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那一抹青衫(修改二稿)

        窗外,大雨之后的潮气氤氲,枫杨的果实一串串晃动,反射着下午的阳光,明亮的黄绿色闪来闪去,闪出一条小路。小路上渐渐的出现了一个身影,青衫上着青衫小褂下着藏青裤子,脚上穿着一双小小的黑色棉布鞋,伴随着向我走来的身影,还有一声乳名的呼唤“娟~”,笑意盈盈在脸上,仿佛鼻头的痦子都在颤动。姥娘~~我扑到了那一抹青衫的怀里,眼泪也流了下来。是的,姥娘来看我了(山东话,外婆的方言版)。

       我的姥娘是山东高密人,喜欢穿着老式的斜开襟的棉布褂子,也叫布衫,上面有漂亮的盘花扣子。印象里姥娘总是咪着眼睛带着笑容,鼻头靠右边一点有个肉痦子,头发总是在后面扎个盘发髻子,一丝不乱,衣服也是干干净净,一双小脚走得极快,一直很勤快,对别人总是很亲热,四里八乡的人都很尊敬她。

        在上世纪70年代大概是1971年左右,姥爷一家因为峡山水库建设从山东高密被集体搬迁安置到东北四平的一个农场里面,跟其他一起搬过来的乡亲们开荒垦地伐木造屋,白手起家慢慢地在东北扎下了根。姥娘种着生产队里给分的几亩田,姥爷赶着毛驴车倒腾点杂货,家里还开着小卖店,虽然想尽办法改善生活但是因为养着我两个舅舅和妈妈他们姐妹三个,人口众多,所以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后来大舅、二舅、以及我妈妈和二姨都陆陆续续成了家,姥爷却在我六七岁(1989年)的时候就去世了,从那之后姥娘家的小卖铺就慢慢不开了,剩下姥娘和小姨住在老屋里。到90年代的时候,最聪明会做生意的大舅舅撇下妻儿去了西安之后就再没了音信、生死不明,小姨也出嫁了。后面,姥娘就卖了老屋跟着三个姐妹轮流住,最后一直住在小姨家里直到临终。

姥娘最疼我

      姥娘待我一直极好的,一方面我是她的第一个外孙女,另一方面我家离着姥娘家最远,只有星期天或者暑假才回去。每次回去,姥娘总会很开心的挑高音量说,“娟~来啰”,听她一口高密话叫我的乳名,我就满心的欢喜。姥娘把我们迎到里屋,等我们上了炕,就会走到北面窗子的两口黄木箱子边,掀开上面的盖布打开箱子盖,捧出各种好吃的给我。一边给我一边说,这个是谁谁谁给她的好东西,专门留着给我的。有时候是黄桃罐头,有时候是奶糖,有时候是青岛饼干,所以姥娘的那间屋子和那口黄箱子,总是散发着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最喜欢暑假里住在姥娘家,听姥娘说故事、看星星、吃瓜。那是我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既放松又温柔的记忆。那是怎样的一个画面啊!~姥娘家在村子中间,几家人家离得很紧,不是那种特别空旷的院子,南面圈出来做园子,里面种了豆角黄瓜、白菜辣椒,西红柿等等,还有专门为我们这些孩子种的黄色西红柿青色西红柿,还有癞瓜等等,黄柿子可是稀有品种,癞瓜爆开来就可以摘下来剥里面的,红色肉甜甜的,做零食,还有秋天可以吃的甜杆等等。在那个有一分地都要种点实用货的年代,只有姥娘的园子给我们种了甜嘴的东西。园子的墙和房子之间就是当院子,晾晾衣服,放放水井,养养鸡什么的。姥娘在压水井上面,支几根粗木棍,搭个棚子,在园子里面种点方瓜什么的顺着院墙就爬到了棚上面,大叶子密密的,不时还有方瓜垂下来,还有瓠子,长大了就可以摘下来包饺子吃。


      我们晚饭后,就拿着小板凳,坐在下面乘凉,桶里井水冰着瓜,有夏风透过来一阵叶子翻腾的沙沙,蟋蟀的鸣叫生生不息,偶尔还有外面篝火的烟飘过来,一点点叶子燃烧的香味和呛人的感觉。院子被姥娘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鸡屎鸭屎,坚硬的地面上面有软软的细土,只剩下赤脚走在上面细土沫沫的感觉,踩在上面特别的舒服。我就贪凉快赤着脚,黏在姥娘身边,或者靠在她的腿上,或者坐在她旁边抱着胳膊,缠着她给我讲故事。

