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gasun
这大概是较早的一次回到故居寻旧并留影。身后的房子还是我童年生活时的原样。斑驳的后门依稀是原来的那扇,那缺了两块玻璃的窗户,河坎上的红岩、墙上的青苔都有我的童年旅痕。
正炊烟眇眇的烟囱漂浮着我的童年岁月,我从山里捡回来的柴伙,回到家砍成短节以后,架梯子,整齐码在阁楼上,烧的时候取,就是这青瓦间隆出的同样的烟囱,曾经在几年时光里我家的炊烟是因燃烧我捡的柴伙而从此升起…
这曾经是我的家哦。谁正站在灶前烧火做饭?
唯有小桥重修了。原来的小桥就是几根巨大的长条红石平铺而成,两个桥墩,没有任何扶栏。发大水时,桥上挤满孩子,放自己的纸船,看谁的最抗风浪!那时候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身处这么危险的桥边,从不大呼小叫,大惊失色。
想想很有意思。
我的第一次进山,远足二三十里去砍柴,是跟我的小学同学付小平去的,还有几个街房邻居的玩伴。
知道我这副细皮嫩肉的身板也要上山去砍柴,家里倒不反对。全然没有现在大多数父母的各种焦虑担忧:万一砍伤手呢?万一滚下山摔断腿呢?万一被蛇咬了呢?……没有。没有到令你有些许失落。
父母为我买了把柴刀,一副刀鞘。刀鞘就是半月状L型的木板,水平直线的地方开有一道槽,可以插刀进去,两头开有孔,用一根结实绳子穿过,可以系在腰背后。切记只能背后背。你如果认为挂在前面更威武,那你纯属自找“蛋疼”!
有了这副工具,基本上就可以上山砍柴了。当然,还得学会磨刀。磨刀不误砍柴工嘛。但是,磨好一把柴刀与磨好一把菜刀不一样。是个技术活,如同后来我慢慢学会砍柴一样。很多的生活技能都是从孩提时代的伙伴身上,从艰苦的生活实践中慢慢掌握的。
可以说,如果我现在算个能工巧匠,就是因为有了小时候这点生活的磨练,加上无聊时喜欢在街头看各种手工艺人修修补补,敲敲打打,没事自己琢磨因此打下的基础。
我第一次跟同学进山砍柴,就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长征。对他们而言,可能那根本不算什么,但对我,太远了。
从家门出发,到同学家集合,沿“三皇阁”上小路,到“冷风坳”,走新马路,到“药材山”口,几乎就要花去个把小时,这才真正进山,过“药材山”,下“梯子坎”,走啊走啊,一直走到了很远很远的叫“兜泥岗”的地方。
走了几个小时,才到达小平说的地点,进入森林,选一块小空地。各自选好自己放柴的地方,就四散开去,各自去远近的林子里砍柴、或者叫找“柴伙”。
我胆小,哪敢独自往林子里钻,我就紧跟在小平屁股背后,他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也不知道该砍什么柴,什么好烧,什么能砍,他就会告诉我那些野生木耐烧,结实,叫什么名字。什么“雷公篙”,“青冈木”,茶树枝栗树枝,最好都是干枯的。
捡柴应该砍些干的,满山枞树多,但低矮处的枯枝早被人砍光了。枞树枝油脂重,好烧但烟大。还要会爬树,剩下的高高的在树顶,令人头晕目眩。
我那时候,既不认识柴伙,更不会爬树,只会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而且时刻害怕哪里窜出一条蛇来。几乎是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别人说,你不能跟在我后面,跟在我后面,你捡不到柴的。但我就是没办法,不敢想像身边没有个把人照应、壮胆。
