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红

且说琉璃村。

苍山掩翠,澹澹霭烟。绵延的山脊似是消瘦的脊梁骨,脉络清晰,坚挺结实。

四季分明,人多攒集而聚。春树烂漫,夏花缤纷,秋霜深邃,冬雪葱白。

盎然翠幕之下,琉璃村依山而生,独享自然的醇厚。

村民喜种梅花,家家育,户户栽。每至严冬,傲雪绽放。红花醒目,沿着山脊绵延百里。点缀着清森森的山体,映红了暖盈盈的村落。远远望去,美如画作。

乔翁,鳏夫也。独居琉璃村口,陋室两间,庭院简洁。

白发早送黑发去,无依无靠。青天白日,便时在房中看到已逝儿子身影。老泪纵横而下,思忆狂入心扉。

村民多不忍,腾村口空地。寻三五壮年,将老人移至村口。盖房两间,铺院两丈,终日修剪村里梅花,戚戚度日。

子丑寅卯,春秋冬夏,乔翁终日以梅花为伴。修枝捋络,配土润根,花开花谢之间,也便将愁绪丢予岁月。

笑容渐展,须髯眉宇间,逐次添了生气。

乔翁尝与人交谈。道是常见儿子置身梅丛间,日夜陪伴他,方才安心下来。

村人听到此话,也是欣慰,也是惊骇。若是夜晚于梅间行走,脑中回响此话,身上不免骤起阵阵激灵。久之,再无人敢行于梅丛之中。

乔翁本就和蔼。银丝疏密有致,谈吐清雅,为人亲和,与村民关系甚好。但却整日于梅树间穿梭,又常话这般言语,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元日渐进,薄雪候门,梅花含苞以待。

村长与邻村挚友饮酒,兴起,不觉天色渐沉。鉴于翌日尚有事情,便是夜深了,也执意要归。

友人见不好再留,便赶驴车将其送至琉璃村口。

村长酒意阑珊,脑中自是不清醒。路过乔翁门口,见乔翁也未睡下。

昏黄的灯光透过纸窗映在屋外,将飘忽的落雪照的金黄。

村长满是醉意向着屋里望去,残窗剪影。只见乔翁与一年轻人对坐,促膝而谈。清虚般的笑声、呜咽声,不时传出。

此情此景,村长心中甚暖。忽而想起,这是乔翁之所,何来青年。

定定神,聚光再探窗纸。未觉脚下踢到一瓦罐。罐上又放小罐,这一下,便掉在地上,摔个稀碎。

“谁!”

屋内的灯被吹灭了。村长一惊,掉头就跑。

村长一夜未睡,翌日清晨便赶忙召集村中长老,详谈此事。本以为会费一番口舌,没成想,谁知此事说完,竟无得到半句质疑。

看来铁定是乔翁的儿子阴魂不散,虽说并未害人,但人鬼始终阴阳两隔。家家皆有梅花种植,长此以往,鬼魂在此间停留,必会造成不良反应,殃及村民.。

这事的确应当想法处理。而解法似乎也并不困难:除梅。

然话虽如此,却也需做得有理有据。如若惊了这鬼,恐怕后患无穷。

无巧不成书。

邻村有一员外,子嗣皆在京中,或为官或从商,家中甚是富有。

大寒时节,正是员外七十寿辰。儿孙必从京赶来贺寿。

员外独爱这红梅奇景,年年过寿,都要登峰赏花。奈何如今年事已高,恐再难登临观景。有一子出主意,可将这梅花全部买下,做成盆景送至老太爷面前欣赏;而后,花朵还可全部摘下,寿辰之日铺于地面,岂不彰显豪门贵气。众子孙拍手称和。

村长苦思无正当理由除去梅花,酌一杯小酒,正望着窗外飘雪犯愁。

忽听有人扣门,便披衣出迎。荆门一开,望见乌压压一片人站在门外。有一带头尊者,着绫罗绸缎,浅浅作揖,谓村长曰:“大事,可否进屋详谈。”

村长一瞧,远近闻名的大户登门而来,连忙请进屋内。

备下茶水,客人上座,村长尊左。几十号人就在这堂下八字排开。

说明来意后,村长心中暗喜,面上却也不动声色。

“可否?”

