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 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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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中的老屋,阳光拖着影子悄然遁去,灶台上爬出了阴怵怵的蟑螂。老女人站在室内暗处,透过窗口,看见两个大男人从对面那道墙门转出,沿着水泥路,径直朝她家奔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就像拆违建的推土机,轰隆隆开来,顷刻推倒了石墙木屋!老女人眼里充满恐惧、惊慌和抗拒,喉结鼓动,嗓子烧得冒烟,转身抓起一柄靠在墙角的棒槌,掖在背后。那是一柄用来洗衣的桃木棒槌,在水里浸了泡,泡了晾,年深月久,光滑,无裂纹,结实而沉重,除了捣衣涤被,也可以用来驱狗,用来赶兽,用来敲铁入木。但谁能想到,这棒槌还内藏着一股野性、一种沉甸甸的力量,有一天还可以用它来杀人……“XX嫂,出来一下,跟你商量个事。”那个穿着公家制服的老男人在门外招呼。她死死地盯着对方,背着手,迈出门槛,站定。“XX嫂,就是为宅基地置换的事,村长也来了,你开个价,不会让你吃亏的。”老男人满脸慈和,还挂着笑,可此刻在她眼里就是一尊凶神恶煞,对方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也不想听。她认定对方打上门来,就是要来抢她的财物,要来谋他小孙子的性命!有权有势的人,欺负她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寡妇,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她觉得自己蒙受了天大的冤屈,已经没有退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有拼出老命!那一瞬间,对方的音容笑貌完全被扭曲变形,时而为乌鸦,时而为乌云,终究空无一物。老女人的手臂在颤抖,发出一阵阵痉挛,背后那棒槌恰似一匹冲动的狗,急着挣脱绳索窜出去咬人,勒都勒不住!出其不意,高高举起的棒槌勾出一条漂亮的抛物线,重重地落到了老男人的头顶……顿时,老男人满头鲜血,应声倒地,倒下前还伸出手指点着她,诧异不止:“你、你、你怎么……”一句话没说完,两眼已经翻白。

老男人的女客——另一个老女人,匆匆赶到,掰掰老公的眼珠,号啕大哭,跳起身,伸出十指猛扑过来,却突然发现面前的老女人一声怪笑,张嘴吐舌,喷出一口恶气,气化作一团烟,烟浮出一个披头散发的骷髅,吓得她只呼“鬼、鬼”,一屁股瘫软在地。

那柄带血的棒槌在地上滚动,滚入路边,蜷入草丛,随后便静卧不动,恰似一条褪去魔怔的蛇精。

120急救车和110警察几乎同时赶到。急救车医生检查过后,空车走了;警察叫来警车,带走了行凶的老女人。

“有啥事不能说?这老太婆下手太狠了!”

平时难得一聚的村民围着说长道短,议论纷纷。

有略知一二者解说:“两老太结孽,无事生非,害死了一方男主……XX叔是个大好人啊,在县里上班,替村里办了许多好事,平时待人也和气,做事最讲道理。谁知好人不得好报,真是飞来横祸!”

由于村里人口越来越少,上年纪的老人走得差不多了,寥寥几个中年妇女偶尔见面甚至叫不上名字,没人真正关注别人的是是非非。议论、摇头、叹息一番,各自走散。

村长一面忙着应对警察的询问,一面拨通了两边儿子的手机。在告知凶手儿子后,想了想,又给凶手的女儿——在省城打工的阿娇,打了个电话。


阿娇坐上老公那辆老旧工具车,语带哽咽:“咋会出这种事,咋会出这种事?”

老公绷着脸,边开车边说:“你们家的事弄不清。”

“我妈向来在人前忍气吞声,这次咋会情绪失控的呢,鬼魂附身啦?”

“老太婆懂啥,坐井观天,天就那么点大,犯浑犯傻,情有可原。根子还是你哥,一个男子汉,老婆留不住,儿子养不起,咋做人?他要是稍微有点脑子,承担家庭责任,你妈也不会落到这地步。”

“也是的,从小到大,我妈心心念念只想着儿子,女儿对她是可有可无的。儿子给了她啥?给了她一个孙子,孙子还要她养。人啊人,把传宗接代看得那么重,可是,传下去又怎样?一袋袋烂洋芋籽!”

