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亮

每个月这个时候,程天亮最怕的就是敲门声。当他一大早被敲门声惊醒时,一时间一动也不敢动。他想,只要他不发出声音,房东就拿他没办法。房门的锁他老早就换过了,房东不至于砸门进来,砸了门他也没有房租给他。

但他担心如果对方带人闯进来,如果他们手脚不知轻重,弄坏了他的画,他就要跟他们拼命。“如果真的弄坏了,他们就得买下。”他在心里暗想,忽然觉得这倒是个解决房租的好方法。

不过,他听错了,因为隔壁开了门,又关上了,敲门声停止了。

他慢慢松了一口气,肚子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破锯子拉木头的声音。他瞥了一眼脏兮兮的窗帘布,光是从两块窗帘布之间射进来的,像一条金色的蛇,盘踞在他画架上还未完成的风景画,还有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上散乱的颜料罐、画笔、一团团肮脏的纸巾。到处都是他画的画,有些画跟着他七八年了,上面积的灰尘多了,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色调。一开始他都会小心地保存、清理,后来他便习以为常了,有时一脚踢到什么,把颜料溅到了之前的画上,他也不去看一眼。

“一堆垃圾!”他们最后一次吵架的时候,他的前女友蹦出了这句话。他把她推出了门,推得太用力,她差点从楼梯上摔下去。后来,她回来了,没有说一句话,把她的衣服行李打包走了。他看着她走出门的时候,心里没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惊讶:他们在一起住了那么久,她竟然一个箱子就把过往全带走了。

他有时也会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垃圾。同他一个班的同学,要么当了设计师、创意总监,要么当了美术老师,大多已经成家立业。“你看看你那帮同学,再看看你自己。”他的前女友总是会这样提醒他。她肯定很后悔,她那时有那么多人追,却偏偏选了他。她的鱼尾纹在不笑的时候也清晰得像两道泥潭里的车辙,他没有再画她,她也不愿意他画她。

前年冬天,他美院的室友张大鹏来看他,对他说很羡慕他自由潇洒的生活,“这个世界需要像思特里克兰德这样的人”,这是他的原话。临走时张大鹏塞给他一张名片,要他有事就打电话。他那天晚上自己一个人喝了半箱啤酒,一边喝一边骂:X你妈。

程天亮慢悠悠地爬了起来。他去看上传到网上的画下面的评论,这是他与外界唯一的交流,有些人说他画得好,也有人说画成这样还不如去死,但没人说要买他的画。他把画挂到淘宝上、闲鱼上去卖,100块钱一张,后来改成99块,也无人问津。有一天,有个买家在闲鱼上问他,10块钱包邮卖不卖。他回:卖你妈!

他趿拉着拖鞋走上街,半长的头发像丝瓜藤一样挂在脑门上。路口那家小天鹅麻辣烫关门以后,给一个算命瞎子当成了据点,他每天都坐那儿,屁股底下塞一张小板凳,一块白色的麻布栓在前胸上,上面用红色的颜料写着“睁眼瞎,刘应坤。算命灵验,不灵不收钱”。但凡有人经过,睁眼瞎刘应坤就会来回地喊:“算命,算命,不灵不收钱。”

程天亮也拿了一张板凳,坐在瞎子十步远的地方,手上拿一本速写本,盯着他画像。这个像恶作剧一样的行为,持续了好几天。今天他照常走到那里,却不见瞎子的影子。他去菜场买了一袋鸡蛋拎在手上,速写本夹在胳膊底下,一只手拎着小板凳的一条腿,抄近路拐进一条深长的巷子里。忽然感觉身后一记闷棍,身上噼里啪啦落下一阵冰雹似的,他的下巴被一只大手抓着扭转过来,算命瞎子恶狠狠地朝他唾了一口,“我让你戏弄老子!”速写本被撕碎了,鸡蛋砸到了他脸上,黏糊糊的蛋黄挂在他头发上,像丝瓜藤开了花。