        “姥娘姥娘,再给我说个事儿呗“

        “囔,说什么呀?说说呢个皮猴子精“……

        “姥娘姥娘,再给我说个事儿呗“

        “囔,说什么呀,再给你说说淮河的王八精“……

        餐桌一样大的王八精,还有会变成妈妈吃小孩子的皮猴子精,我不知道姥娘从哪里来的这么精彩的传说,让我在夏日的晚上瞪大了眼睛、驰骋在想象的星河。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叫莫言的作家,他写的小说《娃》诡异风格跟我姥娘讲的如出一辙,我想应该是高密那个地方的文化。

      那个时候,最开心的是害怕的时候可以跟姥娘睡一个被窝,躺在她身边抱着她松软的胳膊,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姥娘大臂的肉松松软软的,摸上去有点凉,舒服极了。那个时候的我,嫌弃爸妈房间空气污浊,已经自己一个人睡一个房间了,但是到姥娘家就要赖着躺在她的怀里,我总是能睡得很好很香,放下倔强和对抗,安心做回那个乖顺的小孩。

     每次从姥娘家回来,姥娘都会给我用纸包装上半斤糖用纸包起来让妈妈带回家,或者把我的口袋里塞满糖球。那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糖,白色的球像玻璃弹珠一样,表面涂着一抹红色或者绿色,每次吃的时候嚼嚼就酥酥的化掉了。化着吃或者嚼着吃都好的,一点不沾牙,也不硬。每次吃着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姥娘笑眯眯的脸。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从不缺糖,那个5分钱一块白糖球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吃不到糖的年代,糖球自由的我丰盛感满满。

姥娘还很厉害

      姥娘原本就在村子里面很有人气,大家看到她都会很热情的打招呼拉家常。一方面是姥娘人缘好,这个村子的人大部分都沾亲带故,姥爷的兄弟亲戚极多、姥娘辈分很高,而且她待人非常的亲热,好东西都留给客人吃,所以印象里面大家都很喜欢她,每次赶集,一路走过去,总归是各种姨啊,舅啊,三姥爷,二姥娘什么的,都会给我们打招呼,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被训练得很会打招呼了。还有一个原因是,姥娘会推拿,乡下干活的人腰扭了、脚扭了或者小孩子胳膊掉了,都会找姥娘,姥娘就会给人家推拿接骨。她还会一些很神奇的术法,比如帮小孩叫魂以及一些偏方等等,甚至还可以帮人家寻物。姥娘也很不容易,自己四十几岁刚到东北没几年就得过脑出血,虽然奇迹般被抢救了过来,但是还是有些后遗证留下来,比如头疼呀、血压高等等。六十几岁失去了丈夫以后就一直守寡,最有出息、最聪明的大儿子也失踪了,二儿子和媳妇也不孝顺她还跟她打架,但印象中,她一直笑容挂在脸上,她的大拇指一直是肿的,很少抱怨或者讲谁的坏话。

      后来我渐渐长大,姥姥经常头痛或者后背痛、胳膊痛,我就给她头上刮刮痧、按按背捏捏胳膊,她教教我我就能给她捋巴得很好,什么刮痧推拿很早就学会了。看她用针挑眼睛里面的“鱼肉”,也就是翳、学名白内障,盐水洗眼睛等等,在旁边给她帮忙也潜移默化的学会了。到后来,每次去看姥娘,都会给她从后背到胳膊、到眼睛都捋巴一顿,刮刮痧放放血拔拔罐,弄得她很舒坦。我曾经问过姥娘,我这么厉害,要么你好好教教我吧,我也帮人家推拿接骨吧。姥娘笑着看着我说:“你好好读书就好了,学这个干什么?做这个大拇指都快残废了,很累很累的。”但是,姥娘一定没有想到,五个儿女中就我妈妈学会了她的手艺也帮村里人接骨推拿,而十几个孙子孙女里面,只有我不仅学了她的这些推拿刮痧术,还自学了很多中医的东西、自然疗法的东西,以及西方的触疗愈,还有能够帮助到很多人。我做疗愈的时候时不时的会想起姥娘,想起她肿胀的大拇指,虽然她没有拦住我选了这样辛苦的一条路,但是我想可以帮到别人姥娘也许会很欣慰吧