老公未接腔,默了默,哼哼:我们也是“有嘴说别人,无嘴话自身。”

阿娇察觉失言,幽幽改口:“苦了你。当老公、当老爸、当女婿,都是付出。对你不起了……”

“眯眯眼吧。有3小时路程呢。”老公透出难得的温存。

阿娇哪里睡得着,想着闯祸的母亲,想着老实无用的大哥,想着一贫如洗的娘家,心里一阵阵酸楚。

一晃,阿娇离上次回老家相间五年了。一则她得了一种“红斑狼疮”的怪病,医生要她少出门少晒太阳,二则为了省去回家过年的开销。而这几年,夫妇俩为儿子成家和女儿读书疲于奔命,与老家的心理距离自然也渐行渐远。

五年前,大哥带回的贵州嫂子生小孩,打来电话,要阿娇回去看一眼。不用问,“看一眼”就是要钱。阿娇跟老公荣考商量,荣考从工程款里挤了800元给她。

看到产妇分娩的那一幕,阿娇吓了一跳:那女孩就躺在床前泥地上,底下铺了层干稻草,母亲坐在女孩身后,托着她的背,一边还在细细碎碎地哄着她:别怕,别怕,一会就好,一会就好。

女孩闭着眼,时而发出尖叫:啊,啊,痛、痛!额头上爬满了黄豆粒大的汗珠。

接生婆蹲在前面,掰开她双腿,不断催促:使劲,用力,再使劲,再用力!哦哦,好了,好了,头发露出来了……终于把一个湿搭搭热乎乎的肉球托到手上,欢呼一声“带柄的”,随即剪断脐带,用丝线扎住创口,绞了把热毛巾,揩拭一遍,用小花袄包裹了,递给大哥。

阿娇心拎到半空,终于松了口气,问:咋不送医院?

送医院?这钱好省的。母亲随口说过,一脸喜色,扶起产妇安顿上床。

接生婆坐下喝口水,乐呵呵接腔:我老娘那一代,小孩都是生在牛栏间、猪栏间的,剪脐带、扎脐带都自己动手。房间地上铺干草,算是好的了。你不晓得,那些年逃计划生育,躲躲藏藏,有人来不及,就生在山路上,娃儿照样没事,石头上一滩血,人家还以为出了命案。

怎么不在床上生?

床上弄脏了还要收拾,多麻烦。

阿娇这才明白:都把人出生的地方叫“血地”,原来以前的人真的都生在地上。转头问妈:生我时也这样?老妈不答腔,接生婆说:都一样。阿娇说:我的一双儿女可都是在城市医院生的。接生婆说:过去的人哪有现在这样金贵啊!

产妇有点虚脱,看了看娃儿就闭上了眼,眼角渗出一片泪雾。

之前阿娇见过嫂子一面,大哥带来省城在她家住过一晚,当时已经怀孕。

道是嫂子,其实年纪比阿娇小好多。人长得不漂亮,个子瘦小,皮肤黑黑的,胸脯扁扁,只一双眼睛还算活泛,东张西望,看人看物总是带着好奇。性格也温和,会把陌生人都当作亲人。见了阿娇,不知道自己是兄嫂,反而称阿娇为“姐”。

想不到老哥哄女孩还有一手。老哥生来笨拙,早几年荣考让他跟着自己的装修队做些杂活,给他三四千一月,不知他怎么想,做了几年就不肯做了,执意要回老家县城去做。县城有什么机会?给人做泥水小工,100元一天,做一天结一天。谁想他存了小心眼,觉得在妹夫工程队不自由,他40多岁的人了,急着找对象。有些话说不出口,有些事有心去做就能做。果然在县城他如愿以偿。贵州小姑娘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在一家足浴店栖身,有一晚,大哥花了150元叫小姐,指定要她,接连去了三日,她就跟他走了。真是“老实人可做三次贼”,老哥带这女孩在出租房呆了几个月,天天给她点钱,让她买菜烧饭做家庭主妇。先不带她回山里看老娘,而是到省城阿娇家认亲戚,看到阿娇新买的公寓,干净整洁,一副城市派头,错把他乡作家乡,真以为跟上一户好人家了。阿娇不得不配合演戏,女孩一口一个“姐姐”,竟粘着她不放了。等到肚子拱起来,再去山里认母,生米煮成熟饭,也只得入乡随俗,到哪算哪了。

倒是老妈见了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好比见了送子观音,高兴得合不拢嘴,变着花样给她弄好吃的,处处依着她,惯着她,这番心意,让女孩多少有点感动。

生下了娃儿,母亲背地里恳求阿娇:你哥没钱,拴不住她的心,我怕她早晚会跑掉。你做妹子的帮你哥一把。我们家就靠这孩子做种了,孩子不能没娘。

阿娇嫌耳根聒噪:怎么帮他?荣考帮他还少?他有了儿子,更要想办法去赚钱,再休想依赖别人。各人都有自己的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从小到大,你跟老爸有没有替我想过?

