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桦桦起床了,今天你是你上学的时间,不能再睡懒觉了。
在一声又一声藏柔的呼喊里,敷衍着嗯了一遍又一遍的裘桦终于从暖床上爬起。揉着睡眼惺忪的双眼,明显还想回床继续睡的男孩坐在凳子上瞌睡地点起头来。
一双布满裂纹的苍老大手,举着冒着热气的洗脸巾贴在男孩稚嫩的脸上,哪怕这双大手的动作已经尽可能的轻柔,仍旧在男孩那吹弹可破的脸上点上了些许通红印记。
或许是毛巾热气搭着水滴在脸上摩梭,蒸腾着敲走了睡意,上一刻还在凳子上瞌睡的男孩,此时已经睁大了他那似黑宝石般明亮透彻的双眼。
背上奶奶递过来的书包,男孩不情不愿踏上了那要翻越横截在村子周围的大山才能到达的学校。天际泛起的点点晨光无力驱散笼罩大地的暗,只能尽可能用那缕缕辉光,去为大地上的赶路者宣示白昼即将降临。
男孩迈着他那短小脚步精准的踩在每一块坚实的土地上,曾多次被脚下石块或松软泥土暗算的男孩,早已懂得了踏实走好每一步的重要性。
02
身后从砖瓦里透出的暗黄灯光,慢慢消失在重重的竹林枝叶里。莎莎的枝叶碰撞声不仅遮掩了晨曦的传唱,时隐时现的路边坟包还把无形的恐惧强加在了这条林间小路中。
男孩的步伐不再稳健,此时的他似乎忘记了以往受过的教训,脚下的步伐急促的地往前方赶去,眼孔瞳缩着不敢望向四周。哪怕之前已多次走过这段路,男孩仍旧没来由的被这恐惧气氛所影响。
踏过那段连时间都好似拉长的简短林间小路,掌控了主动权的白昼吹响了进攻的号角,数之不尽的杂草丛木,为胜利者献上了可口的甘露。
哪怕用树枝尽量拍打沿途草木上的露水,男孩裤脚仍旧沾染了死死不愿脱离的露珠,很快,这些本该进献的甘露就变成了赶路者的阻碍,如跗骨之蛆般浸透了裤脚,不要命般试图拖拽住闯入者的脚步,让他一起驻足为胜利者歌唱。
或许是昨夜积累的露水过于沉重,才跨到山顶的男孩就在一块路边石块上休息起来。用软胖小手捏掉沾满裤脚的露水,摆脱夹带在露水中冷气继续侵蚀的裘桦,开始坐着发起呆来,他打算就这样等到白昼彻底爬上大地,好让露水不再粘着枝叶不放。
随着甘露滴滴打转着为彻底战胜黑夜爬上大地各处的白昼欢呼,正发呆的裘桦被这股欢呼声带起的微风惊醒。鸟儿从丛林间跳出,停靠在农人用玉米杆堆起来的垛冠上,为借着微风畅饮甘露的胜利者点奏起一曲天籁。
盯着缓缓减少的露水,裘桦脑海里浮现了逃课念头,对那还要走一段泥路才能到达的学校,相比于迟到面对老师罚站的惩罚,裘桦更愿意坐在这看一天这些如母亲般温柔相伴的枝景,畅听鸟儿点奏出的鸣声。
胜利者再如何歌颂,欢宴再如何盛大,也终究是逃不过时间滋生的倦怠,走向平常的落幕。中午过后,面对太阳炽热的拷打,又饥又渴的裘桦早已在内心后悔不已,可由于担心现在跑回去遭到爷爷奶奶的责骂,他只能靠着躲藏在玉米杆垛下的阴凉处,来逃避太阳的拷打。
舔食了下嘴唇处冒起的汗水,完全不解渴的动作却让裘桦心里得到了不小的安慰。抱着脚倚靠在凹陷下来的阴凉处,干燥后低垂下来的玉米杆扶托着裘桦,让他小小的心里想起了出门务工的母亲。
作为一个留守儿童,打记事起就只有过年才能见到母亲的他,已经快忘记了母亲具体的样貌。可母亲在身边时的温柔,回来时宁愿自己少吃,也要带给他爱吃零食举动里蕴藏的爱却深埋在裘桦心里,时刻撬动着被时间模糊的记忆。
可是哪怕裘桦在母亲过年回来时每时每刻粘着母亲,母亲也总会如抓不住的微风那样,在年后的某个黑夜里消失,连同抽走了母子间具体的依靠,只剩下埋进回忆里的易碎幻想。
