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宁静轩征文活动。

01

一大早,我躺在床上正享受着国庆假期带来的惬意,突然接到老家的大哥打来的电话。

“三弟啊!村里要拓宽道路,老房子被划在了拆除规划内。我和你大嫂收拾内屋时,发现了你早年的一些信件和笔记本,有些还是……枣儿当年在县城时给你寄回的。我想这些东西对你或许有用,你要不要回来处理一下?”一听到枣儿,我的心情迅速激动起来。这些年忙于升迁和搬家,关于枣儿的故事已经掩埋心底。今天听到大哥提及,搁浅的记忆又潮水般涌了上来。我一边迅速穿衣下床,一边用肩膀头夹着电话告诉他说,那些东西找个纸箱收拾进去不要翻动,等我回来。

车子脚底抹油般驶出城区上了高速,朝着老家的方向飞驰。一路上,枣儿模糊的面孔在脑海里若隐若现,枣核大小尖尖的脸蛋儿;甜甜的笑容;还是那一句句亲切的乡音……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了。风挡玻璃上贴着枣儿的一张脸,红彤彤地正咧着嘴喊我润生哥。

往常三个小时的路程,我只花了两个小时就开进了村庄。车轮碾压着碎石路嘎吱嘎吱地响,坍塌一半围墙老屋的轮廓,已经映入眼帘。老屋老了,青色的砖石青色的瓦砾破旧的门窗,无不诉说着它的荒凉与沧桑。老屋门前立着的那块青石,已经被移到了路牙子,坑洼肮脏的石面,能清晰可见被重器敲掉一半的边角。它面目狰狞狼狈不堪,像一个难民。我的眼睛变得热辣辣的,仿佛看到两只模糊的影子并排着坐在上面,一个是我,一个就是枣儿。

大哥看到我下车略显惊讶,他没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他前面领路把我带回他高大气派的房子。进了门,从门后的柜子底下挪出一个纸箱。呶!这东西都在里面了。要不是我去得及时,估计它们早被他们当作废品处理了。大哥又去看管老屋拆除了,偌大的房间只留我一个人。我坐在沙发上,把那个纸箱小心翼翼地拖到脚踝处,神色凝重而又紧张,手不知不觉颤抖起来。挪走上面的一些旧书籍,一本皮面泛黄有些破烂的笔记本首先跳了出来。我颤动着手指翻开扉页,一排稚嫩而又规矩的字体跃入眼帘。

9月8日,晴。枣儿又在门外哭。现在天气凉了,可她还穿着又旧又破的单衣。我跟娘说从咱家找一件给她穿上吧!可娘叹口气说,咱家都是你们哥几个的衣服,她穿着像怎么回事?听她哭声又大了起来,我心里又急又气,我想去找她娘说理,问问她枣儿是不是她亲生的孩子?可娘虎着脸说你小孩子别乱掺和人家的家事儿。作业就在面前,可我一个字也不想写。
9月10日阴。今天刮北风,枣儿穿着一双断了鞋带的拖鞋拐着篓子出了大门。她手背乌青腮帮子挂着泪汁儿,一瘸一拐地向东牙子的树林走去。她妈还在屋里骂,肯定是在骂她。看样子她又挨了打。枣儿看到站在门前的我,眼眶更红了,背转身擦着眼角走远了。
9月20日晴。枣儿一大早就来拍我家的门,看到我她抠着衣角头垂得很低,好半天才小声对我说,让我今天跟老师请一天假。她妈病了,她需要留下来照顾着。

后面的还有很多,那都是我念小学时记下的日记。日记里有关于我和枣儿相处的点滴回忆。更多的是记录枣儿挨打受虐待的过程。成年以后的我,只记得枣儿的妈很不喜欢她,所有家里的活基本指使着她去干,尽管这样,还免不了挨打挨骂。时光如流水将很多记忆冲淡,如今再来阅读,仿佛又回到我和枣儿在一起的生活点滴,又回到枣儿纯真率直却又多苦多难的童年时代。