母亲说:你家条件好呗。

你咋知道我条件好?我有儿有女,我生病,一家重担全压在荣考肩上,我们有事会对你说么?喏,这800块,给她做月子。不嫌少,留着;再多,没有。

阿娇猜想:有了宝贝孙子,老妈侍候媳妇就像敬娘娘。自己从小到大可没有享过父母的福。

小儿满月后,嫂子打来电话求助,说她想出去打工,可是哥不同意,让她说服一下哥。阿娇拨通哥的老年手机,说:你不让她去打工,你自己又守着她不出去,两口子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窝在家里,谁来养儿子?你要是留不住她的心,哪怕拴在裤腰带上也没用。

哥默了默,让老妈跟她说,老妈接过手机,压低声音:你不晓得,都是后角那个老太婆在背后挑嘴,说“你嫁了这户人家,一生一世休想翻身!你老公就是个踢不转的陀螺,你婆婆就是柄桃木棒槌”——啥意思?就是笑我家穷,母子俩都是死心眼!你说气人不气人?她就是见不得人好,自己孙子孙女一大班,看我有个孙子就难过,仗着老公吃官饭,要把穷人踩在鞋底批!她就是挑唆你哥夫妻不和,挑唆做母亲的抛弃儿子,世上哪有这样恶的女人 ……

“好了好了,你说一大堆,我头都大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阿娇不想多管闲事。

后来哥看看实在拦不住,答应一同到县城租房打工,孩子留给老妈带。嫂子很快找到一份家政工,不料男人找活比女人难,工地上没活,只得独自回家,跟嫂子约定:每月回来看一趟孩子,带回奶粉钱。

起初,嫂子还是挺守信用的,一月回来一次,每次都交出八百、一千,还给儿子买上一堆奶粉、玩具。母亲私下对阿娇说:人不坏。但贵州话听不懂,怕这样的日子过不久。

拖拖沓沓过了三年。一天半夜,哥忽然来电话把阿娇从梦中吵醒,说他在县城找她,找不到人影,问阿娇知不知道她的下落?阿娇说:你自己老婆管不住,来问我?后来才得知,那天哥在县城里东奔西跑,从早到晚,还晃荡了一通宵。东打听西打听,先问家政中介,又到几家厂里找,都说没有;看到一些足浴店就进去张一眼,几次被人家小姐轰出来,说你不想嫖,没钱也不会让你白嫖,你又不是派出所的线人,来这种地方做啥?

其实,阿娇多少知道一点线索。嫂子一度把阿娇当亲姐,有一次在电话里透露:她在足浴店做那事,碰到一个小老板,人虽粗鲁,长得矮小,但待她很好,说自己与老婆感情破裂,愿意出5000元一月包她。她想儿子的奶粉钱有着落,名声也不比当小姐难听,心下就允承了。又怕哥缠着不放,便跟阿娇商量。这种事叫旁人怎么插嘴?人各有志,她的自由,阿娇有什么理由反对?只能一再强调女人抚养儿子的责任,为了儿子,劝她保持与哥的夫妻名义,不要离开这个家。

去年冬天嫂子最后一次看儿子,丢下5000元钞票,从此一去杳无音讯,最终也不知去了哪里,当初连个结婚证都没办,走了也就走了,一拍两散。阿娇猜想,她肯定进不了小老板的家,小老板有儿有女,那个家丢不下,不可能给她名分,有许是带上她到外地同居去了。小老板喜欢她的温柔和体贴,比起家里的母老虎,虽然样子差了点,却能让他得到男人的尊严。

老妈这次出手伤人致死,应该没别的原因,肯定是认为小孙子受了欺负。小孙子是她的心头肉,是宝贝,谁伤害了她的孙子,她会豁出老命拼死一搏!可是,事实上没人要伤害她的小孙子啊,是她自己想多了,想昏了。出了这样的事,即便不判她死刑,坐牢是肯定的,以后谁替她照管孙子?哥当这个爸实在不合格,以后这孩子有得苦了。

山里的秋月,今夜格外憔悴。阿娇好久没有看到老家的月亮了,在城市里几乎感觉不到月亮的存在。定居城市廿多年,她依然不脱山乡女子的本色,唯有老家的月亮,能一眼窥破她的心思。

车到娘家门口,哥在等着,说妈已经关进了看守所。妹妹、妹夫为老妈的事连夜赶来,也不晓得预先备些点饥的食物。阿娇动作麻利,擦洗灶台,从厨柜里找出两个蛋,在墙脚拣两个洋芋削去皮,给老公烧了碗面。又去房间收拾一番,抽出一条稍稍干净的被子。她向来喜欢整洁,很不习惯娘家这乱糟糟的生活。

次日一早,阿娇让丈夫多睡会,自己先去找“仇家”沟通,以求疏解这场平地风波造成的恩怨。


后角老妇病倒在床,不时拗起身,指着窗口说“有鬼走过”,指着床底说“鬼在下面”;一会又说脑后风吹丝丝凉,有人在背后暗算她。

家人请来一位巫婆替她“捉惊”——也叫“收惊”。巫婆说我这手艺对小孩肯定灵,对大人,只能试试看。便取了个小圆碗,盛了半碗米,用红布反包,扎紧,手抓布结在人头顶摇来摇去,念念有辞:

“南无阿弥照心经,心经不照抹心根,荡荡游魂何处去,辜负老娘一片心。天灵灵,地灵灵,五方神圣来显灵,路远迢迢莫走失,快送我儿回家门……”

吸口水,喷在地面,叫声:“泼着小猫小狗,我家小妹不惊不唬!”

老妇大概累极,昏昏睡去,当真好了!

