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爷爷的观念里,一家之主才是手握财政大权的人。奶奶没有地位,没有钱,但她有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
一
从我记事起,爷爷和奶奶就吵架,几乎每天都吵。
上小学以后,爷爷奶奶吵架的原因开始有一部分和我有关。每次学校里要交资料费什么的时候爷爷和奶奶都会大吵一架。
爷爷说:“学费开学的时候就交清了,为什么又要交钱?”
我说:“是工具书,班上每个人都要交。”
爷爷说:“不是有课本吗?不要也没关系。”
这时候奶奶总会站出来:“不交娃儿怎么上课?该花的钱就得花!”
爷爷板着脸恨恨地看着奶奶:“哪里有你说话的份?要交你交!”
奶奶咆哮起来:“我哪里有钱?上次卖鸡蛋的两块钱你都给我拿走了,我一分钱都没有了!”
然后他们就吵起来了,大吵特吵,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吵,相互指责,相互咒骂。我躲在屋子里,装作乖乖的样子写作业,以免他们波及到我。吵完架以后隔个一两天,爷爷还是会把钱给我。
但有一次,学校要收30块保险费,爷爷死活不给,说学校在骗钱。我都急哭了,爷爷依旧无动于衷。老师最后通牒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默默流泪,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感觉有人悄悄走进了我的房间,并摸到了我的枕头边。我闻到了奶奶身上油烟的味道,她把我的手拉过去,在手掌心放上了30块钱。奶奶帮我擦掉眼角的泪水:“你别让爷爷知道了,这钱是我瞒着他存的私房钱,你拿去交给老师。”
爷爷和奶奶吵架最大的原因就是钱。在爷爷的观念里,一家之主才是手握财政大权的人,所有开支都应该由他来支配,其他家族成员是没有资格拥有一分钱的。爷爷特别节省,或者说抠门,去镇上十几公里都得走路,渴了五毛钱一根的冰糕也不舍得买来吃。奶奶经常为了这个事儿和爷爷吵架,在家里,她没有发言权,除了干活之外,踏出家门一步都需要经过爷爷的同意。其实奶奶平时也不怎么花钱,之所以想手握一点钱,是因为她没有安全感。
奶奶体弱多病,每年有三四个月是在病痛中度过的,开始的时候爷爷会拿钱带奶奶去看病,但没多久就复发了。爷爷大骂医生没用,坑钱,也放弃了继续带奶奶去更好的医院看病的打算。奶奶就只好拖,在床上躺个三四天,活脱脱把病给拖好了。来年再发病的时候,爷爷就不再带奶奶去看医生了,反而还会说她是装病,逃避农活。奶奶气得在床上大骂,一动气,浑身就更痛了,经常我睡到半夜会被奶奶的呻吟声吵醒,然后我会一直失眠到早上六点。
奶奶说:“孙儿啊,我必须得有一些钱,不然死了都没人给我收尸。我每年都会生病,但你爷爷从不管我,只会说我又去哪里弄了钱没有给他。”
我怔怔地看着奶奶,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
二
奶奶信教,每个周末都会有半天时间在教堂里度过。她不认字,但牧师在讲台上讲道的时候,她会戴着老花镜认认真真地看《圣经》。当我读三年级,她带着我去教堂,叫我和她一起祷告,并让我教她读《圣经》。她和我说:“上帝会保佑你的,你不会受灾受难。”
奶奶去教堂里半天,就会有半天时间无法干农活,爷爷是很不高兴的,于是父亲打电话时他把这个事儿告诉了父亲。父亲在电话里狠狠地把奶奶骂了一顿,说她不干正事,就只知道东搞西搞。然后又对我说:“下次你再去教堂,我打断你的腿。”但我之后还是每周都和奶奶一起去教堂,每次去教堂里,奶奶都告诉我,要做个诚实善良听话的孩子,并言传身教。我很受用,我现在的样子不讨厌,和当初奶奶教我的那些东西有很大的关系。
奶奶每周都会去教堂,从不缺席,教会感谢她的诚恳,说要传福音到我们家,让上帝保佑我们全家。奶奶可高兴了,这可是她一直期望的事情啊。她每次饭前和睡前祷告都会提一句,希望上帝保佑在外的儿子和儿媳身体健康,还祈求上帝保佑我平安,成绩好。
福音是一张大大的红纸,上面用强劲有力的毛笔字写着一个“爱”字,非常好看。奶奶把爱字贴到了神龛壁上,每天都对着它祷告,祈求它保佑我们全家平安,身体健康。爷爷打电话把这个事儿告诉了父亲,父亲说:“我过年回来给她撕了。”我以为父亲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真的给撕了。爱字变成了一张一张的小碎纸,被他丢到了后院的菜地里,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伟人的画像。