02

枣儿姓张,大名张枣花。即便是“枣花”两个字,也是她后来进了城姨丈给取的。枣儿跟我是邻居,两家隔着一堵土墙,墙东是枣儿的家,墙西就是我家。我是家中老三,我的上面有两个哥哥,家中除了我妈性别不同,清一色的爷们儿。路拐角咧着大嘴的马大婶,曾经笑着说我妈只会下一种蛋,和东屋的那个女人一样。只不过她下的都是能孵小鸡的种蛋。我那时候还不明白啥意思,等长大一些,听家里和村里人谈论,才逐渐明白了能孵小鸡的蛋是什么蛋。那不是和女人一样能生孩子吗?能生孩子的人是女人,而且枣儿的妈这个东屋女人,不正是生了四个清一色的女娃?因为接二连三生女娃,枣儿的妈被男人嫌弃被婆婆指鸡骂狗,女人的日子自然不好过。听说枣妈怀枣时,曾找仙家算过,这一胎保准是带把的。仙家的话一出,枣儿妈立即神气活现了。就连枣儿爸对她也是百依百顺。枣儿的奶,看她也顺眼了,有好吃好喝的也时不时从老房子里端来。那一年,枣儿妈吃鸡吃鱼吃肉,过上了慈禧老佛爷衣食无忧的生活,尖脸吃成圆的,听说还给肚子里的娃提前取好了男孩名字。可随着枣儿的降生,这种神仙的日子也戛然而止。

分娩那天,老祖母一听儿媳又生了个赔钱货,老脸吧唧落了下来,从锅台上端起一碗带的鸡汤,哗啦倒进了狗钵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自此之后再没露面,更别说伺候月子了。枣儿爹也好不了哪去,摔盘子砸碗儿,对枣儿的降生厌恶至极。最难过的当属枣儿妈了。梦想破了空又被打回原形,而且这次生枣儿比生前三个丫头还丢人现眼。说到底是她自己的原因。原来是她怀枣儿时,在街面上跟三大妈五婶子打着保票说这胎保准是男娃,还打趣着要跟人家小媳妇怀里抱着的女娃,结为亲家。

枣儿降生后,被一条破被单捆裹着放在炕上发出小猫的叫声。尖尖的脸小小的唇脸皮皱得像个小老头儿,全然不像枣儿妈想象的那样细皮嫩肉圆脸红腮。这时,老三挤进门来 手里还抓着几个干枣子,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问娘,小妹妹叫啥名字?她叫枣儿。枣儿妈瞅了一眼女儿手里的干枣虎着脸说。

不管家里人欢不欢迎喜不喜欢,枣儿已经来了。枣儿妈胡诌了一个名字,枣儿爸自是没意见。自打四女出生他每天都是吃了饭走人,管你叫阿猫阿狗。枣儿的出生不仅没让父母圆了生儿梦,还成为村里人的笑话。加之怀枣儿时枣儿妈骗吃骗喝的不堪行为,已落了众人笑柄。枣儿的出生,也让这个本不富裕的家庭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更有甚的,是枣儿妈要生五胎的念想,被镇医院告知生娃时伤了身以后不会再怀上后,彻底打压下来。接二连三的糟心事像一座大山压着枣儿的父母喘不过气来。而这些,因枣儿而起,枣儿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枣儿穿着姐姐穿剩的破衣,吃着姐姐们的剩汤剩饭慢慢长大。自打她能拿动筐篓够着锅台,这些杂七杂八的事就落在她的头上。她洗衣烧火切菜喂鸡,牵着山羊去沟牙子吃草,冬天还要拐着筐篓,去结了冰的池塘凿个窟窿清洗里面的红薯。做得慢了,就要招来枣妈儿的一顿狂揍。枣儿时常鼻青脸肿身上带着伤去上学。有时候,邻居的大婶子实在看不下去,就拖着枣儿的手臂进了她家门,要找她妈说道说道。这样做的后果,只能让枣儿妈变本加厉地殴打枣儿。枣儿高一声低一声地嚎叫,被风的翅膀带着飞进我家,以至于我的母亲坐在灶前一边拉着风箱一边唉声叹气。造孽呀!这孩子命咋就这么苦!当然,最气愤的属我了。我攥紧拳头脸憋成青紫,蹬蹬蹬地跑到门口,眼看着就要扯去了门闩,她追到我的身后一把将我扯住。