阿娇朝屋里张了一眼,本想进去叫声姨,看这场景便退出了。转过道地西侧,见路边搭着灵棚,点着香烛,正要探门而入,一头撞见死者的儿子元朗。

元朗外面套着孝衣,里面是一件时髦的黄色T恤衫,虽然为老爸守了一夜,依然红光满面,头发没有一丝紊乱。见了阿娇,略显惊讶:娇妹,是你?

阿娇红着眼,说:元朗哥,我向你爸赔罪来了。咋会出这样的事?我妈真是疯了……

唉,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两个老太婆前世不知结了什么孽!

元朗摇头叹气,又怪他老爸:我说过多遍,造什么房,没人来住的,我的儿女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上海,不会住到这山沟沟里来的。他听不进,好像不在老家造几间房,做人就没面子似的。想不到弄出这泡祸水来……

阿娇已从哥口中得知事情大体经过:年初镇上放开宅基地建房,大概意在吸引人口回流,元朗的老爸也动了心,想在老宅基础上竖一幢四层楼。前面留条路,牵涉阿娇娘家半分承包地,找哥协商土地置换,哥吱吱唔唔,有可无不可,老娘却一口咬定:“不换”。村委会出面也说服不了,牙缝屏得铁紧。事发头日,阿娇的小侄子拔了对方菜地一个萝卜,正在嘴里啃,被对方老太婆扯着耳朵皮一顿臭骂,有点“打墙训壁”的意思。这边老太婆愈加怀恨在心,却不知元朗他爸真正是出于好心,背后也责怪了自己老婆,看到他和村长一起走来,便断定人家是仗势欺人,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两个老太婆四十年前几乎同时嫁到本村,前后道地,叔伯妯娌,有点纠葛,都是小事,无非是我家的鸡把蛋生到你窝里,被你捡去了,你家的南瓜藤攀过我家篱笆,这南瓜我摘了,鸡零狗碎,说过丢过。怎么就会变成冤家对头了呢?元朗、阿娇这代人当然想象不出,他们常年在外讨生活,谁知道老辈人那些促狭的心思。你说是小事,他看得比山还重。也许,那是一种亘古相传的心理,做人只为一口气,所有的乡村伦理都源自一口气。气不顺,气不过,父母及兄弟姐妹之间也会竖起一堵高墙,无法穿越。而现实的缘由,则是两家地位渐渐分出了高下,一边丈夫吃公家饭,儿子成了富翁,不知不觉老太婆心气高了,眼长头顶了,另一边老公本是个无聊落汉,酒鬼,早早死了,儿子又是无用人,穷得丁当响,中年后带个媳妇进来还不明不白。对方老太有意无意说几句嘲讽话,戳痛了这边老妇的心窝,于是,穷人犯起鲠病,富人也没得抵挡。

元朗也抱怨自己母亲的臭脾气,她既然妒忌人家有孙子,让她出去带孙子好了,可她与前后三个媳妇,没一个合得拢的,孙子孙女们与这个奶奶也不亲。

元朗这番自怨自嗟而不苛责于人的姿态,就让阿娇觉得暖心。她依稀记得,自小母亲就反对她与元朗作伴。说不清的理由,就是看人家不顺眼,大概那时就对元朗他妈有了成见。可现在站在身前的元朗,无论背后的身家财富,还是言谈举止,除了她阿娇不当回事,这山乡里的女子,哪个不把他视为心仪的对象……

我真气死了!X叔从小把我当女儿看待,记得那年中秋他从城里回来,还给我吃月饼。我、我真恨死了我妈!现在咋办才好啊,老太婆就是赔上一条命,也换不来X叔起死回生!

阿娇抹着泪,又暗暗窥伺着元朗的神色。

你妈犯了死罪,只能由法院去判。就是判个死缓,也要在牢里坐到死。这个是没人帮得了的,你也替她不得。若论损失,我爸一命抵你妈10条命都不止,他一年退休金10来万,10年就是百把万。你妈的老命值多少?

元朗顿了顿,接着说:唉,你哥白板一个,把破房子卖了也赔不起!你呢,你道我会要你赔?好歹你我曾经兄妹一场!再说,你是女儿,早已嫁人,按常理,与娘家不相干。

为老爸的死,元朗不可能不生气,但面对阿娇,还是松了口:你知道,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我不缺钱。

阿娇一听,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她原本打算,真要赔钱,哥身无分文,自己不得不承担一份。死了人,没几十万打发不了。可是这些年,丈夫荣考生意难做,日子本来拮据,到哪去筹这笔钱?有些事不可对外人言,她都不敢想象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该赔还是要赔的。只是我一时拿不出来……

她的嘴不能软,但明显底气不足。

不说这话题。就算我老妈有想法,我也不会为难你。

元朗哥,你的心咋这么大啊!