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经过沼溪桥上的时候,很有冲动要跳下去。他靠在桥栏杆上盯着浑浊的水面,感觉眉骨上有些疼,他摸了一把,手指上沾了半干的血。他闭上眼睛,像破布窗帘遮不严实的窗;睁开眼睛,是铺陈开来的天、水、桥、人。

他拿手指往嘴里舔了一下,脑子里有了主意。

他去很远的地方。凌晨四五点就在一个天桥底下候着,六点多人流慢慢多了起来,大多是行色匆匆上班的人。他戴一副墨镜,身上绑着一块白色的亚麻布,上面写着“盲人画师阿亮,画画全凭想象”。除了有时会被城管盯上,他们会问他残疾证呢,他掏不出来,他们就叫他快走。他弓着背闭着眼走路,总要走到车流里面去,城管就会上来拉住他。“算啦,算啦,出了事怎么办?”其中一个这样说。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他待着了。

来往的人来围观他,偶尔还有人会在他的画具袋里扔硬币,但没什么人要他画画。时间久了,也有人经过他的时候,对好奇的孩子说,假的,戴着墨镜装瞎子。

程天亮不服气了,他用钻研画技的心态钻研扮瞎这件事,心里有一种原始的恶作剧的欲望。别人越说他假,他越要办得真。他买来灰色的美瞳贴在眼球上,练习长时间不眨眼睛,拿502胶水把眼皮拉到眉骨上吊住,看着像个吓人的鬼,花了他好几个小时才把胶水去除掉,扯掉了一层皮,以后不敢再试。不眨眼睛最大的难处,在于眼球酸涩,就像有人揍你一顿却不能出声。他瞪着眼睛盯着画布一动不动,看到的不是画布,是自己全身赤裸漂浮在河面上的景象。他想去看自己到底是面朝下还是面朝上,眼睛一眨画面就没有了,始终没能看清。眼珠子热辣辣的酸疼像一杯烈酒,浇在发脓的伤口上,也搅浑了死水般的河面。一开始只能坚持三分钟、后来十分钟、二十分钟,渐渐地,他可以做到一个小时不眨眼,东西戳到他眼前也面不改色,俨然是个瞎子了。

但是画什么让他犯了愁。没人光顾的时候,他想画什么画什么,有人光顾了,问他画肖像,告诉他特征,倒让他为难。他画得太像显得不真实,他画得太不像又让人没了兴趣。后来,他把睁眼瞎刘应坤的技法学了来,他说:我只画灵魂。

围观人也有拿手机拍他的,大多拍一拍,发个朋友圈就散去了。陈发发是唯一一个在收摊之后还一路尾随他的人。程天亮一丝不苟地收摊,下天桥,在没有盲道的路上横冲直撞,感受到了当初睁眼瞎刘应坤的愤怒——这个陈发发也不上来帮扶他,也不跟他说话,就是跟着他,叫他完全不能脱身。

好不容易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后,程天亮一闪身躲到一堵墙垛后头,顺手拾起一块砖头,想着等那傻子过来,一把拍到他头上去。

但陈发发没有继续往前走,他的声音倒是传了过来。“我可以帮你火,”他说,“我现在没有在拍。”

程天亮才注意到,头顶的一盏路灯把自己举着砖头准备砸人的样子照成了影子,就横在巷道上。

陈发发很专业,他认为程天亮一个人成不了气候,他需要背后有个团队帮他运作——陈发发做了毛遂自荐。陈发发团队捧红过的人,程天亮一个都没听说过,不过程天亮原来也不关心这个。怕啥呢,对不对?反正也是要啥子,啥子没有。

两人喝了两箱啤酒、三斤小龙虾之后,达成了协议。陈发发做镜头后面的人,程天亮只用专心做盲人画家阿亮:阿亮脸上总是脏兮兮的(当然了,因为他看不到自己),他先天性失明,但是从小喜欢画画;他画画只用两种颜色——黑色和白色;他的画总是奇幻又超现实主义,就像莫奈患了白内障之后画出的睡莲奇特的颜色,从未见过世界的阿亮画出的世界也是别人未见过的世界。