“你想干啥?你去能顶啥用?你这样会害了枣儿知道吗?”我怎会去害枣儿呢?我想救她,去跟那个揍她的女人拼命。我的小胸腔一鼓一鼓,里面仿佛住着千军万马,只要门一开,我就会带着它们冲到枣儿家。再后来,我在母亲的分析中慢慢冷静下来。是啊!我去能顶啥用?枣儿是枣妈的孩子,枣妈打枣儿那是人家的家事,外人怎能管得了?况且,大人都奈何不得,何况我这毛孩子呢!

从此以后,在枣儿妈看不到的地方,我会从家里拿些吃的接济枣儿。那些零食,都是我的爷爷奶奶还有舅舅姑姑来时带来的,他们不舍得吃而留给我们哥几个,而我总会把我分到的那一份再分出一点给枣儿。当然,母亲看到后虽然有些不舍,但也没加阻止,至此回想起,我依旧感谢她当初的大度与良善。

我与枣儿关系越来越好了。我不仅在吃上帮助她,她被家人指使干不动的活儿,我也会出手帮一把。凡是村里有孩子欺负枣儿的,我也会狠狠教训他们,还会从此与他们划清界限不再往来。最难忘的是枣儿手捧着我给她的糖果时,眼睛里泛出的光彩。像天上的星星皎洁晶亮,更像清晨叶片上的露珠放着七彩的光。

“润生哥,这是给我的?”她双手捧起,两扇睫毛微微触动,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而后慢慢抬起头望着我的眼睛问道。

日子在不咸不淡中慢慢向前。我和枣儿的身体都在长高,眼看着小学毕业要去镇上读初中了。我们友谊的小船越来越牢固,我们甚至还约好了,读了初中不管会不会分到一个班级,我们都要每天骑着自行车一起上下学。小学毕业那一年的暑假,在距离开学还不到一周的时间,枣儿城里的姨妈突然来了。那女人是在村子北头的车站下的车,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脚底蹬着一双拉着带子,奶黄色的半高跟皮鞋,一头短发烫成发卷乌黑油亮。紫红的上衣,下身配一条一步裙,走起路来身子笔挺头高高地昂着,面上不带一丝笑容。她嘴巴紧闭抿着唇一脸漠视地从人群里穿过,径直朝着枣儿家的破门楼而去。很快,枣儿要被姨妈带去城里的消息,像一阵风在村子里传开了。

03

枣儿的姨妈是城里的干部,姨丈是城建局的二把手。夫妻俩有两个男娃,看到姐姐家女娃成群,老早就生出要一个回家抚养的想法。枣儿的二姐曾经在暑期去她家住过一段日子,但小姑娘平时在家娇宠惯了,不仅懒还喜欢乱翻东西。见到好吃就吃好拿的就藏起来,为此姨妈一家很是反感,不些时日就将她送回了老家。但这次不同,自打姨妈在姐姐生日那天,看到枣儿人虽然长得瘦小话不多却乖巧懂事儿,端茶洗碗喂鸡饮羊一刻没得闲,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个女人心思缜密,看似坐在那里吃饭聊天,背地里却偷偷观察着小外甥。临走,还特意打量她几眼。只见那枣儿,虽然穿着姐姐们穿剩的褪了色的旧衣,却洗得干干净净,一张尖尖的小脸清秀养眼。心里越看越喜。