阿娇泪花飞溅,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阿娇和元朗住得近,自小做伴,元朗上树掏鸟窠,取了鸟蛋就送给她。但阿娇长到十几岁后,却有意无意与元朗拉开了距离,觉得他喜欢吹牛,说大话,不太靠谱。16岁那年,元朗就主动对她发起进攻,当她面说要娶她做老婆,吓得她赶紧就跑,从此两人便渐渐疏远了。不久,元朗把邻村一个大姑娘肚子睡大了,就结了婚。这是头婚,后来又有二婚、三婚。阿娇庆幸自己脱身早,要是真被他粘上了,保不定以后又被他甩了,还有好果子吃么?

在元朗和荣考之间,阿娇选择了荣考。荣考是她小学同学,她觉得荣考为人稳重,有内秀。荣考初中毕业,外出打工,过年回来,在村路上碰到阿娇,阿娇鼓起勇气,第一次跟他打招呼,荣考见了她,眼睛刹时就亮了。有了开头,就有了下文,阿娇主动要求荣考带她去城市打工,两人自然而然就好上了。

哦,你胖了,白了。元朗审视着她的脸。

嗯,是病,激素吃多的缘故。

阿娇听说了元朗的一些传闻:老婆讨了三四个,讨了离,离了讨,个个老婆都给他生了孩子,少的一个,多的两三个。离一个给一套房、一笔钱,证明他生意做得大,赚的钱果然多。

元朗哥,这些年你都好吗?

好啊。人生大舞台,我不是大明星,也算个知名演员。

阿娇悄声戏言:元朗哥,你那么多儿女,又不在一起住,以后还认得出吗?

元朗瞅她一眼,皮笑肉不笑:还不都是因为你。

阿娇说:怎么推我头上,跟我啥相干?

元朗:当初我追求你,你不理我。我比不上荣考,攀不上你。现在老了,都过去了,不怕你笑话,我找了三四个老婆,玩过的女人不知其数,没一个让我称心的。当初要是娶了你,我也许不至于这样花心。

阿娇脸红了,笑骂:你是富贵人,生来富贵命,我哪有这样的福气啊。心里却说,看他是个花心大萝卜,想不到对自己还真有点意思。唉,婚姻的事难说,是好是坏难有定论,而且都是事后才醒悟,事前谁知道啊。


阿娇走进灵棚,给那位冤死的老叔烧了三烛香,叩了三个头。刚好荣考带着哥也赶来了,一起给死者行跪拜礼,也分别点了香烛。

荣考与元朗握握手,两人本来就认识,却谈不上有多少交情。元朗问荣考近来生意,荣考说:房地产垮了,装修生意还能好哪去,接了几个单子,几乎没利润,不做又不行,一班人跟着吃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问元朗最近做些啥,元朗说啥都做,啥来钱做啥。这几年主要做些道路、水利工程,看似款项大,开销也大,还过得去。今年转向帮上海老板开大酒店,只负责管理,不出资。你要是早说,这堂业务就交你做,现在都已装修完毕,马后炮了。

元朗又和荣考探讨:替老板别墅做装修,还是宁波老板的生意好做,宁波老板大气,他要求质量保证,也让你有钱好赚。绍兴老板做事特别精,师爷脾性,但也硬气,说了算数。

两人又议论这山区老家的没落,叹息农民眼界狭窄,自生自灭,农村干部不知忙乎些啥。说到了村后山岗上那块刺眼的“高标准农田”,据说有100亩,投资2000万,每亩20万,单一条路就要10多万。

荣考发牢骚:高高山上造田有何意义?平地上的田都荒了没人种。这高标准农田表面好看,用大石头驳墈,一层一层很平整,可是田底没有塥泥,根本储不住水,怎么种稻?

元朗问阿娇她哥:政府造田,你咋不和村里人一同去承包工口?

哥说,这种好事,哪轮得到我们啊。

别看元朗表面上洋神胡道,油嘴滑舌,其实还是蛮有同情心的。他为阿娇她哥出主意:你既然跑不出去,在家也可动动脑筋,找点生财门道。

哥憨笑:我能做啥?

元朗说:有一种“无聊郎虫”,生长在灌木丛根部,可以做药,从前专治小儿积食,现在传说可以治肝癌,药店高价收购。灌木的根部有瘤,剖开瘤就可以捉到虫。你可以试试。

哥说:这种东西我见也没见过,见了也不识。

荣考说:别跟他说这些了。早几年我让他养土猪,养鳖,一件事都没做成。

元朗一拍大腿:养土猪好啊!这样吧,你在家养,养大了,我酒店全收购。我平时业务需要,可以拿土猪肉送礼,现在官员、大公司老总不兴收钱,也不敢收钱了,送点土货不犯规。

哥只是摇头:土猪不好养,那年在山上养了30只,跑散了,一年后抓回10只都不到。亏不起。

元朗教训哥:穷人要改命,还得靠自己。你不敢冒险,不求上进,现在的样子,就是你儿子的将来。


下午,阿娇和荣考到拘留所看了母亲。老太婆没有眼泪,没有懊悔,倔得像头驴,一口咬定对方是要谋害她的孙子。反正她已打定主意,杀人偿命,一命抵一命,没你们啥事,以后也不用来看她了。

阿娇说:你杀人,也不该杀XX叔,他是好人,他又没得罪你!

