修、毁了再毁,曾国藩一般的屡战屡败!很多人都想在这位天下第一楹联神手面前露脸,沾染一点仙气,纷纷撰联垂吊。
只可惜,那些对子全都是拍马屁的多,真情流露甚至天才横溢的很少。
一直到1980年代,他的墓碑终于再次得到修复,并且改成他的自挽联:
这回来得忙,名心利心,毕竟糊涂到底;
此番去甚好,诗债酒债,何曾亏负着谁!
前面自慰的天下五大名楼那样,只为博君一哂。
不过,确实值得奇怪,咱们侗族木构建筑如此伟岸,怎么就没有跻身这些行列呢?不然,咱们卖楼花都赚翻了,哈哈哈!
不得不承认,程阳桥确实没有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和大观楼那么好的运气。
不说1916年的程阳桥,当时她还是太年轻。
可是,我们侗族的风雨桥和鼓楼,千百年来都有的嘛。
大概因为千百年风霜雨雪,侗族山民一直都在山里刀耕火种,修桥建楼,渐渐演化出侗族人的建筑风格来。外面的人难得进山,自然不知道山里还有这么一些侗族部落,还有如此惊艳世界的建筑奇迹。
按理说,徐霞客当年都到融州了,逆水而上,不远处就是风雨桥,何以偏偏不上三江道?难道就没听过这么多美丽动人的侗寨故事吗?真是旅游发展史上最大的悬案,没有之一。
要是,当年柳宗元知道八寨有一座又一座风雨桥和鼓楼,还有鳞次栉比的曼妙木楼群,那个喜欢游山玩水的老头子,会不会放了扁舟,向八寨进发呢?不至于龟缩在柳州,编些什么独钓寒江雪的打油诗。
如果老柳出场,大约今天的风雨桥就不关郭老什么事了。这个是有前证的。虽说武无第二、文无第一,可是,文采这玩意最怕的就是比对,一眼就看得出高下来。
李太白觉得自己天才盖世,观赏唐代大型实景演出《贵妃出浴》这个超级样板戏之后,醉醺醺里,随便胡诌三支清平调,就弄得李隆基云里雾里,明白天才不服管,于是乎,独家冠名赞助他的周游全国项目。
据说,背包自助游就是这么出来的。
那时候,要是捐给李太白几条航船的话,按照青莲居士这种风格,估计中国文化当时早就已经征服全世界,完全不必等到郑和这尊太监去扬我国威。
毕竟人家会疑惑,你们的国威就是下面什么都没有的吗?只可惜李隆基这个败家的,没一点国际眼光,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过眼云烟。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中国已经是世界中心、宇宙第一,千邦同贺、万国来朝,只要等着别人来进贡就好,完全没有必要哥伦布一样的全世界找金子,穷人才那么忙碌,咱们全都是路易十四一般的玩私人定制。
说到底,谁不知道咱们地大物博啊,而且还厚德载物。
太白潇潇洒洒到了黄鹤楼,本来打算,在岳阳楼混帐,欣赏日出陶醉日落之后,大醉一把。然后趁着酒意,在楼上特意留出的那面新墙,刷下千古绝唱。
很可惜,一个不留神,他醉倒躺在地上的时候,看到小角落里一点都不起眼的旮旯犄角,模模糊糊,有一个叫崔颢的《黄鹤楼》,看完马上酒醒,顿时间就傻眼了:这姓崔的什么角色?作协里没有他的名分啊!
他老哥子琢磨了好几天,愣是被崔颢给魇住,深深沉陷在老崔瞎编的场景里,根本就出不来。恨不得倒地便拜,口中念念有词:我的崔老师啊,你就不能放在下一马?
