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中的我置身于那间窄仄的八人宿舍。时光定格在一九九七年的九月,初秋的阳光通过陈旧古朴的窗棂照耀在床铺中间的空地上,八九点钟。房间里仅有的那张破旧的桌子上放着散落的扑克牌,大多牌面都是扣着的,除了最上面那一锤定音的“4A4”。黄色的搪瓷缸里还有一点美厨方便面的汤汁、两支“新三星100”空啤酒瓶旁边,斑驳的紫红色桌面和花生皮混杂在一起成了一种颜色、几只残缺的板凳错落在杂物陈列的地面。分不清是不是周末,大三开始了,我们每天都不太早起,不论沉思还是沉睡,我们那时都拥有着大把的时间。
老大在上铺。也许是年纪稍长的缘故,他从来不贪睡,即便醒来,也是静静的裹着被子看着天花板想着什么。他的床铺简洁无多,一个小小的置物架靠着3074那边的墙壁,墙壁上贴着杨钰莹的一张小小的贴画,明亮的眸子里,应该是在思考来着自己与大嫂的未来。是的,大三,也就想着毕业了,比起前两年基础课塞满课程表,接下来的两年有大把的时间要去打发。维系他和大嫂、家乡人的纽带,是湖南邵东怕不辣的传统:除了在图书馆的兼职,他基本上就是与浴池配眼镜的老乡在一起厮混,老大有的时候会带上我,想起这些,我想起了那些辣椒油弥漫的饭菜,有着一种不可描述的香甜。当时感觉很朴素,如今却没了那口福。
靠着门口的下铺,睡着昨天晚上牌桌上意气风发的老二,枕头旁边放着梁羽生的《云海玉弓缘》。老二睡觉很安静和老实,只是前几天的肠炎把他折腾够呛,在步行街左近的工大医院,他痛苦的呻吟把最心疼他的老七弄得眼泪在红红的眼圈里打转。老二是我乒乓球的启蒙老师,在六舍后面的乒乓球馆里,他还是用横排熟练的捡着地上蹦跳的球,一边说着:老幺你要是有个对象,教她打乒乓球多好,这运动不错。浑厚的吉林长岭口音纯朴、纯正,就像每次假期返回来他给我们带的大嗑(葵花籽)那样充满东北风情。被誉为情圣的老二总是放不下这些关于伴侣的话题,对我讲时是那种跟孩子说一般的疼爱。当时听着眼前是一片迷茫,如今却没人再对我讲。
老三是我们宿舍最干净利索的,他的床铺和他的课堂笔记、作业本和试卷一样从来都是那样干净整洁,字体隽秀。这时的他安然梦中,呼吸匀称,像一只和他圆脸轻髯之长相匹配的猫咪。他的上铺靠近3072那边挨着他的枕头总是放着一台全寝室最大的收放机。和我们都换了几个小的walkman相比,他的家伙大而声音雄浑,常成为我们收听热门广播的得力工具,活像绥化地区乡间村头的便民广播。“张震讲故事”的惊悚常常让我连厕所都不敢去——“对面楼的人只剩下红裙子还是红毛衣。。。”,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当时的黑龙江还是哈尔滨的地方FM在午夜总是播放性教育及咨询的节目,老三率先发觉并成功吸引我这样的懵懂听众。老三说像我这样的年纪正该多听听,我却不以为然。当时觉得是笑谈,如今想起却无法看淡。
老四直到现在也是一个勤快的人,所以,他也许在那个时间已经不在床铺上,而是出现在运动场。人往往因为勤快而变得身体轻便,而由于身体轻盈又更加想运动舒展。他的精力就像大兴安岭塔河林区的白桦,一脉的向高处向阳光冲锋。精力无处释放的他会利用这整个宿舍楼也许都在沉睡的时段到3069或是3072恶作剧,而那些混沌的寝室常常被他打扰到发疯发狂,于是,整个后楼都沸腾起来了。就像如今,他也总是小聚时掀起高潮和声浪的主角。我的床铺和老四的床铺,中间隔着那张放置着前晚我们一起喝酒剩下的瓶子和花生皮的桌子。那个时候,每个人一瓶啤酒、一袋油盐花生米就能够成就一两个小时的长谈。当时只道是稀松平常,如今无人再陪我夜话一觞。