好啥好人,那毒妇还不是仗着老公的牌子作恶吗?老太婆不服,又说:嗯,他是好人,全村就他一个好人。他吃的是官饭,每次回来,见了人总是用教训的口气说话,生产队时要听他的,计划生育要听他的,什么都是他说了算。计划生育扒墙拆屋,害得多少人有家回不得。跟他去说,他就一句话:这是国策,原则问题,谁也不能违背。我那年怀了三胎,8个月了,工作队硬把我抬去打胎,他站在一边,一句话都没说。

阿娇说:幸亏没生三胎,生下来又是一个苦大仇深。再说,那是上头的政策,跟他啥相干?

老太婆仍然坚持自己杀人没错,不承认自己是失手误杀,认为对方就是该死。她这是没理由找理由,硬把无理说成有理。一旦认错,她的精神支柱就垮了。也许,在杀人那一刻,老太婆完全处于一种臆想状态,只觉得周围所有的人都在谋害她,说不清是她的手在指使着棒槌,还是棒槌的魔性控制了她的脑子……

阿娇责怪她:你这是造孽!你自己坐牢不要紧,以后谁替你带孙子?

提到小孙子的未来,戳到痛处,老太婆眼角才渗出一滴浑浊的泪,但咬着嘴唇,始终没哭。

案子尚在调查阶段,前因后果清晰无误,有村长人证,本人供认不讳,没有丝毫隐瞒。办案人员当时疏忽了,忘了带走物证,次日来找,不见了,便随手拿了邻居一柄相似的洗衣棒充数,反正老太婆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老太婆在看守所吃得下,睡得着,警察也没难为她。阿娇替她在饭卡里打了500元钱,再没什么可说的,就跟丈夫回来了。

想想母亲这辈子吃过的苦,阿娇不免也有些伤感。总是穷了的缘故。人有钱,精神爽朗,没钱,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耿耿于怀,农村打架斗殴乃至杀人都是这样发生的。老话说穷凶极恶、穷凶极恶,一点不错。现在好了,进了监狱,有饭吃,有地方住,到死不用发愁了。

回到哥家里,叫来小侄儿,吩咐了几句:奶奶为你,犯了罪,不枪毙,也要坐牢。以后你要学乖,听爸的话,好好读书,自己的事自己做。这孩子看上去像他妈,脑子比哥灵,两眼乌溜溜,说:我听人说,现在读书也不一定能赚钱,有的人不读书,照样发大财。阿娇说:你小小年纪,不要学坏。侄儿点点头。也许,爹娘靠不住,小孩反而能自立。穷人几代穷下来,中间或许冒出一个能人,改变家族命运,也说不定。但她随即想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又对这种期望产生了怀疑: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以后这一代孩子,就连跟着父辈“打地洞”都不会了,还指望他们出人头地?

那柄桃木棒槌被荣考藏过了。他拿到河边洗去了血迹,有布揩干,悄悄装进车背厢的包包里。

阿娇说:这种不吉利的东西,要它干啥。

荣考说:这是你家祖上留下的文物。

阿娇想想也是:自她有记忆起,就看到母亲经常用这柄棒槌捣衣,这柄棒槌的历史可能比母亲的岁数还长,也许可以上溯到三四代老祖宗。家穷,没有箱笼,没有床柜,祖上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这柄棒槌。桃木比松木质重,桃木棒槌总比松木棒槌宝贵。据说桃木还能祛邪镇鬼,护佑家宅平安。“家有桃木剑,鬼神不敢犯。家有桃木槌,鬼神不敢追。”——可是,桃木棒槌在老妈手里咋就成了杀人凶器的呢?

把XX叔送上山,阿娇又去找元朗商量:要不要我再留几日,帮你妈把里里外外清理一下?

元朗说:算了算了,我妈脑子清醒过来,看到你说不定又要发飙。

阿娇点头:我也怕见你妈,不知怎么对她说才好。

元朗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让你哥过些日子把我爸种的番薯搂一搂,堆到我家道地,大概有三五担。我爸本想拿那块地跟你家换宅基地的,以后没人种了。唉,我爸也是辛劳一生,有福不会享,就这样不明不白走了。说着,眼圈竟也红了上来。

阿娇默默陪立,无话可说。

元朗忽然又问:你的一双儿女现在咋样?

阿娇顿时沮丧之极,说:还能咋样。没指望。

元朗叹气:我也是,一连生了几窝,都是来讨债的,没一个像我。原以为老话说“黄哺鳝一篓,不如五步蛇一棵”,以为只要生得多,总会有个出色的。现在看看全不是东西。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你有病在身,自己保重吧!

阿娇竟有一种莫名的感动,道一声“元朗哥,我替荣考谢你!”