到最后,饥渴难耐的孟浩然,催他出发。没办法,只好草草四句,敷衍交稿。就是如今我们看到的,故人西辞黄鹤楼。
请注意,他后面写的是烟花三月下扬州。
扬州什么地段?听说过八大胡同吗?扬州还不止那几条胡同,还是烟花三月呢!怪不得后来的柳三变羡慕得眼睛都睁不开——也有人说是花酒喝多了。
柳柳州没到八寨,是程阳桥的不幸,却是郭沫若的万幸。要是这位仁兄,到八寨一游,估计郭沫若就不敢写什么啦。哪怕就是看着程阳桥的照片流口水,他也无计可施。
没辙,人家可是唐宋八大家的第一家!
1982年,迎来好几年春天的中国人,终于可以好好呼吸一把新鲜空气,那时候的天空,雾霾应该还没有出现,到处都有蓝天白云。
这一年,程阳桥被授予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狠狠让侗族建筑在全国人民面前,显了一把大脸,大到全世界都震惊。哇噻,原来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叫侗寨的神秘地带!
1983年6月21日晚上,一场大水把程阳桥冲垮一半,留下的那半截,是接近公路这边的,斜歪在那里。很多人都给吓坏吓傻了,靠,程阳桥都给冲走了,难不成咱们八寨的风水出问题啦?先生都去哪啦,赶紧算上几卦!
天一亮,我们到处看洪水。
看到冲垮一半的程阳桥,觉得有点胆战心惊,我们可是经常从那里跑过去的啊。就像大傻眼看随风而逝的衣服时那种感叹:幸亏我没穿那件衣服!不然吹没了,妈妈都找不见我啦!
程阳桥的重修工程用了几年时间,直到1986年,崭新的程阳桥在原来的位置迎风挺立。
桥墩全都是新的,桥面比原来高了很多,不直接延伸到公路,免得拖拉机师傅没事就开着拖拉机搞桥震,那时候拖拉机师傅还真不少呢。设置了一些上桥台阶,有一个过渡,增添一些曲径通幽的感觉,韵味更足。
有点悬念的是,原先放在桥墩里镇桥用的那些个金蟾蜍什么的,后来在桥上摆了一阵子,结果就不见了。不知道是放回桥墩里呢,还是更好的保护起来。不让它回归乡梓,总会有怨言的。
那一年的探桥,真个是热闹非常。
程阳桥头马安寨子的田里,搭建起高台、攀缘着密密麻麻松针的大拱门。一大堆穿着清廷高官制服的领导人,庄严肃穆的,脸上刮得下好几斤霜一般,整整齐齐在台上列坐,看着都让人腿软。
原本以为他们修旧如旧,打算庆典活动也要按照当年的情形来。1916年不会是这种情形吧,那时候不是皇帝都出宫了吗?不是已经民国了吗?应该中山装才对啊。
还是咱们深居大山太久,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仔细一看,并非如此。
原来有人在拍戏,不知道是张军钊还是谁导演的《孤独的谋杀者》,趁着如此隆重的探桥庆典,抓紧时间排戏、拍戏。于是人山人海里,就有颜色鲜艳的清廷官服,拖着长长的辫子,偶尔还要扭捏几下脖颈,煞是好看。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当年威风十足的官服,如今不过成了戏服,形同天壤。所以有时候真想对威风凛凛的特警和城管部队说:别那么凶,有一天你们会成为戏服的。
其实他们一穿上,就成了戏服。
如此威风,最后居然不过人家的戏服,你说服不服?真是人生如戏、全凭演技。所谓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估计就是说的他们不要命的天天表演吧。
入戏太深,很难脱身!