或者同伴稍微走远一点,树丛和茅草掩盖了他的身影,我就会有点惊恐的大声呼喊他们,顺着他们砍柴的声音或者回答声又紧靠在他们身边,让人不胜其烦。又不能发火。
所以,满山转了几个小时,我最后只拾得几根曲里拐弯或者短短的朽木,连一捆柴都不够。
而同伴往往是一大堆粗细有致、长短相差无几的各种柴棍,用刀稍微修剪,然后在地上摆放好,再用早就随柴伙一起砍回来的非常结实皆韧劲十足的藤条或者柳条,开始捆柴。
捆柴一般用藤条,一些结实的柳条也行,最好的叫“铁刷棘”。拧住一头,另一头根部用脚使劲踩住,顺时钟方向拧柳条上枝,然后就形成了一个扣,将手里柳条根部从一堆蓬松的柴火中间位置贴地面穿过,然后捉住头,从柳条扣里穿过,用脚使劲踩住扣处,必要时还得用膝盖抵住,脚和膝盖向下用力,双手握住柳条往上使劲,一下一下将蓬松的柴捆紧,手脚一点也不能松,在最紧的时候,再用双手拧柳条,让它在结合处形成一个结实盘绕的扣,最后将柳条的头穿进柴中,别的紧紧的,第一道工序才算完成。
接下来还要将这捆柴的脚跟处,也用柳条捆住,柴捆的中部捆紧了,脚部相对就省力些了,虽然散开,只要轻轻拢好,用另一个柳条将它们圈住捆好,一捆柴就可以完全直立起来了。依法炮制,两捆柴火就是这样捆扎好的。
然后,要穿挑柴用的挑棍,我们叫“茅钎”,不是扁担,和钢钎不同就是材质不一样。一个是钢的,一根是木的。
可以从家里带来,也可以砍柴的时候顺便砍来,一般要那种小碗粗的,结实的,光滑而且笔直的,两头削尖,先从一捆柴中穿过,然后将这捆柴背在背上,手护好“茅钎”对准平放在地上的另一捆柴,从中部捆扎处穿过,没有点力气你是办不到的,所以砍柴是个很练臂力和爆发力以及耐力的活动,至于其他,锻炼胆量啊自然就不用说了。
然后将柴竖立,将刀鞘上的绳子系在两捆柴的顶上一根结实的柴枝上,以防路上挑柴的时候颤悠悠地两捆柴从“茅钎”中滑脱,也起到省力作用。
现在想来,这种挑柴行走在路上的身姿,很美!尤其遇到拐弯,路面相当狭窄的地方,你如果能够娴熟地顺势将柴的重量由右肩移到左肩,方向也顺势做了调整,这种场景,尤其美!
柴刀呢,就插进柴捆中,只留刀把在外面。很有经验的砍柴人,边砍柴,边寻找一些“山珍”,像什么“羊奶子”“酸樱萢”“茶萢”“救命粮”等等。
“羊奶子”“酸樱萢”和“救命粮”都是一些湘西特有荆棘植物的果实,酸酸甜甜,令人垂涎欲滴。
“救命粮”是一种荆棘植物,叶间有利刺。红如玛瑙,叶绿如玉,十分惹眼。苦日子的时候可以当粮食,所以得名“救命粮”。现在很多人也挖回家栽种修剪成盆景。结果的时候,很美很漂亮!
“酸樱萢”则是一种野草莓,色泽殷红;熟透的果实口味甘甜。每到季节,学校门口许多老太太摆个背篓,上面一个簸箕,或者就是一个手提竹篮,堆放着一堆诱人垂涎的红果果。喜欢吃零食的你,花个一两分钱,买个一勺。多花几分钱,就买一茶杯。老太太会小心翼翼把一勺子或一茶杯果子放进用桐树叶做成的小斗,递给你。你就可以边走边吃。
“羊奶子”当然因为果形如羊奶而得名,也叫“羊奶奶”。果实成熟时,色泽外灰内红,味道酸甜浓郁,开胃生津。吃完有一两头尖尖的核。核上有纹,像颗精致小巧的橄榄球。
而“茶萢”则是茶树结“茶籽”之外的季节结的一种果实。洁白如粉,柔软如面。微涩中带清甜。
到季节的时候,“茶萢”最多,街上也有卖的,像卖“酸樱萢”的老太太一样,放在背篓上的簸箕里出售。家里摘的实在多了,吃不完的话,可以用开水煮一下,再晾干,储存起来来年做菜吃。
还有许多我如今只记得味道,忘了名字的野果。
这些东西都是小时候的山珍,十分诱人。所以砍柴的大人如果发现这些野果,就会随手摘取,回家给自己的孩子吃。带回给孩子一份幸福的回忆。