“大官人如此排场而来,是给我面子,给村人面子。但此事确大,容我与村民商议可好。”

“三日后,我便登门送信。到时定给大官人一个答复。”

客人连连点头称好。

村长有五岁小儿,话间正于偏厅玩耍。听得父亲要卖梅花,慌忙跑进内堂大哭,欲制止。

村长见状,连忙喊内子将其驱出。小二手脚并用,一阵乱抓猛蹬,极不情愿地被母亲抱走了。

村长赶忙赔礼。来客笑称无妨,起身拜别。临行,又从袖中取出金锭一个,塞于村长手中。

“素闻琉璃村十分团结,乔村长可谓功不可没。此次便全仰仗了。”

村长心中似有两枝箭同时正中红心,心花怒放。

“定让大官人满意。”

村民惶恐之心与梅花将卖之事人尽皆知。唯独蒙在鼓里的乔翁,依旧是专心养花,和善待人。

眼看着这几日梅花便要绽放,乔翁更加辛劳。晨比雄鸡更早,暮与夜猫同眠。

梅花,在乔翁的精心照料下,如期绽放。

血红的花朵迎着风雪,挺身而立。鲜艳的色彩在一片纯白的映衬下,格外扎眼。

漫山遍野,小红灯笼一般的花朵鳞次栉比,密密地挤在一块儿。山野突然有了颜色,绵延的大山像更是沉睡了许久,在此刻苏醒过来。

村长站在山坡,望着百里艳红。眼前浮现着乔翁起早贪黑的情景,脑袋里考虑着那日晚归遇鬼的遭遇,口袋里是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

他思索了一会,闭了闭被梅花映红的双眼。下山,提了两瓶烧酒,敲开了乔翁的门。

一夜痛饮。村长与乔翁相谈甚欢。两人寒暄着,互表谢意。乔翁讲述着自己这一年来的辛勤劳动,越说越高兴,一人独自饮下一瓶烧酒,烂醉如泥。

翌日,乔翁被一阵阵劳动车马声吵醒。

他睁开眼,突然清醒过来。潜意识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匆忙穿衣戴帽,推门向外看去:

一辆辆马车载着无数的梅花出了村口。风吹落些许花朵零落在地上,被无情的马蹄重重地踏进泥土。碎的,残的,没有了枝头上的傲骨与光泽。

乔翁的双手止不住得颤抖。他想追上去,双腿却失去了力气。老人只能木讷地站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花远去的方向,一动不动。眼睛眨也不眨,生怕眼睛眨一下,就漏看了许多。

村长得了钱财,员外办了大寿,花儿藏了黄土。

乔翁心疼得大病一场。

冬雪扬尽,梅花开过。村里人也没有等到鬼魂的报复。生活又回到平常。

村长几次去看望乔翁,也想说明情况,赔个不是。但连人带礼,被老人一并拒之门外。

春寒依旧料峭,乔翁的心恐怕再难暖回来。

春日临近,天气晴朗,村长在院里晒种子,为春种打下准备。

小儿在眼前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手里拿着木头弓箭,自顾自玩耍。

突然,小儿停止了玩耍,默默走到村长的身边,低声呢喃道好难受。村长期初并未当做什么,定是小孩子玩耍,染了风寒一类,并未理他。

小儿在一旁看着父亲,胃里忽觉一阵酸涩,哗啦啦呕吐出来。 村长吓了一跳,赶紧将小儿抱紧内堂歇下,出门唤邻居乔大夫。

大夫来时,小儿仍在内堂呕吐。呕吐物却不是所吃的一般饭食,黑压压一片,似是冲淡的黑墨。

大夫为小儿把脉,反复观察后,才小心下定结论:这病从未见过,目前尚无法医治。

这回答将村长惊得不知所措。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夫离去的背影,心里觉得被块石头结结实实地堵住了。