枣儿要被带去城里,她的父母自然没意见甚至有些小窃喜,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不说,从此,这个窝心的小闺女再也不用在眼前转悠了。尽管枣儿是干家务的一把好手,但一旦厌恶的种子落了地,就会生根发芽想尽早拔除。临走那天,大家伙追着姨妈的步子涌进了院子看热闹。枣儿站在廊檐下像一节木偶看不出悲喜,任由姨妈把自个儿带来的花衣服往身上套。当她转过身看到我时,脸上即刻泛出依依不舍。快嘴的五大娘看着枣儿乖巧的模样尖着嗓子说:她小姨,枣儿这孩子打小就懂事儿,去了你们家保准不会让你烦。三婶子也说:她小姨,你真是个好人,枣儿这孩子跟着你有福了。枣儿的姨妈起初冷着脸不搭话,看到众人这般热情脸皮稍稍有所松弛,嘴咧了咧说:孩子的奶奶喜欢小孙女,你看我又养不出。说完,朝众人抛出一个你懂的微笑。很快,大家便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无非是小枣儿以后有福了,如若人家老太太真喜欢女娃,等孩子进了城还能不受宠……

院子里一下子闹哄了,热闹的场面并没有让枣儿跟着高兴。她咬着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等衣服穿好了,一切收拾妥当太阳已经爬上西山,枣儿也被姨妈拖着上了车。枣儿走到车门口步子稍作停顿,眼巴巴地看着我挥了挥小手。车子发动时,她突然把头探出车窗冲着我大声呼喊:“润生哥,我会给你写信的……”

枣儿妈在枣儿走后的第二天,还装模作样地在人前掉下几滴眼泪,说不舍得让枣儿走。岂料她的话还没落地,就被快言快语的三大妈给炝挫了一顿。她狠狠地白了枣儿妈一眼:你是怕小枣儿走了家里没人干活儿了吧!枣儿妈讨了个没趣悻悻地钻进屋内再也没出来。几个邻居则守在原地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当然里面也有我的母亲。

“老天保佑小枣儿这孩子,进了城日子好过一些。”

“放心吧老姐姐。枣儿跟着她姨妈,保准比跟着她这个癞娘要好。可怜的小枣儿,自打出生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老天爷啊!你就可怜可怜她吧!”大家说着说着就撩起衣襟擦起眼泪。回到家,母亲短吁长叹,端碗拿盘的手擎在半空,人却陷入沉思 。枣儿的离开,最最难过的是我了,这些年,我把枣儿当成亲妹,她早已是我们家中的一分子。枣儿突然进了城,我虽然明白她这是脱离苦海去享福,但仍有些掉不过劲来。一想到从此再也不能和她一起上下学,一起外出放羊一起去草地里捉迷藏,我就像丢失了心爱的东西似的,心里非常难受。

没有枣儿的日子是枯寂的,好在暑期很快过去我念了初中。换了新环境身边又有了一群新朋友,我对枣儿的思念逐渐转移。但每逢礼拜日我还会想起她。她在那边过得好吗?会不挨打?要不要干活?她有去学校念书吗?书念得怎样?有没有想起我?这些想法一股脑涌上我的脑海。孤单无聊的时候,我就把这些写进日记。我用日记的方式在跟枣儿交流。

十月一日。晴。今天开学了,我升为了初中一年级的新生。班级里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还有陌生的老师。我被老师分在了中间第三排的位置。和我同桌的是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女同学。她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明亮有光,就像夜晚黑曜石一样的星星。她的字写得跟她的人一样好看。她特别喜欢笑,笑起来咯咯地响,像车把上银铃的响声。笑过之后,红红的脸蛋上会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枣儿,你也进了初中了吧!你的同桌是男生还是女生?那个家里的人对你好吗?她们有没有凶你?枣儿,你刚走我就想你了。喜奶奶墙角的那颗喇叭花开放了,竟然是蓝色的花骨朵。如果你看到了一定会喜欢的。

我把对枣儿的思念,一页一页写进笔记本里。枣儿走了多少天,我就记了多少天。我想,总有一天枣儿会回来的。那样,我就把我写的日记读给她听。

04

枣儿进了城,外人看着她是被姨妈好心收养,其实去给她家做了免费的保姆。

姨妈在市工会上班,平时工作较忙。姨丈作为领导更是分身乏术。家里那个将近七十岁的老母亲身体每况愈下,自个儿都顾不上,更别说照顾两个年幼的孙子了。 于是小姨妈想到了请个小保姆回家。可保姆哪那么好找?什么家室?脾气秉性如何?手老不老实又难以做到知根知底。这时候,枣儿出现了。