四周无人。元朗伸出一只巴掌,道声“握手”,阿娇把手递过去,元朗一把将她搂入怀里。阿娇竟也乖乖地贴着他的胸,一声不吭。时间流逝似乎很长,其实不到一分钟,两人都没说话。蓦然,阿娇惊觉,转身推开他,低着头,匆匆离去。


返城路上,阿娇随口提起:元朗小时候调皮捣蛋,读书也不好,长大了竟这么有出息。听说在上海的豪宅小区都买了房。

荣考却冒出一句:这种人的话也能当真?现而今越是吹得起劲的人其实都是空壳。你试着向他借1万元钱看看,他肯定反过来鼓动你投资,5万10万,答应给你三分利五分利,只要钞票上了他手,就别想再讨回。

阿娇说:不管咋说,他这次对我哥、对我,算是够仗义了。换个人,不拿出二三十万,这事摆得平?

还不是看在你的面子。

荣考的口气近乎冷漠。

阿娇卟哧笑了,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掌:你还在吃醋?不是被你追上手了么。我当初看不上他,就是觉得他说话做事虚泡泡,没你实诚。

荣考忽又陷入了颓唐:实诚当不来饭吃啊。这世道,或许真得会坑蒙拐骗才吃得开。

车窗外,掠过一片片集镇、村庄、田野,西边天际堆积着厚厚的火烧云,像是行将被逝者裹走的红被套。立秋过去一个多月,秋老虎仍在肆虐,秋天在盛夏的沸水里仿佛经过棒槌反复捶练,几乎已经没气,直至完全被夏天吞没——今年的季节明显少了一个。气候一年年变得愈加反常,给喧嚣的尘世增添了几多烦躁。

正说着,阿娇的手机响了。

“妈,我要离婚!”

平地一声雷,把阿娇夫妇迅速拉回到现实中。荣考黑着脸,调转车头,直奔儿子的新家。

想起儿子的糟心事,阿娇夫妇瞬间崩溃。相比之下,母亲闯的祸、哥和侄子的生计,简直都不是个事,再担忧,也没有那种钻心刺骨的痛,毕竟不是一家子了。落到自己的儿子,做父母的坐实了就是欠债的主。现而今,谁的良心这么好,不是自己的儿女,对别人的事那么上心?人情世故都是面子活,应付过去就是,谁也不会把别人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哭。哪怕是父母!活着尽孝,只是份责任,死了送上山完事。老话早说了:父母对子女路样长,子女对父母箸样长。阿娇现在的身份是母亲,她时时惦量的只是为人父母的重荷,而为人子女的情义早已只剩一点褪黄的血缘印记。

向晚,一只小小鸟扇动着翅膀,飞越宽阔的天空,飞向一片树林。它的翅膀扇得那么起劲,那么疾速,不能慢,不能停,一停,就会摔下来。阿娇想,丈夫跟自己这些年来就像这小小鸟,活得真累。她疼惜丈夫,怨恨自己身体不争气。想当初刚到城市打拼,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什么苦都不怕,什么事都做,心高,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后来,身体出了问题,红斑狼疮,住了一个月医院,医生说这病不会死人,但也好不了,以后要多休息,不能晒太阳。这不等于判她死刑了吗?荣考真心待她好,每月2000来元医药费,还为她买了一份社保。可是,旁人谁知,男人的压力有多大,女人的心就有多苦。

本以为一儿一女,圆满了,谁知这双儿女让人如此不省心。女儿就随她去了,让她混到高中毕业,找户人家嫁出去,就像切除了阑尾。儿子从小就是讨债鬼,脑子不笨,就是不肯读书。不读书也罢,还时常在学校滋事,老师三天两头来告状。小学时,被荣考扭送到少年特训中心关了一年,被教官打怕了,哀求回来,才算老实了几天。熬到初中毕业,死活不肯再上学,荣考让他跟在身边学艺,报补习班学家装设计,终究不是这块料,没长进。干脆躺平,成更半夜玩游戏,白天睡大觉。夫妇商量,给他买套房,找个对象成家,让他住出去,眼不见为净,想必独立生活,总会长点记性。一米八的个子,外表帅,果然有女朋友粘上来了。不料女朋友也是被父母惯坏了的,摆明要靠老公吃饭,婚后,两人都像小孩似的,天天玩手机,不去做事。荣考越想越来气,决定实行断供,要阿娇硬起心肠,再不可宠着儿子。可阿娇哪里放得下呢,只得瞒着老公,隔三差五给儿子塞些生活费。

儿子婚房贷款还欠着150万。早知房价跌得这么惨,这150万现在足以买到同样面积同样地段的一套新房了,而当年购房合同写着300万。就算荣考有活做,不知何时才能填满这个坑!

结婚单是财礼就给了50万,也是贷款的!结婚三年了,还不生孩子。这事城里人不看重,可农村人不一样啊,这代指望不上,有后代总还有个念想。你说离婚,离婚哪能那么随便,50万的财礼谁来还!

阿娇夫妇俩婚后从来没有红过脸,去年却为儿子的事吵了一架:荣考发现经济断供后,儿子一点动静都没有,断定阿娇私下给儿子塞钱,坏了他的规矩,冲着阿娇发脾气:你想让这个败家子把全家给毁了?

