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穷,难逃志气短;家难,必然是非多!
又一个喜忧参半的消息,将我们家推到了风口浪尖,让我们进退两难。
有一位家境殷实面容娇好的姑娘,居然主动托人说媒,想攀我们家二哥这条高枝,愿与他喜结连理。只要我们家答应了这门亲事,人家愿意出钱供养二哥上学,还答应给务农在家的三哥盖座新房子。
按说这事儿也算四喜临门。给钱给房给女人,还送个好前程,真可谓锦上添花,倒贴相嫁!
可是,父亲听闻,居然大发雷霆,认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的奇耻大辱!
他为自己的儿子操心费力,供养他考上了大学,成了跳龙门的锦鲤,怎么可以再找个农村媳妇?
何况,老父亲辛苦了二十多年,别人区区八千一百块,就想把他对儿子的养育之恩清零,还要买走自家儿子的大好前程?
这买卖不划算,父亲才不要做这个冤大头!
他幡然醒悟,钻了牛角尖的认为,儿子的远大前程,比那八千一百块的委培费,实在金贵多了。
他甚至都忘了,我的二哥回读一年,更会有比这更远大的前程!
他终于下定决心,无比决绝的拒绝了人家的攀亲之举,又马不停蹄的张罗二哥的大学学费,对复读之事绝口不提。
他像打满了全身的鸡血一般,咬着牙,流着血,磨破鞋,不仅败光了家底,又东挪西借,倾我曹家全族之力,终于把二哥风风光光的打发走了。
命运,往往就是如此残酷无情。父亲拒绝做冤大头,只不过是更加疯狂的裸奔在成为冤大头的路上。
事到如今,二哥大学毕业两年,形势却是急转直下。大学生,曾经的天之骄子,仿佛一夜之间,就变得不值钱了。
二哥依然平平凡凡,工资不高,又长得其貌不扬,居然连对象都难找。这坐实了父亲冤大头的事实,让老父亲无地自容,更后悔当初为什么那么虚荣,竟然为了中看不中用的面子,推掉那桩找上门来的亲事,更把整个家庭,拖入负债累累的境况。
他自己的生活水准,现在更是直线下降:瓶装酒换成了混浊不堪的散酒,就连下酒菜,也从小店里最便宜的鸡脖子,换成了菜篮子里信手拈来油腥全无的大葱头。
现在我这个四儿子也考上了大学,他想要一碗水端平,不想有一丁点亏欠,却真是难于上青天。当年,还有人送钱送房送女人。现在,就连一奶同胞的兄弟,见个面都要躲着走,唯恐借钱借到人家头上,避之不及;当年,还有锅可以砸,还有铁可以卖,现在却是家徒四壁,就连往年的欠债,都还没有还清。
看着我跪在他面前,老父亲只好猛灌了一大口酒。
酒入愁肠,化作英雄胆。老父亲居然大气无比,在家徒四壁的老屋子里画了一个圈儿,满满九袋子用来还债的小麦,就被他征调给了我。
临了,还没忘无比煽情的甩给我几句话:老子做了操蛋的绝育手术,还是把你造了出来,看来我上辈子铁定欠你的,早晚有这一劫。我今年六十有五,也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说不定哪天就挂了。你三年大学,老子我,就只能帮到这些。往常砸锅卖铁的勾当,老子我这辈子干了太多,早就败光了家底。现在我六十有五,真的老了!老了!老――了!我再也砸不动,也再也卖不起了!
老父亲说到这里,终于颓然倒地,一蹶不振,一副老骨头无处安放的凄苦,嚎啕大哭。那些想忘又忘不掉的伤心过往,扎心又丢脸的三赌三输,更有眼前想帮帮不上的儿子,终于成了老父亲――这把六十有五的老骨头――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无情地把父亲压垮,又让他沉缅在多子多难多事非的绝望中,老泪纵横。
看着嚎啕大哭的父亲,我实在不忍心逼他,只能嘤嘤啜泣,跪在地上陪着他掉眼泪。
父亲哭了老一会,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又灌了一口酒,也不看我,自顾自的往下说。
你往后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小子,就别再惦记老子半个铜子一个米粒儿。我马上就带着你老娘,和你三哥分家,就想着种点地,养活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那点半死不活的拖把生意,我也甩手给你三哥,往后啊,你老子彻彻底底的无能为力了,你就多向你的姐姐哥哥们献献殷勤,自求多福吧。
我的大学,就这样无情的,把一生风刀霜剑、半辈子惊涛骇浪的父亲逼上了绝境,让他无可奈何的向命运投降,耍赖般地做起了甩手掌柜。
老父亲说到这里,又开始泣不成声,只能狠狠地灌酒,用力的咬了口桌子上的半截葱头,吞咽着苦苦的酒,辣辣的葱,咸咸的泪,哪还有往日的逸致闲情,悠哉悠哉地做他的抠脚大仙。
我擦了一把又一把眼泪,肝肠寸断:爸,儿子今天向你要的,不仅是一部分学费,更是你的支持。只要爸爸吐口,支持我上大学,就是给了儿子尚方宝剑。哥哥姐姐那里,亲朋故友当中,我就敢狮子大开口,一个门一个门的借钱。爸爸您也老了,是该撒手不管的时侯了。把门路指给儿子,我一定不给爸爸丢脸!