      很多年以后,姥娘去世以后,我才听二舅妈说起,老太太有多厉害,不仅能通过数窗棂帮人寻物,一碗水化鱼刺,系根红绳治麦粒肿等等,甚至连自己的死期都算到了,早早准备了寿衣。外婆去世得很干脆,听说是挂点滴的时候就过去了,也没有什么痛苦。妈妈为这个事情很纠结,一直想着要去找医院,说算医疗事故。但是,给她挂水的也是一个表亲,想想姥娘最是爱护小辈,最后也没有找就这么过去了。

没有告别的分离

      是的,姥娘已经离开了我。大概是我结婚后的第二年,接到姥娘去世的消息时我因为工作忙离家远请不下来假而没有回去,另一个原因也许我潜意识觉得如果没有真正的告别,姥娘就一直都在吧。等我过年回去当面给姥娘上坟的时候,望着那个坟包一抔黄土,我才真切的感觉到斯人已逝、留我一人,跪在地上哭的不行。我的姥娘啊~~你竟然就这样,真的走了~~叫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怎么心里有那么多的悲伤,有那么多的泪水,懵懵得就哭的停不下来。

        没有参加姥娘的葬礼,我内心一点也不愧疚也不遗憾。因为在姥娘怀里撒娇的小姑娘,慢慢长大了也越走越远,先是到了县城,后来又考到了北京读大学,再到后面到了上海工作。越到后面,跟姥娘也渐行渐远,高中的时候可以陪姥娘住个一两个星期,到参加工作以后,就只有过年的时候能去姥娘那看一眼,跟她缠绵一下,但是她也没有那么多时间理我,因为来看望她的亲戚后辈也很多,连接也就越来越少了。唯一挂心的是,她那肺气肿的毛病,每到冬天就好辛苦的,嗓子里面像有只小鸡一直在“hou~hou~hou”的打鸣的感觉,呼吸困难,夜里常常难受得睡不好。一见风就会感冒,感冒了就会加重,就得去打点滴。

      还有就是死亡可能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并没有那么吓人的事情,姥娘过世以后我也很少梦见姥娘,我觉得姥娘那么善良应该去了天堂。外婆去了也挺幸福的,一来摆脱了病痛的折磨了。二来她活了八十几岁,去世之前,我已结婚找了个不错的人家,她的长孙我的大哥已经结婚也有了女儿,四世同堂的日子也过上了。孙子孙女都超级爱她,每次去看她都亲的不行。我很早就会孝顺她了,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回家都会用自己打工赚的钱买很多北京的好吃的给她,后面自己做翻译兼职赚钱多了,也会给姥娘钱花,虽然不多但是她很开心,所以我觉得有我这样的外孙女应该是很开心的。她不用忍受那个难受的肺心病和脑出血后遗症的头痛,那么爱干净的人不用忍受越来越邋遢身上有老人味的自己,应该很舒坦了吧。在天堂里面,姥娘应该是健健康康,干干净净、像《雨巷》中的女子般美好的模样吧。

难以言说的遗憾

      一抹青衫在心里,我对姥娘很依恋,也很爱她,我想我身上有一份品质源于她。而她跟母亲之间的关系,却是让我爱姥娘在心口难开。母亲一直恨姥娘封建思想,逼着母亲跟她不喜欢的父亲结婚,到后面父亲心脏病发失去了劳动能力,日子过得窘迫辛苦,母亲就更恨上了姥娘,即便姥娘照顾我妈的两次月子,即便姥娘在老姨家住着还帮忙带弟弟,母亲依然无处安放她的对命运的不接纳,所以姥娘也变成了她情绪的一个出口。常常母亲就会跟我说因为姥娘她会这么惨,等等。有时见到姥娘也会争吵,但母亲是一边是恨着,一边又想要照顾姥娘,帮她处理各种杂务,给她做衣裳做好吃的,还不受姥娘的待见。姥娘去世之后,妈妈其实很伤心,在寒冬腊月零下二十多度的时节给姥娘守灵,足足跪着哭了三天三夜,腿跪得疼了一年多。那些恨意,并没有随着姥娘去世而消失,而是失去了出口横冲直撞,直到有一次,我好好听她说起了那些悲伤,和一直想要的肯定而不得,我可怜的母亲才慢慢放下了一点。