那天奶奶正好在教堂,那是过年前的最后一个安息日,奶奶每年都会去,并带回来两个大苹果,切了分给我们,意为平平安安。爷爷和父亲还有母亲只是笑笑,苹果也只有我一个人在吃。我能预感到,奶奶回来看到了这一切,会是一场战争,这个年过得将会不得安宁。
到了下午,奶奶从教堂回来,她像往常一样带了两个苹果。她换好衣服走到堂屋里,习惯性地向神龛上看了一眼,世界安静了三秒钟,然后就是奶奶哭天抢地咆哮的声音。奶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声咒骂:“是哪个背时砍脑壳的做了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啊!”继而满世界找被撕掉的爱字碎片。当在后院看到爱字的碎屑时她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扑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哭了几分钟后她刷地一下站起来,踹开父亲的房门,质问他为什么要撕掉她的爱字。父亲说:“我应该给你烧了才对,渣渣都不给你留!”
奶奶冲到父亲身边,大声地问他:“谁让你这么做的!”
父亲吼奶奶:“你要打我吗?这么凶!”
奶奶边哭边说:“我不打你,上帝会替我惩罚你!”
她又跑到地坝里,跪在地上向着太阳的方向作揖磕头,并说着一些诅咒的话。
父亲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厉声呵斥着奶奶:“你这样成何体统!”并走过去一把提起了奶奶,奶奶推了一下父亲,眼泪横飞:“你把我的爱字撕了,我不活了,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周围的邻居开始过来拉架,人越来越多,好不容易才将奶奶从地上拉起来。奶奶在床上面如死灰地躺了两三个小时,吃晚饭的时候我去叫她,她没有答应我,嘴里唱着《赞美诗歌》,背着《圣经》里的一些段落。当天晚上十点多,奶奶起床打上手电筒,去后院把爱字的碎屑一张一张地捡起来,用一个袋子装着,放在枕头里,每天枕着睡觉。这一枕就是好多好多年。
过了几个月,一切都恢复正常。爷爷奶奶继续每天争吵,干农活,奶奶照常每周去教堂。谁都没有提爱字的事儿。
我读六年级的时候,奶奶又去接了一个爱字回来,不过没有贴到神龛壁上,而是贴在了堂屋的右边墙上。而那时父母早已离婚,过年也很少再聚到一起,也没有人再想着要贴对联,只剩下奶奶每天对着爱字祷告,祈求上帝保佑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三
某个下雨天,饭吃着吃着爷爷奶奶又吵了起来。我心里特别烦闷,对这种每天都有争吵的生活厌恶至极,便说了一声:“你们别吵了行不行,好好说嘛。”爷爷立马把矛头对准了我:“你这个狗日的,以后要掉皮!”爷爷没来由的这一句话让我浑身发麻,我至今不知道我当时做了什么让他对我说出这种话。五六年后,我脚底板的角质越来越厚,每个夏天都会掉皮,我总在想,是不是爷爷当时的话应验了。
初中时我被父亲接到了重庆读书,只有每周例行的一次电话才能听到爷爷奶奶的声音。除了例行的问好之外,爷爷说得最多的是奶奶,“你奶奶昨天又和别人聊了一下午的天没有干活。”“你奶奶上周卖鸡蛋的钱到现在她还拿在手上的。”“你奶奶……”我总是很快速地挂完爷爷的电话。反倒是奶奶,每次和她通电话我们聊得都很愉快,末了她总会说愿上帝保佑你平安。
到我读初中三年级时,继母生了一个女儿,父亲便把奶奶接到重庆来带孩子。刚到的那半个月,一切正常,半个月后,所有的矛盾就开始显露了出来。继母嫌弃奶奶做事太慢,尿布也洗不干净,不会哄孩子,行动磨蹭,做的饭也难吃……她在用粗鄙的语言和动作向奶奶表达这些不满时,奶奶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低着头按照她说的方法去做,但她并不满意,对奶奶又是一顿凶。随着矛盾激化,接下来就是争吵甚至谩骂——继母骂了我奶奶好几次,说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孩子都带不了,为什么不去死。
父亲也站在继母一边,甚至比继母还要嫌弃奶奶。他问奶奶:“你活了这么几十年了,为什么连孩子都不会带?”奶奶差点气得背过气去,她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平静地说:“我从小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把你带大的,你现在这么能干,你觉得我会不会带孩子?”