我跪在地上,向老父亲磕了一个响头,又狠狼地抹了一把眼泪,逃一般的跑出了院子。
还有五千块的学费,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站在破败寒酸的家门之前,含着眼泪仰望天空,追寻着那些欢快的飞鸟,怔怔出神。
既然羽翼未丰,何不尝试着飞向天空?
既然志在千里,怎能只想着家中栖息?
既要大展宏图,哪能光想着靠人帮扶?
父亲六十有五,是该告老歇脚了。养儿防老,对于养育了两女四子,又经历了三赌三输的父亲,实在是种奢望。我既想做个孝子,怎么可以一味地对老父亲搜肠刮肚?
从复读学校回来,我就做好了计划,父亲那里,先要来千儿八百的,再给百万家产的二姐家狮子大开口。
虽然我们这个家,数次拖累二姐,可是谁让她们家富得出名,而我们家又穷得要死?
有困难,找二姐,在我们家已经成了真理,百试不爽。尽管姐夫的脸,借一次钱,在我们曹家人面前,一次比一次难看;尽管姐姐的腰,借一次钱,在婆家人面前,一次比一次下弯。
但今天的借钱之路,我却意气风发,底气十足。千禧年的大学生,含金量还算高,虽不能说光宗耀祖,总也称得上扬眉吐气。姐姐多了一个大学生兄弟,又能在婆家把腰杆儿挺直了吧。
再说了,救急不救穷。上大学,虽谈不上人命关天,但和远大前程也多少扯上点关系。在姐姐和姐夫面前打打悲情牌,再亮出大学这块金字招牌,此行胜算应该颇大嘛!
当我汗流浃背的骑行了三十里,将师专录取通知书摆到姐姐姐夫面前,姐姐喜笑颜开,姐夫自然愁眉不展。
又出了一个大学生,你们老曹家真有本事,这借钱宰人的手段,一个比一个光鲜。你二哥上大学,家里很难,我乖乖得拿了两千。现如今老二毕业两年了,你们曹家可是分文未还。刚消停了五年,你又来张口。都是小舅子,那我就一碗水端平,也给两千。不过,上次借钱,那是看在老丈人的份上,不还就不还,这样借出去的钱多了,我只能当这个冤大头。现如今,你这最小的兄弟,也都立业考了大学,从今往后,你们曹家再来借钱,一概免谈。
听姐夫这么一说,我暗自庆幸。还好,总算赶上了借钱的末班车,不至于白来,我也就陪着笑脸,夹着尾巴洗耳恭听。
姐夫见我老老实实的听着,没有半点不耐烦,倒也爽快。
这次借钱可以,但你要记住,我把钱借给的是你,你是实名制来借钱的。往后你毕了业拿上工资,可别忘了还钱这档子事。借条也不用写了,这也算良心债,你记住就行了。
总算借来了两千,我离济宁师专又近了两千块。其余的三千块,除了二姐夫这个富得流油的金主,我又能仰仗哪一位贵人?
五年之前,二哥读大学,六十岁的老父亲被别人使了激将法,终于破釜沉舟,砸锅卖铁,更有我们整个曹氏家族出钱出力的“锦上花”。
五年之后的大学,哪还有五年前那般的号召力?
曹氏家族,不可能再是我坚强后盾和强大金援。我们这个穷家,经过二哥的一番折腾,也早已元气大伤,父亲又绝望的当起了甩手掌柜。
未来的路,只能靠我自己。我双手捂着二姐夫二千元的“雪中炭”,无比渴望从天而降的“锦上花”。但我知道,这一切,也不过只是奢望罢了。
剩下的三千块,我又该从哪里下嘴,拼着命的咬它一块肉下来,哪管它崩掉门牙,付出更多的代价?
我再一次骑上自行车,疯狂骑行在秋风瑟瑟的柏油路上,多么渴望搭上那班开往春天的地铁,驶向我梦想中的大学――济宁师专。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