想着想着,那美好如蜜的幻想似乎冲淡了现实的苦涩,但爱撬动起的回忆终不能抹平现实存在,饥饿带来的无力催促着裘桦沉沉睡了过去。
03
一阵尖锐求救声传来,刺透了以睡眠抵抗饥饿的裘桦,醒过来的他揉了揉满是通红印记的脸蛋;接着用另一只没有倚靠得酸痛的手撑起发力,借着睡眠补充的些许体力,成功站立起来。
摩挲着待手脚的麻木酸痛散去,裘桦才勉强加快脚步往求救源头处赶。走到离玉米杆垛不远的一处杂草地上,一个猥琐中年男人正用力的撕扯着身下女孩的衣物,哪怕身下的女孩死命扭动着想要逃离,嘶哑的喉咙间不停发出求救。早已成为浴火控制下野兽的男人却没有一丝一毫停下的动作,甚至更为用力的撕扯起女孩那身上仅剩不多的破布来。
这前所未见的一幕让裘桦完全清醒过来,呆望着那平日印象里说话都有点结巴,受人嘲笑都不敢骂回去的王光棍,此刻却狰狞着如同发泄兽欲的野兽。
轰然的震惊过后,紧接着到来的是攻占身心的恐惧。当发现正实施兽行的王光棍抬头向自己这边看了一眼,噬人眼神传递的死亡威胁,让裘桦恨不得立马逃离得远远的。可许是太过恐惧,又或者长时间没有进食的原因,恨不得多生几条腿的裘桦,此刻却没有任何动作地呆立在原地。
扯下少女私密处那唯一的遮掩物,王光棍三十年来懦弱懒惰掩埋下的兽欲此刻喷薄到了顶点。正待将身下苦苦挣扎的少女,狠狠地暴力融入自己这具受人白眼的身体里。只要想到连少女她妈那寡妇婆娘,不过是个靠着和村里其他狗东西偷腥的贱骨头,竟然也敢拒绝嘲笑自己,王光棍就恨不得让身下的小贱人喊叫得更绝望大声点。就算她再怎么嘶哑着喊破喉咙,流干了眼泪也只不过叫来个被自己吓傻了的怂小子。
霸占高空不愿退去的太阳,忽然之间久久躲藏到乌云里。许是让裘桦亲眼见到曾经拉着自己手,走在前面像母亲一样为自己扫除前方厚重露水的善良玩伴就这样受到伤害,那保护母亲的勇气此刻终究是克服了死亡恐惧,攻向那肆意伤害善良的野兽。眼见着王光棍这畜生要把那狗棍塞进曾一起上学的同伴体内,浑身颤栗的裘桦靠着这突然迸发出些许勇气,捡起地上石块往不远处的王光棍身上扔去。
扔向王光棍的石块并没有多大,本就一天没吃饭的裘桦更使不出多大的力气,砸在王光棍身上连他的皮都没破掉一块。可这打向它的小石块却让王光棍停下了对身下女孩的继续侵害,转而起身暴怒着向裘桦冲来。
死亡的恐惧重新占据了身体,见到冲来的野兽裘桦撒开小腿就往后开始疯狂逃命。听着耳边越来越近的嚎叫,已经能隐隐看到家前面那片竹林的裘桦,终究还是被身后的野兽重重按到在了地上。
哪怕遍布山间的石块有的已经足够锋利,沿途的枝条已经披上荆棘尖刺尽量拦截,幼小的勇者也用上了身体里的所有潜能;可这浑身无一物的野兽终究还是抓到了没成长起来的英雄。
愤怒的王光棍没有理会脚底传来地疼痛,死死按着裘桦不放的他,反手就一拳轰在了裘桦稚嫩的脸上。瞬间昏死过去的裘桦,就这样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见着瘫软在地的裘桦,连续拳脚相加仍不过瘾的野兽,抱起了路边大石块往瘫软下来的幼小身体狠狠砸下。血肉瞬间随着石块的砸击四溅,掉落在灰白的石块上,混在泥土中迸炸出抹抹黑色血花。
04
随着一道又一道的人影在夜色中打起手电缉寻,藏在群山怀抱里的村庄,打破往日的宁静祥和,愤怒夹带惊人的流言贯穿了这座曾经连匪寇也没能攻破的村落。
王二蛋望着聚集在村口的村民,十分好奇的凑上前去,无视周围大人们板正的面容,痴傻着大声问出了心中疑惑“你们在这干啥子,有看到小桦儿没有?”
