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仪式

          我松开油门,发动机安静下来,汽车缓缓滑入加油站。天空布满乌云,兴许,要不了多久就会下起雨来。在郊区这条幽静的柏油马路上,车辆稀少,道路两旁灌木丛生,落满灰尘的针叶松如同刚从战场厮杀归来的士兵,无精打采的挺立着,落寞而消沉。一辆长长的箱式货车拖着直冲云霄的刺耳的笛声从身旁呼啸而过。

          加油站空荡荡的,两台陈旧的加油机安静的立在那里,加油机后面是一排低矮的平房,连接着平房尽头的是一处简易厕所。平房内部作为一间杂货铺存在着。我将车子停在标有`汽油`字样的加油机旁边,下了车。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女人推开杂货铺的玻璃门走出来。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一脸的稚嫩,像是刚走出学校的大学生。她从后面绕了一圈来到加油机前。

        “只有95#吗?”我问道,眼神在她和加油机之间来回切换,飘忽不定。

        “对,这里就两台加油机,提供汽油柴油,汽油只有95#。要加吗?”她声音清脆,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干练。我开始不确定对她年龄的判断是否准确。

        “加满。”我突然觉得同她比起来自己未免有些狼狈,不自觉的定了定神,咬了下后槽牙。

        她头发很长,扎成马尾样式,有几缕固执的垂在眼前。她熟练的拿起加油枪,打开油箱盖,将油枪插进去。固定好油枪之后,她站在一旁,双手交叉,目光涣散。我在车子周围转悠,做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其实我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她。沉默在我们周围弥漫。我,她,汽车,滋滋作响的油枪,这一切都融入了周围巨大的寂静中。她变得拘谨起来。即使她已经隐藏的很好了,但还是不难发现,某种程度上,自打她从玻璃门后面走出来看道我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没能真正把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我知道,同样的,我也令她有些不自在。有一刹那,我突然回头,刚好与她四目相对,她立刻收回了目光。

          我提出要买包烟,她转身走进杂货铺,我跟在她身后。这时,雨下了起来,又急又猛,好像某处的水闸突然被打开了一般,不容分说,汹涌而至。

          屋里光线暗淡,两排货架上摆满了零食,正对着房门的玻璃窗半开着,雨水随风飘进屋里,窗外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刚翻耕的土地,一派枯黄景象。她走过去把窗户关上,打开灯。突如其来的暴雨使眼前的一切都笼罩上了一层阴郁色彩。我点上一支烟,看着烟雾徐徐上升在屋子里四处弥漫。屋外大雨如注,势头正猛,看来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雨这么大,等停了再走吧!”她突然说道。

        “是啊。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还有一个,到市里采购东西去了。”

        “这么荒凉的地方!不害怕?”

        “担心我?”

        她抬头看着我,嘴角挂着微笑。我抽着烟,没有回答。

          “没什么好怕的,习惯了。”她一边将热水壶连上插座按下开关,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

        “老家是哪里?”我问道。

        “重庆。”

        “不近呢!怎么到这样一个偏远的小城里上班?”

        “家人都不在了,死的死,走的走,只有这里还有一个姑妈,就搬来一起生活。小城市有小城市的好处,环境好,人也少,也没那多纠纷,心里也干净。”

        一根烟抽完,紧接着我又续上一根。一瞬间,缭绕的烟雾模糊了对面这个女人的身影。昏黄的灯光下,她仿佛成了从油画中走出来的人物,缥缈而孤寂。房顶聚集起来的雨水汇成一条巨大的水柱,沿着屋檐砸下来,落地噼啪作响,声音穿过玻璃窗,响彻房间。

        想必这会儿油枪已经停了。

      “是不是有什么惨痛的经历?”我问道。

        “呵,是啊!是够惨痛的,何止惨痛,简直到了幻灭的程度。”她说话时语气平淡。

      “关于感情?”

      “不止呢。遇人不淑,青春最好的时光算搭上了。给根烟。”我抽出一支烟起身递给她,帮她点上。她缓缓吐出烟雾,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表达谢意,又像是思绪还陷在过去的某些回忆中,脸上依然带着莫名其妙笑容。

          屋外,大雨还在持续,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柏油路面跳跃着星星点点的光芒,远处的灌木和田野笼罩在巨大的水雾中,一片朦胧。屋里显得异常寂静。她的眼神开始变的迷离,故作镇定的语气里透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凉。突然间,我感受到了她的孤独,不光是她,还有我自己––生而为人的孤独和渺小。她开始讲述属于她的故事,更像是自言自语的独白,只是不时抬头看一眼我的反应。