一直待在房间里的我打开门,冲着父亲说:“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找保姆带孩子?奶奶那么辛苦,你还骂他……”我话还没说话,父亲就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脸上,我的眼镜飞到墙上,摔碎了。奶奶急了,过来拉住父亲的手,并拍打他的肩膀:“我带了他十多年,一个拇指也没有动过,你居然像打贼一样打他!”父亲挣扎着,一挥手,奶奶趔趄着后退了几步,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上。
我赶紧跑过去想把奶奶扶起来,但我发现她没有知觉了。我着急起来,手忙脚乱地拍着她,嘴里不停地叫着她,她依旧没有动静。我都快哭了,但父亲站在那里一直不动,我冲他吼:“奶奶没知觉了,你赶紧送医院啊!”父亲冷笑了起来,说了句我直到现在也不敢相信的话:“装什么装!你爱躺就躺着吧!”然后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我已经要绝望了,我使出浑身力气把奶奶扶到沙发上,倒了一杯水慢慢地喂给她喝,过了一会儿,奶奶渐渐地恢复了神志。我担心地问奶奶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奶奶无力地摇了摇头:“刚才感觉眼前一黑,就浑身无力地倒了下去,估计是太累了,歇一会儿就好了。”我一直坐在奶奶旁边陪着她,索性并无大碍,而整个过程中,父亲的房门一直紧闭。
第二天,奶奶就买票回了家。走之前她对我说:“我以后再也不会来这里了。”
后来,父亲把爷爷接到了重庆,但奶奶一直在老家生活。我每周都会和她通一次电话,但从去年开始,我发现她的听力越来越不行了,很多话我需要大声说甚至用吼叫的方式她才能勉强听清楚。但每次挂电话前,她还是会说:“愿上帝保佑你在外平平安安,身体健健康康。”
四
2016年3月份,我的工作遇到了瓶颈,人也特别浮躁,就想回去看看奶奶,顺便看看油菜花放松下心情。见到我奶奶笑开了花,我拥抱了一下她,她变得特别瘦,也特别轻,头发上沾满柴火的碎屑,眼睛也没以前看得清楚了。
堂屋右边墙上的爱字还在,奶奶依旧每天吃饭前和睡觉前都会祷告,感谢上帝赐予的一切,祈求上帝保佑全家人平安健康。虽然父亲和爷爷一个月也给她打不了一两次电话,但她心里总是牵挂着他们。
我给奶奶讲北京的生活和一些好玩儿的事儿,她问我:“你去天安门了吗?”我说我去了,天安门里面就是故宫,天安门对面就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她哦了一声,对于北京,她只知道天安门。
我问她父亲是否给她生活费,她说没有,还总是找她要政府发放的农田补助款。父亲继承了爷爷的思维和观念,一家之主的他榨干了爷爷这些年来所有的钱,爷爷像个孩子一样过着吃饭和睡觉没有行动自由的生活,不知道他心里是什么滋味。奶奶说:“你不要担心我,我种了菜,每天都有新鲜蔬菜吃,饿不到自己的。”
我给了她一些钱,她死活不要,说北京物价那么贵,以后还要娶媳妇,要花很多钱,不要我的钱。我硬塞到她手上她才拿住,她把钱紧紧地握在手心,神秘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啥?”
她说:“我存了一笔钱,有一千多块呢,留给你以后结婚用的。我现在告诉你在哪里,等我死了你再去拿出来,你别告诉你爷爷和爸爸啊。我是用一个红色塑料袋裹着的,放在墙上一块松动的砖里面,你千万要记住啊,别忘记了。”
我悲从中来,轻轻地抱住奶奶,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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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程沙柳,高级产品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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