平日那些经常开口逗这整日挂着口水鼻涕傻子玩的人,一听到裘桦曾经在村中乳名,竟都默不作声起来,本就板正的面容犹如沾了粪般越发晦气。
人群前方,一位裹着补丁碎棉套的妇女,拉着一个双眼无神的女孩长跪着。泪眼婆娑的望向沉默抽着烟斗的村长,几个村中平日好唠闲话的中年妇女聚在一旁悄声碎语着。其中一个身材臃肿的妇女,在碎语时不仅刻意放高音量,肆意曝光着自家窝囊男人背着自己做的肮脏事,还多次夹杂着咒骂狠狠往跪着的母女俩看去。
连续抖落了烟斗中的烟灰,待旁边碎语的妇人消停下来后,花白胡须的村长上前扶起跪着的母女沉声说道。
裘桦那孩子的事王寡妇你也知道,这不是我们想逼着赶你娘俩出这个村子,实在是这村子的风水不适合你娘俩啊。
在听完了村长的最后一句话后,还未伸直麻木双腿的女人再次跪倒下去,嚎啕着祈求道。
“不要赶我们走,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就给我们一条生路吧。我家月黎也是受害者啊!她还这么小就差点遭到王光棍那畜生的迫害,咋就成了你们某些人口中害死裘桦的小害人精了呢。你们等裘桦他娘回来我们向她们一家求情,相信他们也会理解,给我娘俩一条生路的……”
还未等村长再次开口,臃肿身材的妇女就已蠕动起嘴唇插嘴放声大骂。
你个婊子还想赖在这村里害多少人,你家强子给你祸害走了还不够,还勾搭上我家那个窝囊废,是想把他也克死让我和你一起当寡妇吗?还有你怀里那不知那个的野种,好的没学到竟也跟着学去祸害人了!
李大嘴巴你给我说清楚谁祸害人了,你自己管不住自家男人,让他把持不住身下那条腿,自从强子走后天天爬上我家墙头。我家月黎是强子亲自看着出生的,这全村老少谁不知道,你这肥婆管不住男人还想把污水也泼到她身上吗?
抬头悲愤着回击的王寡妇,眼见这平日四处在村里戳自己脊梁骨的肥婆正死死盯着自己,没等这发愣的肥婆继续开口撒泼。一向忍着村里人指指点点,想以此乞求不被赶出村子的她,拉着女儿站起来嘶吼着质问起来。
王光棍那畜生难道不是你们养出来的吗?平日里披着张人皮屁事不做,好吃懒做地找不到媳妇打光棍也学着来爬墙头。那些爬我家墙头拿了我身子的死男人,提了裤子我下地干活也不见得有谁来搭个手。我生病这两个月,不是我家月黎连学也没去上的忙里忙外照顾我,恐怕我死床上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我家月黎这么懂事的个孩子,那王光棍这畜生是怎么下得了手啊!
王寡妇说完,那死里逃生后就再未吭声的女儿,埋在母亲怀里抽泣着发出了颤音。
响彻村庄的质问讥诮着那龟缩沉默的村民,可这啼血的质问,在那经流言发酵的人心面前,只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毛毛细雨。
人群在死寂的沉默中散去,连痴呆着想要上前找月黎娘俩询问小桦儿下落的王二蛋,也给板着脸的大人拉走。独剩下孤苦无助的母女俩,拎着打发叫花子般施舍的衣物钱财,消散在夜色裹挟的山路口。
05
离村庄不远的一座山脚下,母亲如裘桦所愿的回到了身边,只是这次浑身裹着白布停放在田埂下的他,却再也听不见母亲的声声呼唤。由木头顶着篷布稻草搭起的亭子外,裘桦的爷爷奶奶瘫坐在田埂边,枯萎的白发堆积在两个老人头上,深凹下去的眼眶里布满了惊人血丝。身形憔悴到似乎随时会被死神阴影笼罩的他们,此刻却还不得不强撑着照顾起失去孩子的儿媳。
不吃不喝的死死盯着裘桦遗体的母亲,终究还是没等来渴盼的奇迹,她再也听不见最爱的心肝宝贝叫一声妈妈了!哀痛如针尖涌上胸口,竟刺得这世间最为坚强的母亲昏倒过去。
在俩老人的又一番忙活照顾下,神智稍微恢复过来的母亲,虚弱的望向眉心拧成麻绳的老人乞求道“爸!这辈子嫁给东子我认了,他吃喝嫖赌去偷去抢栽进牢里我也不怨,桦桦我自己挣钱拉扯大就是了,可是现在桦桦让畜生给害死了,我这个没了盼头的妈,现在连让自己孩子进他从小长到大的家看一眼也不行!那狗屁风水就这么重要,重要到白天晚上都有村里人在村口守着不让进去吗?”默不作声地掏出怀里粗制旱烟抽了一口又一口的老人,终究还是在儿媳眼巴巴的绝望直视下,拖着疲惫衰朽的身体往村里走去。
这往日能轻松挑起两大担粮食的老人,此刻竟服老一般佝偻起身子,颤微着扣响了村长家门。
