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肚子不想家。
老话都是有道理的。
游游逛逛,眨眼功夫把这辈子三分之一的光阴都交代给了他乡。也是眨眼功夫,就开始相信,一辈子,无非人、事、吃喝。人,好多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事,好多放不下的慢慢都放下了;只吃喝,天打雷劈都得一如既往。
他乡也不远,始终围着宁夏的边上转悠。虽然地图上就那么十几公分,说到吃,却像隔了天涯。
陕北、关中、陇东,我用自己的方式围剿着故乡,想把它独吞、占有,想把它焐在心口上,发酵成一腔一口就饮尽的相思。
常常想念吴忠的拉面,常常。想念的感觉就像面对着一碗泡馍时发现碗里不是羊汤而是白水。失落、沮丧,然后愤怒。想念的太久,这种愤怒在心里越聚越浓烈,几乎无以排解,直到有一天发现:秦地的油泼辣子biangbiang面可缓乡愁。一勺灶火上烧得冒烟的热油,浇在红彤彤的干辣面上,“刺啦”一声,炸开了葱花骄傲的辛辣,一股子和着油盐味的香气从扁口海碗里窜出来。裤带面,两根囫囵菠菜,半头蒜,圪蹴着,头埋进碗里就是个咥,直吃的满头冒汗浑身舒坦。
关中人性格暴烈耿直,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楞娃不讲究精致,但日子要火热有温度,只要有秦腔、老西凤、长线辣子、羊肉泡馍和一碗道地的油泼面,再苦的日子都是有滋有味。说白了,他们要的,就是一份酣畅淋漓。
我也想,不论人、事、还是吃喝。
借一口油泼面想家,不是凭白。只因它简单又不简单。
大可买上半斤面条,煮两颗青菜,切半截葱,剁两瓣蒜,热油一泼,齐活儿。可端起碗,感受不到手工的味道,就像在白鹿原的戏台上吃一碗美国加州牛肉面,充满戏谑略带心酸。
油泼面是复杂的,不容易到没有个十多年功夫,总是差着点滋味。面是要加碱的,少不了盐,这碱和盐就像煮手抓的火候一样,不在锅灶上磋磨些年头,总也把握不住最恰到好处的那一点。
油泼面是直爽的。和面,稍微兑几滴油,然后就是不惜力气的反复揉压,让面团筋道。饧个把小时后,再揉,直到光溜得毫无瑕疵。枣木擀杖,边摔打着手里的面团边往开擀,刀都不用,末了,擀杖在面饼上摁上几道,里手们轻轻一撕开,抻起来,再狠狠摔打到案板上,传说中的裤带面就下锅了。起锅焯水的时候,陕西八大怪中的 “盆碗分不开”华丽丽上场。壮丁淑女,在油泼面的海碗面前全无形象,活脱脱吃货一枚。
油泼面是忠实的。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乱吼秦腔。咥一碗扯面喜气洋洋,缺一点辣子嘟嘟囔囔。关中人嗜面,主妇们多精于此道,男人们似乎也从来不移情于其它吃食。朴素的日子,朴素的味道,氤氲着温情。离开的人会像我这样外乡的吴忠人想念拉面一样想念这碗油泼面。在孤单的时候,在下雪的时候,找一家不起眼的小馆子,听着油花喷溅暖心,喝几口面汤暖胃,然后,倒点醋,就瓣蒜,大口大口把乡愁吞咽。告诉自己:嘿!吃饱肚子不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