自枣儿来了后,因为一向腿脚勤快,再经过姨妈一番调教,很快包揽一家五口的吃喝还有室内清扫。她每日洗衣做饭拖地洗马桶,一句怨言也没有。由于久居高位的原因,小姨妈不仅性子冷人还十分高傲,尤其喜欢板脸子。两个表弟正是顽劣的时候,经常捉弄枣儿,平日枣儿长枣儿短从未喊过一声表姐。而姨丈则像这个家里的客人,除了在家睡觉,一天到晚见不到人影。跟枣儿相处时间最久的属姨妈的婆婆尹奶奶了。老太太穿衣利落很爱干净,虽然顶着一头白发,却每日打理得整整齐齐,用一根黑色的钢丝发卡规矩地别在脑后。老太太话不多腿脚不太灵活,虽然年老,却长着一双能穿透人的眼睛。她对枣儿不冷不淡,说不上喜欢但也没表现出厌恶。她吃了饭没事可干,就紧盯着枣儿干活。枣儿擦桌子,她抿着嘴在一旁盯着。枣儿抹地板,她拄着拐杖低头看着。看到没擦干净的地方,会用手上的拐杖敲击地面啪啪地响。

她对食物要求极高,淡盐少油是基本。每次枣儿炒菜,她就站在旁边指指画画,弄得枣儿心里毛躁躁的,有好几次手一抖油倒多了,老太太便赶紧吆喝着她熄火,用勺子把多余的油舀出一些。久而久之,枣儿做饭也习惯她在旁边说东道西。

姨妈这人好觍脸给人一种疏离感,无法让枣儿感受到亲情的温暖。她对枣儿起初存着戒备心,刻意丢个块八毛的在客厅的柜子旁。枣儿收拾卫生时,都是小心翼翼地捡起压在桌子的台布下,然后寻机会还给姨妈。但这些并不能消除姨妈的疑心。她总有种感觉,觉得枣儿看不上块八毛的,才故意将钱还给她。以至于后来,由掉个五六块,又逐渐增加至十几二十块。但无论她掉多少,枣儿都一分不贪地还给了她。渐渐地,枣儿开始厌恶起这种日子。在这里,虽然忙碌吃穿不愁也不必遭受枣妈的殴打,但每当想起姨妈把她当贼一样防着她就觉得心堵堵的。最令她难受的,是看着小表弟们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看着楼下的小学生蹦跳着背着书包去学校读书。而她也是读书的年纪,却有无休止的家务活儿要干。她太羡慕这些无忧无虑能有书读的孩子了。她经常扒着窗户,用羡慕的目光送他们上学接他们放学,羡慕过后心又空落落地难受。她也想念书,做个快乐的学生,特别地想。可姨妈每天进进出出,丝毫没有提起要送她读书的话茬儿。

有一日,枣儿干完家务将自己锁进房间里,无论尹奶奶怎么敲门都不开。枣儿没有做晚饭,而是静静地窝在房间里,她头一次萌生了要罢工回家的念头。姨妈下了班看到冷锅冷灶,脸子当即耷拉下来。

小枣儿,开门。她在门外喊。当喊声超过两次,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小枣儿,你想罢工吗?我是看你这孩子本分老实才将你带来的,别不知好歹。姨妈的话像一根针刺进了小枣的心。我想回家,我要读书!这一次,她不想退缩了,她隔着门扇大声喊。读书,读啥书?我可都跟你爹妈说好了,我管你吃喝你给我干活儿,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一个农村的野孩子,读书有啥用!赶紧开门出来把饭做了。门外,姨妈在喊,两个小表弟也喊着饿。小枣儿的心像跌入冰窟,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枣儿变得越发不爱说话了。她每天做好饭伺候了一家老小吃喝,收拾完卫生就把自个儿关在屋内。一向惜字如金的尹奶奶有几次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家里人走光了后拼命拍打着小枣儿房间的门扇喊:小枣儿,你把门开开,奶奶带你下去玩儿。要不咱俩去逛商店,你相中啥奶奶买给你。老奶奶有咳嗽的毛病,只要话说得急就会引发咳嗽。听着外面一连串儿的咳咳声,小枣儿吓得赶紧开了门。祖孙俩搀扶着刚走到楼下,就遇到尹奶奶同住一小区的老邻居。有一个老大妈眼睛不眨地盯着枣儿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一边夸赞着枣儿眉清目秀长得好看,一边问东问西。这还不算,最后竟上前牵起了枣儿的小手。

