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友

作者：耀清

可能是儿时生长的小镇盛产石头的缘故，我与石头似乎有着解不开的情缘。

小镇地处陕南秦巴山区，滚滚汉水在秦岭、大巴山的怀中徐徐东去，不知经历多少悠悠岁月、朝代更迭，冲出了镇前平旷壮观的大河坝，也留给了我们繁星般难以计数的“石头”。

在那个没有电视、手机、电脑等名目繁多电子产品的年代，镇前的大河坝不仅是渔民们维持生计的宝地，更是我们这群野孩子的天堂。春天，整个河坝一望无际的油菜花肆意开放，在暖暖春日的滋润下，折射出璀璨的光华；夏天，坐在江边的石头上，脚丫浸润在清凉的汉水中，任耳际习习凉风吹过，品读漫天红霞与夕阳西下；秋天，又有皎洁高远的明月与澄澈寒水瑟瑟相映；冬天的河坝，白雪皑皑，雪上不时会留下行人的脚印，但一会功夫又是一片苍茫大地。江边停有一两只渔船，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红楼梦》中宝玉出家后在冬雪江边拜别父亲贾政的情景，最后宝玉同和尚道士唱着“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飘然而去。

汉江河坝，最出名的要属那些石头。据说镇前的这片沙石质量最是上乘，所以河坝上每天都会停着几辆大卡车铲运沙石，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许多高低不平的大沙坑，有三层楼那么深，间或错落着，为河坝又平添了一道特色风景，也为我们这些小孩提供了一处天然游乐场。我们在沙坑里捉迷藏，或是假扮抗日游击队。远远站在小镇上，总会看到河坝里小孩们四处窜动的景象，好像一只只轻灵的小燕子在银白的沙滩上欢快飞扬。

我们还会用石头过家家，用大石头围成圈“盖房子”，石圈内便是我们的家。再用稍小的石头整齐地装饰新家，这个是“床”，那个是“凳子”。还会“买”来又细又软的石头放在石头案板上砸碎弄细，用来“炒菜做饭”。

更多时候，我喜欢独处。一个人静静地在清澈明净的汉水中采拾各种各样美丽的石头。汉水中的石头奇形各异，每块石头似乎都在诉说一件尘封的往事或是一缕幽情，宇宙中瞬息万变的刹那借由石头获得了永恒，而永恒又借着一个小孩纯净自由的心得以诠释：有的石头上刻画着一座朝代已无可考的城镇；有的是一抹淡淡的云霞；有的是两个矢志不渝的爱人，相拥在花前月下；江中那种黑白分明的石头不知为什么特别特别的多，黑的乌黑亮丽，白的洁净纯粹。我唤它们作“阴阳石”，总感觉它们有护身辟邪的功效。有一次，一个下午的辛勤劳动让我得着了两颗小石头，晶莹剔透，像极了白水晶。我欢喜不已，用棉布手帕甚是小心地把它们包起来；也有那种很大的石头，金光闪闪，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彩夺目。这让我想起了那个有关黄金的传说。人们都说这河里有金子，所以后来江边来了几条大船，爷爷说那是用来淘金的。有没有，能不能淘到金子，我没兴趣。金子没有拾过，璞玉到是遇着了一块，碧绿如水，玉中还夹杂着一小块黑石头。

那时，父母离乡在外，只留下我同祖父祖母相依为命，祖父祖母忙着自己的小店铺，所以大多时候，汉江里的“石头”便是我最要好、最亲密的伙伴。每颗石友的到来都让我很是欣慰，不觉中，我竟然交上了两大盒的“石头朋友”。

后来，如几乎所有中国学生一样，学业渐重，来自父母、亲人、老师的压力渐增，我不得不同“石友”渐行渐远，以至于在屡次搬家中，两盒石友与我彻底失散，石人永隔了。旧友刚去，新友接踵而至：学习成绩，即所谓的功名。它们的确不简单，只是一眨眼工夫，就能让我成为头顶荣耀光圈的“人中龙凤”，世人艳羡的对象，也帮我了却了心愿，到了中国最好的大学。但其实，喜悦、欢乐常常转瞬即逝，之后便是不见天日的空虚、寂寥，痛苦与焦虑。在这无底洞中，我越坠越深，再难见到阳光，再难享受到深渊外那片光明的花园。那里有温暖的阳光、澄净的蓝天、洁白的云朵、欢快的鸟鸣，还有被我遗弃的“石友”。它们质朴忠贞，对我这个负心友仍然抱以憨厚的笑脸，傻傻的，却真诚感人。

我咬咬牙，毅然决然抛下新友，踏上寻觅旧友的征程。今春蛰居家中。每日素服一件，破鞋一双，春光作伴，在山林中孑然独行。曲径通幽，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小路竟是用洁白的鹅卵石砌成，鸡蛋大的卵石，晶莹润泽，纤尘不染。小路两旁盛开的是密密春花：温婉妩媚的桃花、洁白淡雅的梨花，此外就是百鸟齐鸣。春风掠过，花谢花飞飞满天，如雨般落下，我轻轻柔柔地踩在这片冰莹的“云河”上，任片片春花包围着我，心不由间软了，红尘琐事，恍若隔世。当下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只是微笑着，微笑着，在这条圣洁的路上享受着走路，感受脚下，与石友们进行无声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然飘下了山。山下正好有几家古玩字画店，其中一家店门上竟写着“人性石性以石养性，人道石道以石养道”这副对联。我不由一惊，多年后，我与石友再聚，莫非这是它们赠我的偈语？

蓦然回首，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挣扎与混沌中，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今天的我终于稍稍体悟到：人只有放下内心的种种挂碍和羁绊，保持性灵的纯净与安宁，方能回归自身的真性真道，从而拥有清明自在的潇洒人生！

本文发表于《汉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