砍柴人一般会把这些果实连同枝叶一起插在自己的柴捆上,挑着这样的柴伙回家,穿大街走小巷,回家的时间一般都是在县城各家各户晚饭时分。从每家门前过,都会让别人家的孩子一见之下也吵着闹着,不肯吃饭了。喊着赖着“我要救命粮”“我要羊奶奶”。
所以,能够挑着一担好柴伙穿街过巷,承受各家各户的注视,承受各种眼光和各种议论,是需要一定定力的。
如果小小年纪,就能得到街坊邻居的赞赏,那份荣耀,犹如运动场上得到冠军的礼遇。街坊邻居就是从一个孩子挑的柴伙上夸赞或预言“这是谁谁谁家的谁,你看多能干,将来肯定有出息。”
反之,则是“这个谁谁谁家的谁,你看那砍的是什么柴哦,挑的什么担子啰。将来找吃的怕是老火(成问题的意思)。”
我估计自己第一次砍柴回家穿街过巷的时候,承受的就是别人这样的眼光和评价。连我自己也毫不怀疑地这样认为。
真的体味什么叫羞愧难当啊。
记忆中,儿时的时候,这里是一片水田,如今也许是因为退耕还林,人为开出的水田已经退还给野草和植被,但依稀能辨认出水田的痕迹。
看到这熟悉的坳口,一切仿佛就回来了。我知道,它的前面就是陡峭的“梯子坎”了!就是歇脚、喝水、吃东西“打尖”的山泉井水边了!
这就是旧时的著名“梯子坎”的一节路啊!以前除了这陡峭、绵延千米左右的小路,两旁没有这么多的绿色植被。柴担子随便往路边一靠,就可以在光秃秃的泥巴上坐下来歇脚。现在没有坐的地方了,要坐也只能坐在路中央这些石头上了。
看!这就是那山泉井水啊!老远我就发现了。只是它掩映在绿树丛中了。以前就是一条石溪。
水依然是像从前一样涓涓细流。但是,真的没有以前的清澈了。以前,用手掬起来就能喝。清甜甘冽。
涓涓细流石上流。只能洗洗脸,洗洗手,喝,却不太敢了。
但还是像从前一样,按照当地的风俗,在山涧喝了任何山泉水,都要给“钱”。“钱”可以就是山涧旁的笆茅草或者其他枝叶,做成“心”结,抛入水中。应该是给山神的。
我来过,我洗过,我付“钱”。
补记:
去年暑假(2015年8月4日),带着三十年后重游凤凰的老友及妻子沿老巷穿行,准备去文昌阁小学,我上学的地方,也曾是沈从文先生上学的地方,他的学历就是小学四年级没毕业呢。
想让老友夫妇见识一下什么叫最具书香最有文化的美丽校园。而且还只是个小学。顺带也了却我再一次重游小学校园的心愿。
经白杨岭幼儿园,我人生识字忧患起的地方。见到的是几乎全拆的幼儿园,那是我童年最早记忆的地方。
到三皇阁井水口,三叉路口进老街,遇到一白发老人出门倒垃圾。
我一眼认出他,于是乎直接冒昧脱口而出:你是付小平屋爸爸吧?老人愣住。答是的。眼神是疑惑的。因为不认识我吧。
我说我是你屋小平的小学同学。是小平小时教会我上山砍柴的呢。以前每到星期天我都来你屋和小平一起到坡上去砍柴。我每年转来都到这边找找,好像老屋找不到了,小平一直也冇见到。
老人眼里一下子亮了。说你等我倒下垃圾。你一定到屋里坐一下。
我们安静地等着,几分钟后老人回来,邀请我们进屋。老人今年88岁。身体健康,进屋见到小平妈妈。身体也不错。要为我们倒水,我们一再阻止,并拿出自己的纯净水说真不用麻烦。
老人则从后屋拿出一包东西款待我们。一看是一包冻成冰疙瘩的葡萄。为了不弗老人一片心意。我们摘了几颗放进嘴里。
通过闲聊。得知小平在株洲工作。心中感到一丝遗憾。家中就剩两老。房子重修了,木屋改成了砖结构,所以难认。
为了不太多打扰老人,坐了一会我们告别。
此行有如此收获。感概万千。尤其感叹的是,晚上回到家,突然发现自己好笨。我怎么没想到向老人要小平电话。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能在他家老屋和小平视频通话。这样不光我自己连他父母不就一下子都能见面了?!
想到这里,懊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