陈发发没有骗他,三个月之后,“瞎子画家阿亮”火了。

有人说他是当代梵高,也有人说幸好他被拍摄者注意到了,这样的宝藏男孩不至于走向梵高的结局。打赏纷至而来,很多媒体争相报道他,还有纪录片团队专门来找他,阿亮的“表哥”陈发发接待了他们,对方要求同时拍摄阿亮身边的人,被陈发发婉拒了:“不希望阿亮的生活受过多打扰”。

需要露面的机会和场合越来越多,被识破的风险也越来越高,程天亮终于被陈发发说服了去整容。

他躺在手术台上,激光刀在他眼前啪叽打开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非常不专业地眨了眼睛。他后来被全麻之后,眼睛毫无知觉地闭上了。这一切让他醒过来之后都感到后怕,生怕被哪个医生护士认出来。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他还没有火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就像陈发发说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阿亮的手术不是太成功,拆线之后伤疤发炎,在嘴角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看上去像是被火烧伤过一样。但是反过来说,这张有疤痕的脸又显得特别有故事:他是个孤儿,不愿过多地谈论自己的过去。

阿亮很受几类节目的欢迎:励志类的、挑战类的、人文艺术类的……节目组抢着要他,开的价一个比一个高;他有几幅画卖了好几万,一些画廊找上门,想要他的独家代理权;广告商也纷至沓来,卖什么的都有:除了卖画具的,还有卖衣服的、卖手机的、卖锅碗瓢盆的、卖山货的、卖火腿的……

阿亮的户头上已经有了两百多万存款,他不知道陈发发那里有多少,陈发发跟他讲五五开,他现在觉得不公平了,陈发发就是个经纪人,拿两成已经够可以了,最多最多七三开。

他这样盘算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已经抵达了人生巅峰。他很久没有好好画画了,现在他看到画布眼睛就疼,反倒他眼神放空时倒没什么感觉。有些广告商谈着谈着就没了下文,邀请他上电视的节目也越来越少,原来一星期能有好几次采访,现在一个月都等不到一次。

他跟陈发发抱怨,陈发发说:“你抱怨什么!新闻也有过时的一天,你真当自己是明星呐!”他去推陈发发,一失手扑了个空,差点被陈发发反手抡下楼梯。

陈发发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打电话也常常不接。有一天,他看到陈发发的抖音账户忽然清空了有关“瞎子画家阿亮”的所有内容,换上了“瓜娘娘”的名字,视频里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大大小小的西瓜、南瓜、丝瓜排成一溜儿当鼓敲,敲烂了就眉开眼笑地请大伙儿吃瓜。

他心里气极了,知道陈发发抛弃了他。后来想想也好,反正他的个人品牌已经打响了,大不了再找个经纪人帮他打理商务上的事情。他老早付清了房租,从那个破出租房里搬出来了,现在住在一个高档的酒店公寓里。趁这段时间不忙,他打算去看看房,再买辆车,等他赚够了钱,他就不干了,回来继续画他的画。

他戴上墨镜,戴上口罩,全副武装,打了一辆车去新开盘的万科中盛售楼处。漂亮的售楼小姐热情地招待了他:“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一套户型,180平,四室两厅。您一个人住?那,您想怎么改怎么改,一个房间可以改成健身房,一个房间改成影音室,或者改成书房。您喜欢画画?那改成画室肯定特合适……”

他在样板房里转了一圈,很满意它的格局。走到阳台上,半个城区尽收眼底。直面阳台摆着两张躺椅,他一屁股坐了下去,那躺椅不知怎么的散了架,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震碎了似的,又觉得像是有人拿一根搅拌棒在他眼睛里搅一锅汤。他“啊呀”一声喊得整栋楼30层都听到了。天黑了,空了,连铁闸门都被水泥封了。

他拿到了诊断结果,两只手直打颤。不过,他看不到上面的字,是由医生念给他的——双目永久性失明,原因: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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