你小姑娘怎么不去念书?今儿也不是休礼拜的日子啊!尹奶奶啊!这是你哪家的亲戚?来了几天了?在哪个学校念书呀!这小姑娘看着眼生,不过一对丹凤眼长得蛮好看哩!书读得怎样?能考多少分?一连串的问话,让小枣应接不暇心有些慌慌。小枣儿自打进了城,还没怎么出过门,哪遇到过这种事?她在心里想:原来这城里的老奶奶和乡下的大妈大婶儿们一样也爱八卦。看那架势,不问出个丁与卯则不会罢休。在她们的逼压下,小枣儿红着脸垂着脑袋声音颤颤着说,我不读书。

05

姨妈家找了个女娃娃做保姆这事儿,很快在小区传开了。几位大妈还特意去敲姨妈家的房门,说是要看看这么小的姑娘怎样做活儿?更有甚的那天楼底问话的老奶奶,还把自己教师岗位退下来的老伴儿也带了去。这令姨妈很是反感。

这天是礼拜日,姨丈和姨妈都在家。三楼的退休老教师敲开门时,小枣儿正扎着围裙拖着地忙得一脸大汗。老教师一进门就埋怨起了姨丈。小林啊!听说你家这小保姆刚满十四岁,这么小的娃不读书怎能行?亏你还是国家干部呢!雇佣未成年人来家做活儿政策是不允许的。拎着报纸的姨丈脸一阵白一阵红。关于让枣儿读书这事儿,其实他老早就提过,只是妻子不同意,说养她已经够可以了还念什么书。当初带枣儿离开家时,她还留给姐姐一部分钱。她们是商量好的,枣儿从此跟着她,她做任何决定姐姐都不能再干涉。姨丈狠狠白了姨妈一眼,因为碍于外人在场不好发火儿。

杨老,不是您想的那样。这孩子是从乡下来户口还没落实好,办入学还需要花费点时间。姨丈客气地把老教师请上沙发落座,胡乱扯了一个谎。

小林啊!如果你觉得安排枣儿去学校读书有些困难,我可以去找我的学生办这件事儿嘛!不难办的。老教师喝了一口茶,爽快地说自己可以帮忙。这时,姨妈走了过来说:这孩子对读书挺抗拒的,我们早就提出要送她念书,是她不肯。说罢,还朝枣儿使了一个眼色。作为教书育人一辈子的教师,老先生一听来了兴致,放下水杯堆着笑朝小枣儿招招手。枣儿很快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

你叫小枣儿对吧!听说你不想去读书,这是为什么呀!老先生和蔼可亲地看着她,仿佛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学生。小枣儿手搓着围裙垂着头心怦怦乱跳。还未答言,就听姨妈在一旁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说话。那一刻她心里是恐惧的,她害怕看到姨妈那双犀利的眼睛。但一想到或许现在是能获得上学最好的机会,她又逼迫着鼓励着自己勇敢起来。当枣儿再抬起那张赤白的小脸时,尽管眼眶里泪花儿翻滚,但脸上却带着一丝倔强。

爷爷,我想读书。话一出,眼泪也跟着吧嗒吧嗒跌落下来。好!不读书的娃以后的路怎会宽敞了?只要你想读,爷爷就能帮你。老先生的话铿锵有力,枣儿听着抹着眼泪儿哭了起来。毕竟个孩子,哭相格外讨人怜。尹奶奶看了,赶紧上前兜住枣儿瘦弱的肩头,替她擦了擦眼眶。