我们各个寨子,都有长长的队伍,挑着抱着抬着背着扛着各种祭品,轰轰烈烈去探桥。
那时候我们捧着竹竿,上面绑了一圈圈的鞭炮。拿竹竿的孩子一堆接着一堆,到了桥头那里摆好阵势,不知道是谁指挥的,就那么一声令下,鞭炮声齐响,非常壮观。
这种大场面,可是平生第一次,本来就已经有点腿软。结果弄得我大半天耳震,根本听不清楚旁边的小伙伴在说些什么。
关于程阳桥的重修,还有一个典故。
某大学土木系教授,据说是一位建筑家周先生,他认为自己是新程阳桥的设计者,只可惜,寨子里的工匠们并不认同。于是,这成了一个悬案。
不过,他对程阳桥挺有研究,而且非常关心程阳桥的命运,这是必须承认的。所以即便他不是设计师,至少也是积极参与者。
同样必须承认的是,作为一位建筑师,程阳桥可能是他参与过的、唯一获得世界级荣誉、深为世界人民景仰的建筑精品。
据说周教授临终愿望,就是想葬在程阳桥头,看着自己参与的作品,度过百年之后的漫漫生涯。多年之后,在桥头的茶林地里,确实修了一座新鲜坟头,听说,那就是他的坟墓。
如今桥头的山岭,已经变成杨梅林。
林子非常茂盛,真是一个幽会的好地方。每年杨梅季节,全世界的男男女女,前呼后拥,都跑到那里摘杨梅。如果在那里来一场坡会,情形会怎样呢?有必要跟各种相亲节目沟通一下。
2017年7月10日,大家一觉醒来,发现洪水已经差不多接近程阳桥的桥面,真是看得惊心动魄。要是大雨持续那么一阵子,估计也难逃1983年的厄运。
幸运的是,上游不远处的合龙桥能挺住,要是合龙桥顺流而下,估计程阳桥真的跟了老伙伴一起。命运这玩意,果然混沌!
这一次的洪水,应该比1983年还要大,说是百年一遇,估计并不过分。1916年程阳桥建成,到如今不是刚好百岁出头,百年孤独的嘛。
1983年那场洪水被说成70年一遇。如今桥面比原来高出很多,洪水仍旧接近,可见洪水之大。大到可怕。
风雨桥是侗寨的象征,程阳桥又是风雨桥的杰出代表。关于程阳桥,还有很多美妙的传说故事,这些故事,有心人可以搜索资料脑补。
1997年香港回归,程阳桥模型就是一份大礼。那么问题就来了,1965年咱们八寨搞个程阳桥模型干嘛呢?庆祝跟苏联拜拜吗?
所以提到1965年的程阳桥模型,因为关于郭沫若写程阳桥这首诗,还有一个版本。
这个版本值得怀疑的就是,如果他看到的不是照片,而是模型的话,他怎么知道桥头有茶林呢?那时候又没有局域网,度娘都还没生出来。就不信,你老郭还能千里眼?
不过还是说一下这个版本,让大方之家考证。
据说1965年,郭老头子在北京看到程阳桥的模型后,惊喜之余,欣然挥毫题写程阳桥三个大字,并赋诗赞颂。
按照这首诗描写的一些周边景致,说明老郭还是耐心咨询过关于程阳桥的一些建筑奇迹和侗寨的民俗风情。比如程阳桥的长宽高、没有一根铁钉、全都榫卯结构、杠杆支撑、桥墩材料,还有侗族人的生活习俗、生产方式等等!
其实,尾联里的何时两字,就足以说明郭沫若确实没有亲临程阳桥——这又是另一个版本,有人在游记里提到郭沫若到程阳桥头转悠,这个惊世骇俗的说法,把我吓得一愣一愣的,傻了好一阵子。
如此写游记,果然见功夫,吓死徐霞客!
从我侗族人的身份来说,对老郭这首诗已经缺乏艺术上的鉴赏力和判断力,有的只是对程阳桥本身感到的那股荣誉和尊严。
真希望,更多的人都能够喜欢,而且常常吟诵。
艳说林溪风雨桥,桥长廿丈四寻高。
重瓴联阁怡神巧,列砥横流入望遥。
竹木一身坚胜铁,茶林万载茁新苗。
何时得上三江道,学把犁锄事体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