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在睫毛上时,会发出极细微的脆响。这是我在小兴安岭原始森林边缘悟到的秘密。当靴子踩碎雪壳的第一道裂缝,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便顺着裤管攀爬上来,像无数透明的藤蔓缠绕着躯体。
白桦林列队在前方铺开银甲,树皮上凝结的冰晶折射着钻石般的光。我数着呼吸向前跋涉,每个肺泡都在贪婪吞咽凛冽的松香。雪粉随着脚步扬起又落下,在墨绿色防寒服表面绘出流动的霜花,恍若穿行在凝固的云絮里。
三小时前在护林站见到的鹿角标本突然活过来——七头马鹿正踏破雾凇走来,为首的雄鹿顶着珊瑚状的犄角,积雪从它抖动的皮毛簌簌坠落。它们踩着祖先的足迹穿过冰封的塔头甸子,蹄印里很快渗出血珠似的红松浆果。
我在某株倒木的年轮前驻足。这棵直径两米的鱼鳞松至少活了八百年,皲裂的树皮间寄生着鹿蕊与石耳,积雪覆盖的横截面如同铺开的星图。指尖抚过深浅不一的纹路,冰凉的木纹里还锁着明朝的季风、清朝的骤雨,以及无数个被月光浸透的夜晚。
暮色从冷杉林梢漫下来时,我找到处背风的岩穴。篝火舔舐铁皮水壶的刹那,忽然听见积雪坍塌的闷响。循声望去,三十米外的雪坡上,两只紫貂正为争夺松果滚作银团,蓬松的尾巴扫起细雪纷扬如月尘。它们身后,半轮冻月卡在树桠间,将整片林海染成幽蓝的琥珀。
暗夜里的雪原并不寂静。风掠过红松林发出的呜咽,冰层下暗泉的汩汩涌动,还有不知名夜枭时断时续的啼鸣,这些声响在零下四十度的空气中变得格外清晰,像是大地沉睡时的呓语。我的睡袋渐渐结出白霜,呼出的水汽在毛领凝成冰珠,而银河正从树冠的缺口倾泻而下,亿万颗星辰在雪地上跳动。
黎明前的蓝调时刻最为奇诡。深紫色的天光中,整片落叶松林突然发出细碎的爆裂声——树干内部的汁液在极端低温下结晶膨胀,树皮绽开蛛网般的裂纹。这残酷的美学让我想起博物馆里的钧窑冰裂纹瓷器,只不过窑变需要匠人精心操控,而此刻的冰裂交响曲,是自然神随手拨动的琴弦。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雾霭,我在某棵千年云杉的根部发现了祭祀遗迹。石片垒成的玛尼堆早已被苔藓吞没,兽骨雕成的图腾柱上,萨满刻下的鹿神眼睛仍泛着幽幽磷光。现代登山靴的橡胶底与先民的桦皮靴印在此重叠,隔着时空共享同片雪原的馈赠。
正午的雪地开始蒸腾氤氲的寒气,远山在热浪中扭曲成晃动的银浪。我摘下墨镜的瞬间,视网膜上炸开无数光斑,仿佛有整个冬天的阳光都储存在雪粒之中。此刻终于懂得鄂伦春人为何崇拜太阳——在这片连时间都会被冻结的土地上,光确实是比火更珍贵的恩赐。
日影西斜时,我在冰瀑前遇见位独行的老者。他背着桦皮篓采集雪茶,这种长在红松枝桠上的地衣状植物,要在零下二十度才能保持翡翠般的色泽。"现在年轻人总说这儿冷得邪乎",老人用匕首削下片冰凌含在口中,"他们不懂,冷到极致时,连孤独都会结晶成糖。"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前,我目睹了雪鸮的死亡之舞。灰白色猛禽从枯树俯冲而下,利爪刺穿雪兔的瞬间,血珠在月光里凝固成玛瑙。洁白的雪地绽开猩红的花,而二十步外的紫貂仍在无忧地追逐自己的尾巴。自然从不掩饰它的残酷与温柔,就像此刻我呼出的白雾,下一秒就会变成某片雪花的骨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