好孩子不哭,赶明儿就叫你姨丈去给你买个新书包。咱枣儿背着去上学一定很好看。这是来了姨妈家,尹奶奶第一次替枣儿说话,小枣儿感动地扑在她怀里。这段日子,老太太目睹了枣儿的乖巧勤快和正直的人品,她由起初的观望、挑刺儿,慢慢喜爱上了她。女孩儿懂事儿地令人心疼,小小年纪就离开父母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每天还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儿。因为喜欢,老太太也逐渐心疼上了枣儿的遭遇。因为一帮人的支持,姨妈再持反对意见就显得有些狭隘,不得已点头答应下来 。待外人离开,她觍着脸对外甥女说:想读书也不是不行,但家务活儿还得用心去做。枣儿破涕为笑,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偷懒。

枣儿进城的第二个年头,以姨丈起名林枣花的身份,作为插班生终于在胜利中学读了初中一年级。她很珍惜这来之不易读书的机会。放了学先跑去做完家务,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作业。

枣儿在姨妈家一边干活儿一边读书。春来暑往,小区老杨树的叶子黄了一茬又一茬,枣儿也像一株干瘪的小树长高长壮了。她初中毕业考取了市重点高中,而我已经处于高三最关键的时刻 ,正在为拓宽人生之道路而奋力拼搏着。

枣儿就读的市二中,与我们市一中一个在北一个落南,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枣儿自打进了城很少回老家,即便是寒暑假也基本不回。我们之间都是通过书信的方式联系 。我想,她一定还在记恨着自己的母亲,那些幼年遭到的种种不公平的待遇,一定历历在目。既然她不回,那只有我进城去看她。为了和枣儿见面,我拼尽力气考取了市里一所重点高中。

06

因为都在一座城市,我与枣儿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枣儿已经褪掉了孩子皮长成了大姑娘。大概是城市的水土养人,枣儿比她的三个姐姐都要高出一头。她扎着一条长马尾,粉红的面颊杨柳的小蛮腰,胸前呈现着女孩引以为傲的美丽弧线,尤其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像注进了一潭池水,这样圆润秀美朝气的枣儿让我心潮起伏,竟然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却用两只热情似火的眼睛看着我,亲切地喊我润生哥,还像小时候那样。她用自己的钱买了两串糖葫芦,我们一边吃着一边漫步在平坦的人行道上。路过一丛灰色调的墙院式建筑时,她硬拉着我要去参观古城旧址。她像一名称职的导游,又像一名热心的朋友,挎着我的胳膊一边走,一边指着那些古朴的,与新时代格格不入的建筑群给我做着讲解。这样落落大方夸夸其谈的枣儿,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使得我突然想起了从前那个爱哭鼻子瘦骨伶仃的小女孩。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能说会道了?又是从什么时候走出自卑敢于勇敢面对生活?

我们从古城旧址出来,枣儿依旧挎着我的胳膊不撒手。她指着一幢豪华的建筑,说那是运城最大的购物广场,说完就要拉我进去看看。我慌忙地说我一个穷学生并没有东西要买,她扑哧笑出声来说:不是去买东西,咱们进去吃拉面。商场里还卖拉面?我一时有些不解。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她笑得更欢了。那笑声清脆悦耳,像一串串风铃越过枝头跌落到马路中央,引来不少路人观望。

这是自打枣儿进城以来我们第一次在一起吃饭。饭菜很简单,一人面前一碗兰州拉面。枣儿爱吃辣,舀了一大匙子辣子进了面碗,一会儿就吃得满头大汗。我一边吃一边问起她在姨妈家过得好不好?她停止咀嚼,咬着筷子一端说,起初姨妈待她很不好,姨丈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尤其在她念了书后。但自从那件事后,家里人对她的看法彻底改变了。原来有一年的暑期,尹奶奶因为肺病住院枣儿自告奋勇去医院陪护。住院期间,她尽心尽职给老人擦脸洗脚伺候吃喝,推着老人去做各种检查,空间还帮着擦洗身子,讲笑话。同病房的两个老太太看了艳羡极了,齐齐夸赞尹奶奶有福气。那天,老太太一口痰没上来,脸憋成紫红眼看着人就不行了,喊的医生迟迟没来枣儿急哭了,上去就对着尹奶奶的嘴巴往外吸痰。因着她这一举动,老人幸运得救了。大难不死的尹老太太,在儿子儿媳匆匆赶来时,当即觍着脸将他们训斥了一顿,还招呼枣儿来到跟前拉着她的手对两个人宣布:从此以后,小枣儿就是我的亲孙女,你们对她甩脸子就是跟我老太太过不去。我的小孙女,要受最好的教育,无论她学上到哪天你们都得供用。我都住院这么多天了,我那俩亲孙哪个过来探望一回?老太太话音一落,姨丈姨妈老脸涨红,两个人站在床边都无言以对。

