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川就这样静静地蹲在村头的一块石头上,赤着膀子,抽着红梅牌的香烟。
23岁的他,抽烟,喝酒,打架,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只是,阿川仍旧是那个没有爱情的人。
阿川常说,他的爱情从他8岁那年就死了。
我站在村头,抢过他手上的烟,对他说,阿川,你他娘的不要瞎扯。你当年可是学校里有名的浪子,不知有多少姑娘仰慕你。
阿川朝着我笑了笑,唱起了我们小时候常唱的歌谣:“月光光,照地堂,种些山楂做冰糖。爬围墙,哄姑娘,骗她穿上嫁衣裳。”
我说,阿川,你唱错了,应该是“踏晨霜,走街巷,为他人做嫁衣裳。”
阿川抢过我手中的烟,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01
阿川是我舅舅家的儿子,我小时候曾被寄养在外公家,所以时常同他一起混迹。
十多年前,阿川在乡里的学校,算是个浪子里的风云人物。
他走田间抓蛇,去了蛇舌头,将蛇儿放进书包带到学校。
课间没事儿就放蛇出来溜溜,结果一不小心蛇就穿进了前排女同学的怀里。
他的同桌立马惊吓到三尺之远,等女同学回头的时候,阿川气定神闲,然后从他嘴里唱出了一曲英雄救美。
最后,挨了前排女同学数刀子的白眼。
他管这个叫眉来眼去。
有一回,他偷了女同桌收藏的糖纸,用粉笔包裹在里面,然后再送给那个女同桌。
结果那个女同桌竟然将糖果给收藏了,愣是没舍得吃。
于是,阿川整人计划失败。
在放学的时候,他从河里拔了一根芦苇,去叶留新芽。
然后从书包里拿出语文书,撕去书本的一角白纸,用芦苇的新芽扣住白纸。
沿着油菜花田一路小跑,所有的蝴蝶都围着阿川手中芦苇上的白纸晃悠。
这一幕被班上的女同学看到,都夸阿川是个风云人物,连蝴蝶都俯首称臣。
02
阿川把这些事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匍匐在黄豆地里找灯笼果。
然后,冰糖葫芦的吆喝声,就像春风下的枯草一般,揭竿而起。
村上唯一让孩子们馋嘴的,就是冰糖葫芦。
虽有的时候,隔着七尺高的围墙,三丈远方。
但一听到这个吆喝声,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会馋成河边拴着的老水牛。
阿川听见吆喝声便停止炫耀他这位风云人物所做的丰功伟绩,而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你跑得快吗?”
我说,还行啊,反正我妈从来就没抓到我过。
阿川说,我口袋里有一分钱的硬币。咱们就拿着这枚一分钱买两串糖葫芦。
我说,冰糖葫芦不是一元两串,什么时候变成一分两串了?
在心里犯嘀咕的时候,阿川已经叫住了邻村那个骑着老爷车卖糖葫芦的老头。
然后迅速地塞给他一分钱,从架子上直接拿了两串冰糖葫芦就跑。
那位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将钱揣兜里,看着阿川喊道,小心点,糖衣化不了。
然后骑着车,继续吆喝着,渐行渐远。
阿川翻过草堆,将冰糖葫芦递给我,豪气满天地同我说,那个老头每次来到村上卖冰糖葫芦的时候,我都会花上一分钱买上两串。
我说,你不怕他打你。
阿川边吃着冰糖葫芦边口齿不清地说,他比我奶奶还眼花。
我认识阿川的时候,阿川就已经是这样浪荡不羁模样了。
他虽是浪人,但对写诗作曲有很大的乐趣。
他曾经就在数学课上,左脚踏着长板凳,左手耷拉在腿上,右手握笔一挥毫,就为卖冰糖葫芦的老头儿呵成了这样一首歌谣:
月光光,照地堂
种些山楂做冰糖
踏晨霜,走街巷
巷尾有群读书郎
不轻狂,有志向
夜半点灯写文章
买冰糖,尝一尝
来年功成把名扬
月光光,照地堂
种些山楂做冰糖
踏晨霜,走街巷
巷尾有群好姑娘
织渔网,插苗秧
夜半点灯补衣裳
吃冰糖,快点长
穿上新衣嫁作娘
月光光,照地堂
种些山楂做冰糖
踏晨霜,走街巷
为他人做嫁衣裳
阿川见到我的时候,就丢给我他写的歌谣。
我说,你大爷的,这是你抄的吧。
阿川说,我当你是在夸我了。
以后,阿川喊我下河摸虾上树抓知了的时候,我们就一路哼着这首曲儿。
后来,村上的所有小孩都会唱“月光光,照地堂”。
03
初中毕业,身为混混的阿川真正步入浪子的道路。
没有错,他辍学了。
他说,他要浪迹天涯。
然后便从我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阿川在他十八岁的时候,给我捎来消息说,他要结婚了。
他喜欢的姑娘,是他浪迹天涯时认识的。
我骂了他一句,你大爷的,竟然背着我藏姑娘。
阿川说,他觉得他的爱情活了。
最后,阿川用很深沉的调子说了一句很文绉绉的话。
他说:“这位姑娘,是用我的眼泪做的。当我泪尽的时候,她就找到了我。”
我开玩笑说:“那人姑娘跑了怎么办?”