        相比较母亲的遗憾,当时的我自认为自己跟姥娘很亲,对她的过世我没有什么遗憾。 但是,十年后我写这篇文章来怀念她的时候,发现遗憾和懊悔快把我淹没了。对于这个很亲很亲的姥娘,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她的命运,很多记忆都是碎片的模糊的。

      我从来没有听过别人叫姥娘的名字,外面的人都叫她刘传义(姥爷的名字)家的。后来我上了高中,专门去问姥娘她的名字,她很开心的在我的手心比划,告诉我她叫做魏爱珍,喜爱的爱,珍贵的珍,眼睛眯眯带笑,鼻头上的痦子也闪着亮晶晶的光,仿佛不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而是个被宠溺的小姑娘。这个名字,我觉得比我这个表叔叔叔骑车路过时随口起的名字,起的用心百倍也更有文化,应该在起名字的人心里,姥娘是很受重视的、很受喜爱的。姥娘有个哥哥,好像也到了东北,在吉林敦化,七十几岁还坐火车来看过她,我记得他来的时候我妈妈爸爸都回去,爸爸陪他喝酒,是一个满嘴白胡子的很慈祥的老爷爷,这么大年纪还要挤火车走好多天来看妹妹,应该也是很呵护这个妹妹的。如此看来,姥娘在做农村妇女之前也曾是个备受宠溺珍爱的小姑娘吧。

        姥娘应该是1930年代生人,年少是大地主家的小姐,姥娘的父亲家教很严,姥姥出门必须一根头发丝都不能乱,还被裹了脚。民国时期已经不是大清朝,还给女人裹脚的都是大户人家。听二舅说,姥娘的爷爷是秀才,特别优秀,在当地还是很有名望的中医,可惜四十几岁就去世了,没有把医术传下来,但是家业和家教都传了下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家庭出身教养,姥娘每次出门之前,总要拢一拢头发,再拉拉褂子,掸掸身上的灰再出去。虽然身在农村,但是出门背溜直,衣服总是一尘不染,为人处世也非常的大气,完全是大户人家的做派,很讲礼数,待人亲厚,绝不贪小。

       尽管姥娘没有文化、不识字,但是她的几个子女都很善良,很大气,她教我的很多道理,比如要干干净净的,要抓紧时间做事情,不能邋里邋遢头发乱糟糟,还有那些潜移默化看在眼里的待人接物的人情礼数,都是大家闺秀的感觉,也让我独立生活以后无形地受益很多。工作以后,有一次一个年长的姐姐,突然跟我说,像我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能想得方方面面很周全,接人待物很稳妥,跟人亲和没有倨傲感,特别难得。那个时候,我突然看到姥娘一抹青衫跟我笑着摆摆手,才反应过来这是姥娘留给我的礼物。

        印象中,姥娘很能干,会做衣服,会做饭,也很利落。她炒的瓜子是我走南闯北吃过的最香的瓜子,仿佛把岁月的香气慢慢的烘进了那小小的葵花籽中,吃一口满嘴的烘炒的香气,先香后甘,绵延蔓延满嘴吊的口水不断,还想吃下一颗。对比之下,老妈炒的瓜子里面,就一股急吼吼的胡巴味儿了。

       也记得, 她熬的干酱球也是一绝,豆子打碎做成球放在外面发酵,后面发成黑黑的干酱球,再切成薄片放在油里煎熟,半圆一片片的酱片就放在碗里,闪着黑亮的光,做喝粥时的配菜。每次到姥娘家,就到厨房去搜干酱,当成零食嚼,又咸又绵长的香还有点甜甜的感觉,咬一口豆粒那么大就可以回味好久。每次姥姥发现的时候干酱碗都见底了,她都笑着说“了不得了,家里有老鼠了,把干酱都吃光了”,然后看看我,我就在旁边偷偷暗笑。