一连三日,茶饭未进。小儿吐得一个天昏地暗,股股黑水从口中喷浆而出,叫人又恐惧又担心。

村长没辙,只得再备下厚礼,走进乔翁破败的院墙。

乔翁本开着窗,见村长低头走来,赶忙将窗合上了。

村长紧赶两步,也未赶上。

站在门外,将礼物丢在一旁。喊道:“乔翁救命啊。小儿若再如此下去,必是性命不保。自此以后,梅树我来打理,誓死不做此等违心之事。求乔翁救命吧。”说着,声泪俱下,双膝跪地。

乔翁听得村长句句肺腑,便打开门。

“我如何会救命?”

“乔翁莫要明白人再说糊涂话了。烧香起坛,纸人纸马,如何孝敬小乔兄弟您尽管开口吧。”

乔翁冷笑一声,道:“如今还算在我儿头上。我儿定不会为此等卑鄙之事。恕难帮上,村长请回吧。”

村长心如死灰,面色若土,低着头跪在乔翁门前。

村长似一尊石雕,呆坐在床边。看着小儿口吐黑水,痛苦哀嚎,没有一点办法。屋内恶臭阵阵传来,令人作呕。村长木然,心想若是小儿死去,他便也不想再苟活。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命运如此,也不必再去怪谁。

此时,邻居乔大夫突然上门。

急急冲将进来,手指不停地点着一本打开的泛黄古书。兴高采烈喊着找到破病之法。

村长听清言语,一个鲤鱼打挺般的利落,来到乔大夫身边。

瞪大双眼,清晰看到扉页上写着:“黑水疾。鲜发。患者口吐黑水,恶臭无比。五日即亡。解法:取红梅数朵,三蒸三焙,五碗煎作一碗,早晚服三次。数日可愈。”

“天意,天意啊。梅是我亲手卖出,天道轮回,小儿命休矣。”

且说乔翁拒了村长,回到屋内,关好门窗。

心中甚是痛苦。死者已矣,儿子何时回来过,又怎么可能回得来呢?他十分清楚。只有那几次梦境,如今还历历在目。可大家为何会如此惧怕?他百思难解。

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丧子之痛他深有体会,又怎么忍心眼睁睁看到村长重蹈覆辙。第二日,便收拾齐备,去往村长之宅。虽想岁帮不上忙,至少可以给村长还个原谅。兴许能让他心中好受些。

还未到门口,便看到乔大夫跑进门去。便跟随其后,未进门,只靠在门框上倾听。

晓得解救之法,又听得村长嗟夫长叹。思忖片刻,便转身离去了。

五日之期已到,村长全家已经做好了准备。

寿衣就放在小儿床边,棺材也摆在了院内。亲戚朋友均已到场,相顾无言,唯有清泪两行。

昨夜,骤雨忽至。电闪雷鸣,势若奔马。直至清早,方才停歇。

村长压抑了几日,望望门外淅沥的冷雨,看着满堂的亲友和床上已经奄奄一息的孩子,终于放声痛哭。

忽而,一声响亮的喊声惊起了堂内所有人。

“奇迹啊,出来看啊!”

几人闻声,出门看去,皆惊呼而归,急唤村长出去。

村长止了哭声,踉跄出门。踏门而出的一瞬,村长全然惊住。

漫山的梅花又开了。花苞虽还不大,沾着晶莹雨水,星星点点的红色又一次占据了光秃秃的山脊。琉璃村在一片山雨朦胧中,又一次进入了百里红艳的奇景。

村长赶忙喊亲友前去采花,自己却只身跑向村头乔翁住处。

柴门大开,简陋却整洁的小院中放了一只木桶,那是乔翁平日里浇水施肥的用具。

村长本能的向桶中看去,一夜积下的雨水呈现血红色。

屋内,乔翁脸色苍白,已经死去。

周身湿透,脚上沾满了山上的黄泥,右手动脉粗糙的切口已无法愈合。

脸上,洋溢出一丝满足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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