阿娇哭丧着脸:总是自己的儿子,难道真的看着他饿死?

他有手有脚有脑子,咋会饿死?饿死了活该!

你不要这样急喏,现在啃老的青年也不少,连大学生都找不到活做。

我们能跟人家比?都是你宠出来的好结果!你做母亲的是怎么管教子女的?

儿子是你生的,是你的种,都怪我?

不怪你,还怪我?我一年到头在外做牛做马,你们母子倒好,在背后捅刀!

你这话说的,咋就叫捅刀啦?

荣考脑子一热,瞪圆眼,劈头扇了她一耳光。她怔住了,捂着脸,说:“你、你太过分了!”转身跑进房间,呯地关上门,扑在床上大哭。

那天晚上,荣考回来已经很晚,喝得醉醺醺的,躺在沙发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阿娇又被吓住了,心疼,觉得自己不该跟丈夫赌气。倒了杯凉茶给他喝,他不喝,她就搀着他的肩喂他喝。荣考推开茶,起身到自来水槽去呕吐,阿娇赶紧又绞了热毛巾替他揩洗。荣考吐完,好受些,脑子似清似浑,两眼定定地看着她,突然一把抱住她,说“对不起,对不起,打了你,痛不痛?”一个大男人,竟然前所未有地在她面前哭了。哭了又笑,一把抱起她抛到床上,扯去她内裤,爬上来就做那事。自从阿娇得了病,有一年多没做那事了,阿娇这才意识到自己做妻子的另一种失职。她没有欲望,却由着丈夫放纵。只要丈夫能把痛苦发泄出来,她愿意尽力配合他、满足他。她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会有何反应,管那些干嘛呢,做人哪有那么多的顾忌,只要能让老公开心,她宁愿把命舍了去!渐渐地,她也有了感觉,两人居然狂风暴雨一场,比新婚洞房夜还要疯狂!她知道,这不叫性爱,纯粹只是发泄,只是为了挣脱心头那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男女的性事本是为了快乐,可事实上又有多少人不是因为痛苦才去做那种事的呢。事后会快乐吗?也许更痛苦,令痛苦更加刺痛!看着丈夫终于沉沉睡去,阿娇却再也睡不着了,泪水湿透了枕巾。

之后,荣考对儿女的事再不闻不问。她知道他藏在心底的苦,有苦说不出,不想说。这更让她害怕,他把什么都闷在心里,这样早晚是会出事的!但她无能为力,自己不但帮不上丈夫,还要靠他养着。她觉得自己真是无用透顶,真是个累赘,有时甚至觉得自己不如死了好!

隔着三层楼,就听得小俩口在拍桌踢凳,叽哩呱啦,也不怕邻居笑话。荣考停好车,从车上拎出那个装着桃木棒槌的包包,便腾腾腾奔上楼去。

阿娇抬眼看见那柄桃木棒槌在楼灯光下一跳一跳,一闪一闪,忽觉一阵晕眩,瘫坐在楼梯脚下竟站不起来了。她似乎察觉到了荣考的心思,儿子是大人了,牛高马大,一身力气,做老爸的想要压服儿子是不可能了,他想要借助桃木棒槌来教训儿子!

可是,这桃木棒槌刚才杀过人,是杀人凶器,不是什么教育人的吉祥物。一旦出手,棒槌沾上魔障,它还会由着你吗?万一失手,会伤着儿子,或许,还会伤着荣考自己……

阿娇一阵惊恐,使劲挣起身,一手攀着扶梯,一脚一脚撑着台阶,爬上三楼。

门大开着,儿媳坐在门脚呜呜地哭。父亲指着儿子痛骂,儿子鲠着脖子,还在犟嘴。

随着丈夫一声断喝:“养了你这个白眼狼!”只见他手中的棒槌高高扬起,棒槌头上再度冒出了火星!阿娇惊叫一声“你干嘛呀”,不顾一切扑过去护住儿子,那棒槌想收已来不及,直直地叩在了她的额角上,顿时血如桃花绽放!

那一瞬间,阿娇眼前燃起了一片飘忽的火焰,透过火焰,是丈夫因绝望而出离愤怒的眼神,是儿子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是母亲那双弯曲如钩的枯手,是摇曳在桃木棒槌上的宿命的阴影……耳畔又传来网上爆出的各种杀人的消息,包括跳楼、跳崖等以各种方式的自杀——好像昨天还有个贴子,凶手把死者装入麻袋沉入水库,浮上来了,案破,于是许多人帮着凶手出主意:为什么不绑几块石头,或者铁器?哦哦,所有人身上都存在凶犯的嫌疑,都有杀人的动机。人都咋啦,当杀人是杀鸡啊!

她的视线终于落定在那柄坠在地面、有如毒蛇翻滚跳跃的桃木棒槌上,不由自主,身子如丝绵被一般折叠、歪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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