躬着腰向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村长,递出那老婆子交给自己的上好香烟,这是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能抽上几次的好烟。而拉下大半辈子也不曾放弃的面子向人求情,也只不过是希望换来一次通融,打破村子横死之人不能进村的习俗,为他那被畜生害死的乖孙举办一个像样的葬礼。
无言的劲风轻易掀开了大山表面那层淳朴,赤裸宣示着人心下那迷信而又无情的血淋淋规则。在事关全村风水、村族利益面前,哪怕面对曾经的玩伴求情,就算是村长也不敢为村中本就属于少数姓氏的裘家开口,去打破那一代代人传下来的惯例。
06
唢呐锣鼓富有节奏的鼓动着嘈杂响声,做法事的法师照着经文反复吐颂梵音,合着响声好似在编排度化着那迟迟不愿转世的亡魂。在坑洼田地里搭建起的简陋灵堂中,裹着白布早已死去多时的裘桦就这样停放在一张小小棺材旁,这具勉强能挤下浮肿尸体的棺材,外表粗糙到显露着木头原本的颜色。
在回荡的杂乱梵音声中,经过法师示意的几位装棺人开始尝试着把尸体放入棺材里进行封棺。
灵堂不远处,王二蛋怔怔望着正被人抬起塞进那张粗糙棺材里的木乃伊尸体,他不知道这突然在村外搭起的简陋灵堂,祭奠的正是他苦苦寻找的小桦儿。凭王二蛋痴傻的脑袋,在没有人再愿意理他,告诉他真相的情况下,他的认知世界里,那曾答应放学后找他玩的小桦儿,一定捉迷藏一般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山野间的风,肆意妄为胡闹着从山野向山脚袭去,呼啸着拍打起简易棚顶。不停流出的鼻涕顺着这风,灌进了仍傻傻盯着木乃伊尸体装棺过程的王二蛋嘴里,本能地抬手用硬得铮亮的衣袖擦掉后,再次往装棺方向看的王二蛋见到,那原本全身被绷带缠绕的尸体,竟因为装棺人的硬塞导致绷带出现一点脱落,在呼啸狂风的刮弄下,漏出了一件他熟悉的衣物一角。
“小桦儿,是你吗?我看到你了!”王二蛋突如其来的大喊,让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惊恐神色,几位正在封棺的装棺人,更是悚动着差点把手中物脱手而出。
被人拉到一边照看的裘桦母亲,在这一声大喊里发疯地冲上来,再次一遍遍呼喊起她的孩子,沉浸在自己幻想里的她,用枯糙的手拼命推攘着棺盖,撕心裂肺嚎叫着想要证明他的孩子只是睡着了“桦桦快醒醒,妈妈再也不会离开你把你丢下了,谁也不能将我们娘俩分开!”
头发几日之间彻底苍白的爷爷,看着已经疯了的儿媳,明白这自从入门后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苦命儿媳,终究还是没能扛过心里的坎。
对着老天长叹一声后,老人上前合力和反应过来的装棺人拉开了快把棺盖推掉的儿媳,再次合上了快被推落的棺盖。
接过递过来的封棺锤,亲自用力一锤锤敲上定魂钉,成功安抚住那些因为这一闹而吓破了胆的村里人,让他们不至于把自家孙儿遗体抬去一把火烧掉后。
耗尽身心气力为自家孙儿保留住最后一点体面的老人,彻底弯下了早已直不起来的腰,躬缩着向满眼死寂的老伴走去。
死亡的阴霾早已爬满了他们那仅剩不多的生机,若不是还要处理孙儿的后事,不给村里那些没人性的说三道四,心灰意冷的俩位老人早就下去陪孤苦的孙儿去了。
这场本就极为简陋的葬礼,经历过迷惘流言的洗礼后,越发冷清荒凉起来。往日朝夕相处的村里人除了实在避不开的送行饭,大都如躲瘟疫似的藏在家里,就连那些喜好聚在一起家长里短的长舌妇,此刻竟神奇的克制住了那闲不下来的编排欲,装起了不参与世俗的清妇人。
这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冷清葬礼上,傻子王二蛋却在父母的连翻抽打责骂下也没能被拉走,痴傻的他似乎模糊明白了那个不欺负他愿意陪他玩的小桦儿,和村里以往老去的人一样永远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陪他一起玩了。
草木一茬又一茬的疯狂生长,那一时裸露出来的淋漓人心,在时间长河的流逝下,再次经过大山装饰,披上了层宁静祥和的淳朴外衣。就连席卷整个村庄的流言风语,也在日复一日的昼夜轮转中平息下来,蠕动暗藏着成为了讳莫如深的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