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红衣女人的不幸遭遇在我的头脑中依然浮现。无数的人生经历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悠荡。岁月依依,不紧不慢一天一天不断重复,今年的此时正是去年的此时前年的此时。逝者如斯。此刻,在永无休止的由细微和粗重的钝声和尖音混成的城市喧嚣中我只感到一种别样的静谧,一种人沉在水底似的静谧。我在这个云烟氤氲满天虹霞的傍晚坐到书桌前,自我感觉这样的时刻有益于我的灵感的显现有益于记录那些零碎断续的记忆和乱七八糟的人生经历。
灰色的星期五傍晚
我为什么在那年夏季的星期五傍晚出去,至今我琢磨不透。当时我只是觉得我应该出去走走了。我好长时间没有出门了,我想我再不出去看看怕是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在这之前我下了班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与世隔绝。我不愿出门。我觉得外面不是我的世界。
但是星期五的傍晚我出去了。
可我并不是想出去找点风。关于我为什么出去,或许是一个神秘的命题。
天阴,呈灰色。这是那种只是阴但绝不会下雨的天气。
你很难不对这种天气感到焦躁发愁。
我带一把长柄雨伞走下楼来,我知道天不会下雨,但我还是带上了雨伞。我不清楚为什么要带雨伞。为什么要带雨伞呢?走到街上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带着雨伞很多余很好笑。街上没有一个带雨伞的人。当时我无法预料就是这把长柄雨伞给我惹来了麻烦,如果我是能够预知未来的哲人,我早该将这把倒霉的雨伞扔掉,免得它打碎了我的饭碗。
街上的人多得数不过来,那情景就象人们知道了将要地震都倾刻间逃到街上一样。
我抓住一位中年男人的胳膊问怎么了?那男人说:“什么怎么了?逃犯!”
我四下看了看,没有谁象个逃犯。我不相信他的话。他是在开玩笑。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需要风。在这阴沉憋闷的季节没有谁不需要风,问题是现在没有风也没有来风的迹象。
我想,既然没有风也没有来风的迹象,他们不如回家里去,吹吹电风扇或者打开空调清凉清凉,我知道现在已经不常停电,谁也不必再为晚上停电而烦恼了。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回去的意思。我不知道他们还要等待什么或者寻找什么或者需要什么。
现实往往与人的理想愿望相违背,需要的不一定就能得到。这是自然法则,也是社会法则。我相信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那么他们还散布在街上做什么呢?
我为他们感到难过。我知道他们有掩饰不住的烦燥。我不想参与他们。我不想与他们为伍。我与他们没有关系。
前面有座山。我想,山上或许是块清静之地。于是我准备穿过周围的人群向前走。就在这时,那个男人看到了我的伞,许多人都看见了我的伞。他们望着我的伞,身体就僵住了。他们极快地互相对视一下,脸上随之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漫开。起先我还置之不理,但很快我便不得不面对现实审视自己了。我所经之处,那些陌生面孔都这样瞧我的伞。他们的神情使我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的神情很复杂你很难形容很难描述。像是一个罪犯突然发现了一件对自己有利的证据,而这件证据永远无望得到时所流露出的神情。又像是看到某人象个罪犯却无法得到证实无法把他送进监狱,但要弃之不顾又很不甘心时所流露出的神情。反正他们既兴奋又丧气既欣喜又忧虑。当时我无法把这种情形跟某种不祥的预兆联系起来。我只是想我的雨伞是不是出了毛病。我仔细察看雨伞没有发现毛病。
雨伞没有毛病,我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老瞧我的伞,就好象我的伞不是伞而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我真弄不懂他们。但我能理解他们。我知道这是那个叫“好奇”的怪物在起作用。我明白,他们好奇你无法阻止。这是城市文明带来的心理问题。我们当然不应该不理解文明以至厌恶文明。
然而被人如此注意总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我觉得就像做了贼一样心里有点鬼鬼祟祟。我想避开他们。我拿着伞低着头沿马路崖子朝山的方向走,那样子既象个垂头丧气赶远路的人,又象个在寻找一件早已遗失的什么东西的人。你体会不到我的沮丧。
山的形状象只老女人的乳房,低矮干瘪,显得委屈孤独。山座落在市区西南方,据说原先叫“狐狸山”,在过去不久的某个年代改了山名,叫“英雄山”。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改山名,更不明白为什么要改成“英雄山”,因为这山跟英雄一点沾不上边,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你无论改成什么山名我都没意见,这事跟我没有关系,我只是想研究研究。我有这种癖好。
在山脚下我碰见一伙人。他们交头接耳,神情严峻得像在讨论第八个五年计划。他们同样注意到了我的伞。我能感觉到。我是在众目睽睽下走上山的。
事后想想,我觉得我上山下山的过程没什么可疑之处。我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道走进浓密的松柏树林中觉得里面很黑。小道边的青草和野花已经看得不甚分明。在我的视线中,所有的事物都染上了浅黑的颜色。黑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这时我觉得心情很好。
上山的路上我没碰见一个人,只碰见一些零零碎碎新旧不同的白的粉红的纸在山坡上招摇。也许还有几滩屎几泡尿隐在附近的青草野花丛中渗透进旁边的岩石缝里。臊味和松籽香沬浑然一体攒进鼻孔,我觉得这气味很奇妙。山下的市声经过松柏树林的过滤产生一种朦胧的清静。这时我觉得这里是我早已熟悉的地方是世上最好的去处。这有点让人不可思议。
山坡不陡也不难走,功夫不大我便到了山顶。我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向山下俯视。极目远眺,这座不大的城市尽收眼底。此时城市正被阴沉灰暗的夜空所笼罩。我的目光游移着。我看到山下不远处一座西欧风格的灰白色建筑物与其它建筑物格格不入。它高耸绰约,有着教堂似的尖顶。我知道这建筑物是火车站的售票处。我这样看着就听见了火车鸣笛的声音。我看到火车仿佛是从这座建筑物里面穿梭而过。这也有点让人不可思议。
我想象着倘若这座尖顶建筑造在山顶上该是什么样子,那情景是不是在点象延安宝塔。如果是那样,这英雄山也就有点名符其实了。想到这里我看到天色完全黑下来。我觉得黑夜是同这想象一起降临的。这很奇妙。
我从原路下山。在半山腰我觉得我想撒尿了。我把伞挂在树桠上然后转过身去撒尿。在这里人人都这样撒尿,我干嘛不撒?撒完尿我继续下山。这时依然没有风。我没有看到星星和月亮。天黑得一塌糊涂。雨迟迟下不来。
到了山下我发现我手上没有伞。我把伞挂到树桠上忘记拿了。我望着天。我在想是不是返回去拿伞。可天太黑,我都看不清手表上现在几点钟了。于是我决定第二天去找伞。
山下没有一个人。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握着那把已经撑开来的雨伞从山顶上飘起来。半空中手脱离雨伞柄。我沉沉地往下坠落。尖顶建筑物的尖把我穿背而过。我并没有死去。我平落在火车车箱上随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