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自画像

若我能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去观察自己发呆时的情形,那一定是一种很令人捧腹做法。与语言逻辑——或者说是格尔茨描述的那种“积累起来的有意义的符号储备”——相比,我可能会更倾向于动用大脑皮层相对低级的神经中枢,代入一种接近动物本能性的象形逻辑,并最终通过面部肌肉的反应器,得出开头提到的“捧腹”的无意识行为。那种象形逻辑文学化之后就是比喻的无意识性,在这一比喻中我成了乌龟这一喻体的活靶子。在那个进入冥想状态的青年,或是曾经同样状态的那个少年,一边用极富憨态的姿势扭动着细而长的脖子,同时又从摆荡着灵气的长睫毛间涣散出迷离、滞碍的目光,在任何事不关己的情境下表现出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忘我。想象那副我脑子里清楚的画面:入秋的一个晴天,景区的池塘内被拍在景观石上的那群乌龟,它们的动作几乎无法描述,因为它们纹丝不动,相比景区内喧嚣的寺庙,那群乌龟更具备对红尘外的领域的虔诚。如果来往的游客,既不关注乌龟和石头纹理有序性的差异,又对颜色对太阳光波长反射能力缺乏心理的敏感;以至于在某种意义上,乌龟成了石头的一部分;同样在诡辩的论证体系中,乌龟和石头无法成为互相独立的客体。而我,总被讽刺为乌龟最为人所鄙视的一面。那时,从不具备如此诗意的融合。

刻画是很难的,即使用象征智能的各种现代工具,例如照片或者视频。一方面,被拍摄角度带来的视角的主观性蒙蔽掉一些幽暗难名的细节;同时,那不像真实的观察,拥有更丰饶的艺术式情境。就像那些写生的画家们,如果他们不去实地取材,而是颇为怪诞地“临摹”照片,那么首先即被原有的画框囚禁起来,其次,缺乏了创造性的“艺术创作”,怎么听起来都像是在自欺欺人。所以我尽可能寻找刻画的工具和方法,那可能与梵高自画像式的对眼睛的痴迷有几分相似,同时摒弃其色彩运用中必不可少的鲜活和灿烂。因为,相比梵高,这样的自画是不需要深谙于心的象征符号作为参照的;而过多主观的慰藉,也起不到对自信自尊聊胜于无的作用。

在作画之初,画家必定用铅笔勾勒大概的结构和轮廓,以期在透视或构图上取得点睛式的成果。那么我现在做的,便是要着手勾勒那个发呆着的意义的大致范围。至于格尔茨备受推崇的“深描”的方法,对于一个畅游于幻念中的青少年来说,要求未免太过苛刻。

发呆应当是可以随时随地进行的。把双眼闭上,跟随着回忆回到:乌云不断聚拢的海边,被歇斯底里的东北风攥住的教室里,被巨大落地窗围住了的图书馆。发呆这件简单的事情,在任何一个地点,就像在通俗的小说里那样被浪漫冠名。但几乎任何一种行为——除部分宗教和和神学性质的——都受制于与美学体系相对立的常识体系。例如,把上面的情景继续进行下去:海边——海风和小雨同时在我裸露的脊背、肚皮和大腿上跳舞;教室——粉笔像游戏中的子弹,飞来的同时让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它的还有弹道可寻;图书馆——太阳光肆无忌惮地侵入,在头皮上用力刻写发麻的灼烧感。除了这些发呆的打断因素,任何与之相关的评头论足或是流言蜚语都附带嘲弄或不屑的语气。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人坚持发呆的理由,绝不像各类宣传片中的常见句型——坚持自我、不忘初心、追求个性或特立独行;而是像那群正晒着太阳的乌龟那样,一方面缺乏被嘲讽的情绪和文化敏感,另一方面将习性内化为单一的神经反射弧,同时外显为一种代表性的标签。

发呆如今照旧作为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尽管以我不情愿的原因减少了)。想象一艘古老的蒸汽船穿越大洋的过程,总有被迫整日与轰鸣的引擎作伴的水手,但是当两者彼此进行灵魂的植入,曾经不堪折磨的耳朵,凭借可能麻木也可能诗化的方式,使嘈杂成为安眠曲和消遣的伴奏。我猜测,发呆于我而言就是这般景象。自我刻画中我发呆时的目光,尽管呆滞,但并非停滞,那种滞留感,也许是一种对思考的渴望,同时也是对行为的逃避。相当诡谲的是,这样的刻画和猜想同样发生在发呆的过程中,把问题套进克莱因瓶。

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开篇便说:“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藉由全文中因原始族群文化消逝而导致的忧郁之情,理解这句话的语境,是相当通俗的。从并不常规的视角窥视,那样直白的发泄,是对自己的庇护。一个积极探求被人忽视了的世界的人,在满腹失落之情之际,在余生把回忆取出作为分析材料之际,对世界怀恨在心。他在热带旅途中的任何一个角落发呆,发呆不是停止手上的行为,而是观察别人的行为,并思考并非只是文字游戏的那些问题,却被眼前的现实一次次地打断进行中的乌龟般的呆滞。我受到了很大的启发,即把发呆当做一种方法论的去向。若用梵高自画像中饱含的灿烂色彩来表述:当全世界人忙于解决问题,不怕被嘲笑热爱思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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