        “那时,我大学还没毕业,很偶然的机会,我们通过共同的朋友认识,他高高瘦瘦,很干净,也很活泼,虽然不是那种第一眼看上去就会让人喜欢的类型,但是也绝不让人讨厌,至少是大部分女生都喜欢的类型。认识第二天他就约我单独见面,他挺健谈的,说起来没完,不过还算有趣,不会让人觉得无聊。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丝毫没有想过要和他谈恋爱,毕竟,在那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对待关于感情的事总是小心翼翼。我是家里的独生女,爸爸疼妈妈爱,无忧无虑的长大成人。那时,让我感受最深的是,爸妈时常对我说,只要有他们在就绝不会让我受一点委屈,这让我内心觉得充满安全感。他们也是这样做的。我总在想,一定是前半生太幸福,老天爷都嫉妒了。没过多久,我们就正式交往了。他离过婚,一个人住在一所小公寓里。除了这一点,刚开始的时候,他完全符合我对爱情的所有幻想,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一起吃饭,看电影,逛街,回家疯狂做爱。也有过闹别扭的时候,但就像所有其他的情侣一样,过后我们依然彼此需要,我从没想过要离开他。那是我的初恋,为他我做了所有我能够做的一切。去他的住处给他做饭、洗衣服,包括他兄弟的衣服,不让他为我花钱,倒是我,在他身上花了不少钱。我千方百计的想要维护这段感情,照顾他的生活,他的感受,生怕哪里会出错,即使有时受委屈也心甘情愿。我自己都常常感到惊讶,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自打和他交往之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只要他一个电话,无论我在那,都恨不得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她停顿了片刻,看了我一眼,转过头望着窗外,眼神毫无焦点,又像是察觉着眼前的一切。在头顶一个角落里,雨水渗透进来,房顶被浸湿了一小片。此时,雨水还在房顶不断侵蚀着房顶。我感到气氛异常沉重,天空变得更加晦暗,狂风开始肆虐,裹挟着雨点打的玻璃劈啪作响。她抽完一支烟我又给她递了一支,狭小的空间里已是烟雾缭绕。她接着说道。

          “我爸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态度很坚决。他们很爱很爱我,任何事情都会依着我,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时他们就是不肯让步。这让我觉得他们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我,他们的爱是有条件的,我必须放弃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才能得到他们的庇护。我开始憎恨他们,变得叛逆,千方百计和他们对抗。我爸彻底失望了,对我放任不管。我妈以死相逼,说如果不和他分手就从楼上跳下去。最后我妥协了,说到底更依赖的还是爸妈。只是我们没那么容易就分手,我们继续交往,瞒着爸妈。但经过这件事之后,我们家的氛围全变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意撒娇耍性子的小女孩了。再后来,妈妈怀孕了,他们想再要个小孩,或许他们觉得我已经给不了他们什么慰藉了吧。那段时间,抽烟喝酒我全学会了。我妈分娩那天,我到医院去看她,她看起来很虚弱,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还在安慰我。她被推进产房的时候天刚刚黑下来,可一直到后半夜孩子还是没有出生,医生从里面出来说孩子有可能保不住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天快亮的时候,终于结束了,医生护士陆续从里面走出来,有人对我爸说大人小孩都没保住,然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产房外面,我爸坐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失声痛哭的情景。妈死了,很长时间一来我都没办法相信,我恨我自己,某种程度上是我杀死了她。自那以后,我爸变得郁郁寡欢,有时一连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他看我的眼神异常复杂,眼睛里常常含着泪光,像是愤恨,又像是充满着无尽的委屈。我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头发开始大把大把的掉。不敢面对我爸,在家里让我感到窒息。我开始更频繁的去找他,在他那里过夜,跟他诉苦,向他发脾气。他对我的态度却越来越冷淡,直到有一天,我去找他,刚好撞见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身边还有一个女人,挽着他胳膊。”

          她朝我看过来,脸上表情复杂,但还是努力挤出一丝微笑。她撸起左手的袖子露出胳膊,像是炫耀一件值得夸耀的战利品一样向我展示着手腕处的疤痕。看得出来,那是割腕留下来的。数道毫无规则的割痕,或深或浅,如今早已经愈合,只剩下几条曲曲折折的白色凸起痕迹。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爸就在旁边,他开口第一句话就说,‘如果你要死,就死远点’。”

        她的声音变得很细微,一阵沉默之后,突然又大声说道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配得上让你为他死。”她两眼直直的瞪着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已经散去,雨势减弱了,屋外的洼地积了一层薄薄雨水。我走出屋子,空气变得格外新鲜,经历过雨水冲洗得灌木丛焕然一新。我发动汽车重新上路。雨刮器在眼前来回摇曳,推着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点,乐此不疲,像是在涂抹着一个又一个梦幻,只是面前的道路依然模糊。我们有着不一样的经历,命运却相同。 我们努力挣扎,迎难而上,可这挣扎是多么的徒劳而又可悲,到最后,不过是为了争取向命运妥协的权利。

        我猛踩油门,汽车在雨中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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