老五扭动着他纤细的腰肢,缓缓的从老二的上铺起来了。他不会惊动任何人,会去拐角的厕所,找他最熟悉的蹲坑,把晨起的宿便和当天的第一根烟一起解决。袅袅的圈圈飘到了开始嘈杂的宿舍走廊,好像陕西宝鸡郊区窑洞里的淡淡炊烟。天气渐凉,他在脸盆架旁靠墙的柜子里找出御寒用的红毛衣和军大衣,准备开始在第一宿舍的第三次越冬。更准确的说,应该就猫冬,因为到了大三,就更没有什么必须要上的课程了。作为画法几何的课代表,他也间或的开始筹划自己未来的人生。对他来讲,这也许就像抗上丁字尺描图那样简单。从厕所里出来惬意的老五看见我还没有起床,又有惺忪之相,就把我的被子一掀:“腰子,还不起来?”笑得狰狞而亲切。当时一笑了之,如今常常呆呆忆当时。
老六的床铺位置和他家乡湖北随州在祖国版图位置上一样,在我们这一侧六个人的最中央下铺。他睡觉不太翻身和大动,像一个机器人一般平躺。他不太多说话,于是在宿舍里就像一个影子。我、老六、老二把这边的宿舍纵贯线平分,这样对于夹在中间的老六就存在一个实际问题,就是睡觉时脑袋都喜欢靠墙或是靠窗的我和老二必然有一个人的脚要对着他的脑袋,我不记得老六当时有什么怨言。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解决的,我现在完全忘记了。老六优雅的内心与他“安静”的网名极为切合,可是他健硕的身体和狂野的头脑使他常常精虫上脑~~当然那只是对外人或者是异性。在那样一个秋日的早上,老六只身着平角裤,阳光抚摸着他健美的塑形,看着我都是和善而春风满面的笑容。当时平淡而真切,如今早已不再是那个世界。
让大家真正全部起床的往往不是计算器上的闹钟,而是老七的叽叽喳喳。他的声线和声高处于高位,因此只要他起来一开腔,大家就再也睡不成了。他很有些嫉恶如仇,即便是在大家整体上慵懒下来的大学三年级,他还在倡导着学习为主、对一切和勤奋苦读不搭边的事情恨之入骨,尽管他的声音在牌桌上同样高亢。来自浙江诸暨,西施故里的他没能复制美人凝脂的皮肤,却有着范蠡击缶唱歌的糟粕音准。“都说那爱情美啊,我却无所谓AAA。。。”,结尾几个韵律极强的颤音至今好像余音绕梁。同样在上铺收到老大老五脚气袭击的他慷慨热肠。在饭香四溢的四灶,每当购得好菜,总是热忱的夹给我吃。当时以为只是一袭承让,如今想起黯然神伤。
那一天,那一年,是一九九七。世界杯预选赛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我们和黄乃子、邢大屁股、李大裤子一起在石子和沙子遍地的球场上踢球,到振博家看球。为2:0领先伊朗欢呼雀跃,转瞬又为被疯狂逆转痛哭疯号;客战科威特快马浪子高峰的奔袭、主场张恩华的头球击退沙特,寝室里声泪俱下。预选赛最终饮恨,我们当年发了无数的抱怨,完全忘了那是在大三寂寞岁月里我们无数不多的慰藉。当时我们指责球员,毫不客气,对他们看不起,如今看着江河日下的中国足球,只想对那批球员说声对不起。
与这相同的,何尝不是那一年对我默默关怀的你们呢?我的兄弟。当时不知道珍惜,以为都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在相处的岁月里,从不曾想过你们有多么的珍贵,却反而用装腔作势的一本正经和些许的戒心、漠视荼毒了那些时光。而今,已经相识二十六年、分别二十二年,这数字已经比我们认识时的年纪还要更大一些。投身进社会这个大染缸,投入了名利场,无疑更加怀念纯真岁月。如今哪一个阳光普照的灿烂都比不上那年初秋清晨阳光的和煦轻柔。如今的我也许写不出更激昂和有趣、深情和精致的文字,可是我仍然要不时的写下哪怕是重复的记忆。这不是怕你们忘了我,而是怕我自己淡薄了这段今生最华丽的记忆。
谢谢你们的爱,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