阿川说:“泪尽了,以后就不会哭了。”
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
后来,我为我的高考而奋斗,就与阿川失去了联系。
等我高考完,我问我妈,阿川结婚了吗?
我妈摇了摇头。
阿川带姑娘回家的时候,他只有爷爷奶奶,和一间小瓦房。
这姑娘倒是豪爽,说什么都不要,只要阿川这个浪子就好。
不过,姑娘的父亲问了阿川一个致命的问题:“你有什么?”
在被问这句话的时候,阿川这个整日打架斗殴的流氓,竟然变得像拿着旱烟的老儿一般沉默了。
是的,除了一身流氓气和一身义气,阿川有什么呢?
而现在阿川连最后的一点义气,都全数给了他爱的姑娘。
后来,姑娘的父亲强行把姑娘带回了家。
后来,阿川一无所有。
一个浪子,是有爱情的。
但一个穷人家的浪子,是没有爱情的。
04
阿川无父无母,无房无地,他就像是田间的稻草人,守着不属于自己的一亩二分地。
阿川两岁的时候,母亲改嫁。
剩他和他的父亲相依为命。
阿川8岁的时候,父亲失踪。
剩他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
阿川21岁的时候,奶奶去世。
剩他和爷爷相依为命。
如今,80岁的爷爷摔断了腿儿,躺在床上。
阿川只剩下他与自己相依为命。
贫穷,自卑,凄凉,无助……这些东西就像是阿川身后的纹身一般,深深烙印在血肉里,烙印在骨子里。
无论他怎样挣扎,都挣扎不出去。
只是这些,你是从他浪荡不羁的模样里找不到了。
乡村炊烟寥寥,田野芬芳,阿川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的他,背着破旧衣裳做的布书包,时常一个人落寂地走在无边无际的油菜花田里。
小时候的他,一身冬衣一穿就是整个冬天。
小时候的他,像是长在墙边的一颗蒲公英,漂泊不定,无所依靠。
05
年前回家的时候,我特意去了一趟阿川所在的村子里。
我问他,你身上有钱吗?
阿川说,身无分文,只有一颗浪的心。
我拿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沓钱递给他说,这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1000块钱,你收好。
阿川将钱揣在口袋里,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以后还你。”
我说,不用,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的。
阿川朝着我摆了摆手,背着我道了句,谢谢。
小的时候,他一身冬衣就能过一个冬天。
而现在不同的是,一身冬衣,穿一天就可以脱掉,或者换掉。
但有些东西,一旦烙印在了骨子里,就一辈子脱不掉,也换不掉。
那一年,春日寒,少年薄衣衫。
如今,衣衫不再薄,只是一生漂泊无所依。
06
八九燕归来,海棠一茬接着一茬花开。
阿川在春天里,穿着一身夏季的衣服,赤着膀子,叼着烟,走在满是泥泞的路上。
我说,阿川,你唱错了,应该是“踏晨霜,走街巷,为他人做嫁衣裳。”
阿川抢回我手中的烟,漫不经心地笑道:“这首词曲是老子创作的,老子想怎么改就怎么改。”
我说,你就不要吹牛逼了。
阿川忽然回头看着我,吐了口烟,道我:“你别以为,你自己多给了我700块钱我不知道。”
我愣在了原地,静静地看完阿川走完一整条的泥泞小路。
后来,我背井离乡,阿川依旧在村子里浪迹。
他抽烟,喝酒,打架,写诗,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只是,仍然没有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