        也记得,她蒸的馒头特别香,我最喜欢拿她刚刚蒸好的馒头,一边烫手一边扒着不放,扒一层馒头皮,再扒一层,香香甜甜的一会儿就干掉了一个。那个感觉,像吃现在的千层面包,一层一层剥着吃。这个层次感只有姥娘能蒸出来,我问过姥娘,这个馒头怎么这么多层呀?姥娘说:“这个是揉面的功夫,不算什么,揉火烧才累呢,面又硬,要一直揉一直揉,揉很久才行。”她说自己也是打小就学做很多活计,做女红、面饭,什么都要学,她小时候家里有很多长工,每天一早起来要和面,烙一大笸箩火烧,赶在中午之前送到田里去给长工们吃。我没有吃过这个火烧,专门去找了山东阿姨做火烧的视频,这种叫石磨火烧,要经过擀、搓、撕、揉、卷五道工序,不停的戗面进去、不停地揉,揉到擀面杖都擀不动的状态,再去醒发,发好以后再烤或者烙熟。口感外面酥脆,里面软香,韧而不硬,发而不暄、咀嚼略带甜味,刚出炉时“十里能闻其香味”,是特别顶饿的口粮。


        姥娘还说那个时候,日本人已经到山东了,刚到中国的日本人还没有那么坏。她小时候特别可爱,有一次碰到一个日本军医,还跟她聊家常,给了她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再到后面,形势就变了,很多人被抓去做苦工。姥娘还说日本人还把日本的番薯运到中国来,以为这个有毒的东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灭掉很多中国人,后来发现不起作用,研究了半天说是中国人爱吃萝卜把那种番薯的毒都解掉了 。这些为数不多的姥娘关于她年少时的回忆,其实也刷新了我的认识,原来地主家不都是周扒皮,也是全家都要起早贪黑干活的,原来日本人也不全是禽兽也有好的。

        我一直好奇姥娘那么小的脚,怎么能干那么多活,走得那么快。姥娘的脚,我给她剪脚趾甲的时候看过,大概也就10公分长,脚的形状从上面垂直看下去像个纺锤,头尖尖的只剩下变形的大脚趾,翻看脚底的时候特别狰狞,脚心几乎看不见,四个脚趾全部卷曲在脚掌下面被压得和脚掌一般平。听姥娘说,当时只有五六岁大户人家都要裹脚,姥娘的娘舍不得,但是姥娘的爹却不肯,说怕不裹未来难找到人家。裹脚特别疼,脚像生生被掰断了再紧紧的绑起来,疼的夜夜睡不着还发了好几天的烧,很久都不能走路,后来就习惯了。解放以后,女人不裹脚了放开了,但是姥娘的裹脚却不能恢复了,依然就是那么大,买鞋子都买不到,只能自己纳鞋底做鞋。听到姥娘讲这些的时候,我都傻傻的看着姥娘的脚发呆,感觉像人也被裹脚布箍住了,感到自己的脚疼。可是姥娘,就是这样一双每走一步都会疼痛的双脚支撑着,养大了五个儿女,带大了孙辈。

        关于姥娘的童年,我还听她说过,但是之后的事情我就完全不知道了,想来估计不是什么开心的事情。大小姐的姥娘,怎么会那么多偏方,怎么那么厉害?怎么跟民兵连长的姥爷认识的,嫁给他那么一个爱喝酒的大老粗?又是怎么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当年我妈妈生病发疱疹浑身烂,就直接丢出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又是怎么经过一番颠沛流离到了东北,怎么白手起家挣得一份家业?她跟姥爷的感情好不好?我完全不知道。

        也不知道,姥娘失去了外公之后的20年是怎么度过的?不知道,她的大儿子失踪了那么久,那些思念和牵挂是怎么安放的?不知道,自己一手包办的大女儿的婚姻那么痛苦,她怎么面对多年的怨恨和指责?我也想不出,她一直对外人和蔼,又怎么会跟儿媳妇、儿子打架?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母亲又爱又恨的感情,也从母亲承袭到了我的身上?太多太多的不知道,似乎是重重的迷雾生生的将我和姥娘隔开了去,我想抓住些什么,却又感觉已经来不及了。

      叮咚叮咚,手机铃声响起,快递的电话把我从回忆的迷雾中拉了回来。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姥娘一辈子很平凡,却身怀各种绝技,坚韧顽强的活过,可是就是这样活生生的女子却像风一样消散在空中,没有人理解,少有人纪念,少有人继承。一种莫名的悲哀和追悔,引发了自己的反省:究竟像我这样一路追求前程,一心只想工作,却忘记了自己最爱的人,忽略了身边人,这一场旅程是不是在一路的不停错过?到底值不值得?

       我想握住那一抹青衫,哪怕是一丝衣角,如果时光能倒流,也许我就能更明了……

(图片均来自网络)

莞桃桃2022年6月23日于灼华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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