因为有尹奶奶的庇护,小枣儿的家庭地位噌噌上升。老太太是个退休工人手里有钱,在枣儿的穿衣戴帽和零花钱都舍得给,自此小枣儿也过上了有人宠爱,衣食无忧的生活。

07

我读大二那年,枣儿正在学校为未来之路努力拼搏。因为不能见面,我们把对彼此的牵挂用信件的方式通过鸿雁传书。枣儿在信里倾诉着学习的辛苦,还有跟同学的敌友关系,但更多是讲班级一些从农村考进二中的学生。他们日子清贫囊中羞涩;他们吃最孬的饭却最晚回到寝室;他们对知识是怎样的如饥似渴……这些深深打动了我。我想,枣儿之所以对他们有所触动,是在他(她)们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吧!

日子就这样飞速向前。暑期很快来了,我没有回老家,而是留在读大学的那座城市打工。因为每天早出晚归,收到枣儿的信件不及时,加之两个月的暑期结束后我又加入了学生会,事多而杂学习任务逐渐加重,给枣儿回信的频率逐渐降低。但枣儿依旧热情饱满地给我来信,信中,她表示将来一定要考取我就读的城市和大学,那样,我们就成了师友,也无需借用书信联系了。她的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对我的思念和爱恋。我不是石头也不是榆木疙瘩,怎会感受不到她信中的浓浓情意?我未来的出路在哪儿?我和枣儿会不会走到一起?然而这些,怯懦的我并不敢去想。

一九九一年,在即将大学毕业这一年的年末,学校还未放寒假,我突然接到一封加急电报。我的心慌慌的感觉没处落地,总觉得有事要发生。看了电报地址不是我们老家,我的脑门儿忽然跳出枣儿的姨妈家所在的街道。难道是枣儿出事了?

待我快马加鞭地赶回时,还是没能见枣儿最后一面。枣儿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是被一辆贩卖蔬菜的货车带走的。那一天天空飘着小雪,乌云像一块黑色的帷布将头顶遮挡得严严实实。凛冽的西北风刀子般剜割着路人的脸颊。那原本是一个美丽的礼拜天,是一个卸掉疲惫轻松快乐的日子。枣儿穿着厚厚的棉衣,踩着积雪徒步朝着图书馆走去。就在她穿越斑马线时,一辆白色的货车像一头发了狂的雄狮,朝着枣儿的身后飞奔而来。枣儿扭头的一瞬间,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正倾着身子在路旁的垃圾桶里翻找。枣儿大声呼喊让她离开,可小姑娘全神贯注不作一丝回应。枣儿来不及多想,像松鼠一样灵越跳过去推开了她,而自己却被那辆失控的货车推出去十几米远。

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枣儿大好的年华定格在了十八岁。十八岁,青春的象征!十八岁,有“火”一样的激情!十八岁,梦想开始扬帆起航!十八岁,敢拼敢闯的年纪。枣儿却带着它们永远地离开了。

很多年以后,每每想起枣儿我都会痛心疾首。那些有苦有甜的记忆,情愿被封存在坛子里不见天日,也不愿揭去封签。又过了很多年,我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我的美丽娇柔的妻 ,生着一张酷似枣儿的脸,眼睛里唯独少了那些曾经的惶恐与不安。

而今,又捧起当年枣儿给我写的信笺,翻开那本外皮泛黄的笔记本,我的思绪总是不受控制地被带回过去。亲爱的枣儿,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可否也会想起润生哥?你还记得我们曾经一起的那些经年往事?

我的眼泪再一次封锁了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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