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小生活在水乡,从记事起,奶奶就给我讲水乡发生过的故事。故事自然是零零散散的,有水乡的十里莲湖,有成片青绿的甘蔗地,有凄婉激荡的爱情故事,有战火中英勇的水乡人民,等等。奶奶说,水乡人留下后代的不多,他们的父辈大都在保卫水乡的那场战火中牺牲了。现在的水乡,有百分之八十的人是迁移来的。奶奶还说,她是幸存者之一,而大爷爷却成了无名英雄,还有很多很多人成了无名英雄,永远留在了那个热血年代。
为了给大爷爷树碑立传,为了祭奠那些战火青春里逝去的无名英雄,也为了试图找回曾经真实的水乡,我曾专门找水乡的老一辈调查了解。
九十二岁高龄的刘大爷告诉我,水乡最著名的一场战斗,就是由大爷爷带领水乡人民在莲湖阻击日本兵整整一个晚上的战役。只可惜,在队伍撤回葫芦岭的甘蔗地时,遭到敌人猛烈炮击而几乎全部阵亡。
葫芦岭的那片甘蔗地,规模很大很广,每年水乡的人们都会大量种植。成片成片的甘蔗地,一望无垠,半个天空都染成了青绿色。我问刘大爷,为什么现在水乡的人们不种植甘蔗了?刘大爷长叹了一口气,握着拐杖的手颤抖不已,他哽咽说,日本兵的炮弹,连着轰炸了一天一夜,大火烧了半个月,土烧焦了地塌陷了,种什么都没用了。
我又去找了已故的谢奶奶的孙女小琴,她告诉我,谢奶奶曾说过,莲湖是当时进入青石滩的重要通道,日军可由莲湖登上青石滩直接进攻长宁市的外围。那时,五十七师的余师长早已下了全城撤离的命令,老百姓都走了,余师长的部队是唯一留下来的抗日队伍。谢奶奶还说过,其实水乡的人民并没有将阻击日本兵提高到抗战的高度,只是单纯为了保卫水乡的美好家园,为了自己的爱人亲人活命。谢奶奶说完热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不知道有多少百姓葬身在十里莲湖,不知道有多少游离在莲湖上空的冤魂。
小琴说,谢奶奶生前时常感叹:十里莲湖,川流不息,碧莲开花,香飘万里,有多少年,再没见过十里莲湖莲花盛开的壮丽美景了。的确,那时的十里莲湖,荷叶碧绿连天,朵朵莲花点缀在一片绿色的海洋里,白的、粉的、红的,十分美丽惹眼。采莲女采莲的爱情故事,大多就发生在这里。
我曾找人查过县志,试图找到关于水乡人民莲湖抗日的记录材料,然并无佐证。这是一场被遗忘的战争。我也偷偷查证过十里莲湖和甘蔗地里流传出的爱情传说,有多少是关于大爷爷的,毕竟在我的笔下,大爷爷不仅是一位英雄,还应是一位情深意重的世俗男人。
至于大爷爷带领的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无任何记录考证,我也只得作罢。不过,奶奶生前告诉我,在大爷爷的队伍里,除了水乡土生土长的农民,还有从长宁市逃来避难的老百姓。逃难来的人都先后三三五五地加入了队伍,还往哪儿逃啊,到处都是日本兵。这帮该天杀的!奶奶骂着。奶奶说后来去阻击日本兵的队伍越来越壮大,就连水乡的土匪也加了进来,整个队伍,至少四五百人!
奶奶说的时候,痛哭流涕,他们活着回来的才不到十人,其余的人死了,全死了!被日本兵的大炮炸死了!
日本兵说来就来。水乡在日本兵开进不到一天的功夫,就被弄得破败不堪、千疮百孔。据奶奶回忆,第一天的人员伤亡大致是这样的:至少七十个男人死于枪下或被砍头,两名孩童死于刺刀,近二十个女人被蹂躏至死,其中就有刘大耳朵(也就是刘大爷)的媳妇秀枝。水乡一片狼烟滚滚,村子里哭泣声、惨叫声不绝入耳。
日本兵的先头分队进入村子后,安扎在水乡的祠堂,祠堂三里开外架设了布防,不准任何人靠近。当晚,日本兵抓了水乡祠堂附近村子所有能抓得着的活着的男人,开始大规模造船。奶奶说,大爷爷早就料到,日本鬼子要走水路,直接进攻长宁。
日本兵折腾到了深夜,抓人的动静才渐渐小了。这时,大爷爷和刘大耳朵才借着燃烧的火光趁着夜色悄悄摸进村子,去莲子药坊给刘大耳朵的媳妇秀枝收尸。在莲子药坊的后大院,药罐破碎莲子散落在地,一片狼藉。从大院门口一直到大院中央,横七竖八躺着支离破碎的尸体,尸体层层叠叠,惨不忍睹,院子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大爷爷和刘大耳朵开始扒尸体,一具一具扒,扒得血染全身,悲痛欲绝。当终于扒见秀枝的尸体,见到她的惨状时,两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痛哭不已。刘大耳朵不断用拳头捶打胸口,口里喊着秀枝的名字,使劲向地上磕头,鲜红的血流了一脸。大爷爷单膝落地,扯住刘大耳朵,哽咽说:“大耳朵,快背尸体走吧。”刘大耳朵跪在地上,将大爷爷的手拉住很久,又将脸放进大爷爷的手掌里,伤心欲绝,他哭泣着喊了声:“李队长--”
“李正先--”张文彪从药坊的地窖钻出来,见到大爷爷和刘大耳朵分外激动。他急速上前,扑嗵一声瘫跪在地,再也忍不住压抑一天的悲愤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大爷爷被张文彪的喊声和悲伤的情绪感染,好久才站起身安慰说,“大彪--别哭了!”
“这帮畜生--”张文彪边骂边哭,泪流不止。
“别哭了!”大爷爷继续对张文彪说。
张文彪停不下,继续哭喊着。
大爷爷感到天旋地转,心中压抑的满腔怒火和仇恨向外扩张,他将拳头捏得紧紧的,一拳落地,打碎了地上的半只破药罐子。张文彪在咔嚓声中一惊,终于停止了哭泣。
大爷爷提着滴血的手,搭在张文彪肩上,抖动着嘴唇问:“地窖里还有活人么?”
张文彪摇摇头,眼泪迅速淌了下来。
“走!”
大爷爷重重说了声,然后拉起瘫坐在地上的张文彪,又帮刘大耳朵将秀枝的尸体小心扛在他背上,扶着他,三个人踉踉跄跄地走了。
他们一路沉默不语,凝重的黑暗里不断发出粗重的呼吸声。等他们出了村,暗沉的天幕划过几声沉闷的枪响。
夜色凄凉,阴风阵阵。悲痛、愤怒,充斥着整个水乡。
杀了这帮狗日的!
大爷爷李正先一掌拍在酒桌上,大喊一声:“打还是不打?”
破乱的房间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气氛紧张。里面十多个人,王二、刘大耳朵、张文彪和大爷爷围一张方桌而坐,奶奶在烧酒,其他人站着。
王二、张文彪没有吱声,朝一边的刘大耳朵看了看。
刘大耳朵面无表情,他“霍”地腾起身,从桌上拎起酒坛子,就往酒碗里倒满酒,接着端起一大碗酒仰头咕哝咕哝喝起来。酒水哗啦啦从嘴角往下掉,打在胸膛上、木桌上叭叭作响。喝完,他重重地将酒碗甩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