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在南方的山城度过,暑假有十天半个月的涝季,我总在半夜被屋外的雷声惊醒,继而听见站在阳台上爷爷奶奶的对话
“不知道这雨下到什么时候”
“再大最多淹了院子,反正猪关进堂屋了。”
“是,只要不塌山,二楼是没事。”
雨啪啪打在房瓦上,我想起睡前奶奶嘱咐的话
“要是水太大,冲进屋了,你就赶紧往后山跑,往高处跑。”
“这么小的水沟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水?”
“要是山龙王动怒了,摆动尾巴从山里呼啸而出,那两边的山都得塌了,山洪就来了。”
“龙王为什么动怒?”
“因为人们不敬畏他,或者做的坏事太多。”
“你见过山龙王动怒吗!”
“见过啊,89年,新寨坪发大洪水,全寨都被冲了,死了好些人,你爸的表舅就被冲走了,赤条条地死在大马路上,他是干尽了坏事。”
“那个很坏的表舅?大公社的时候挨家挨户搜刮粮食,亲戚都不放过的那个?”
“是啊,冲走的都是坏人。快睡了。”
爷爷进屋拿了水杯
“雨下小了,水势估计涨不起来了,差不多睡觉吧。”
我听了,冲着门口大声说:“婆婆,我怕,你快来睡。”
“怕什么,雨都停了,快睡觉。”
“你快进来!”
“好好好。”
“走吧,睡了,明天早点起来把木桥搬出去搭河上,不然明天逢场赶场的人还过不去了。”爷爷边说边往屋里走,奶奶也跟着走了进来。
2011年秋,我高三,奶奶从医院回到了家中。
“你奶奶刚刚走了。”
…
“嗯-走的时候难受吗?”
“不难受,你快到家了?”
“嗯,还有半个小时。她说什么了吗?”
“没说…呜~,嗯,我给你姑她们打个电话。”爷爷尽量忍住哭腔。
“呼—”我手搭放在扶手上,头靠向椅背,想起了昨天晚上和奶奶的电话
“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你吃饭了吗?”
“吃了,我明天回来看你好不好?”
“好!你明天回来看我!”
我惊讶于奶奶的果断和语气里透露的快乐,要是之前她肯定会说学习重要。
爸爸发来微信:“我来车站接你了。”
我回复:“好的,还有20来分钟。”
继而再度陷入沉思
“可能她自己是知道的,才会那么期盼我回去。我怎么会突然想要回家呢?心电感应?要是我能赶上第一班车肯定能见到她…她应该是最想见见我的,我应该好好抱抱她”
又想起国庆在家,有时候看见她痛到龇牙咧嘴、面部扭曲,我轻轻安慰
“痛吗?”
她睁了下双眼,又因疼痛而闭上了,吃力地摇了摇头。
老家姨奶奶来看她,要走的时候,两个一起长大的姊妹抓着彼此的手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两个老人哭得像孩子
这是生病期间我唯一一次见她哭,溢满眼泪的眼睛里全是不舍、委屈。
而我第一次见她哭,是七八岁,她一边要扑上打那个女人,一边大哭,爷爷死死抱住她的腰。女人走了,奶奶也挣扎累了、哭累了。那晚,她牵着我,借着月光,在盘山公路走了三个小时回家。那是爷爷退休后派去另一个镇上看厂的第一个暑假,那时候,她才50出头,从此,便再无依靠,一直独自坚强,直到去世。
准备回学校的前一晚,她说想要我陪她睡,我夜里醒了好几次,每次都摸摸她的手,她便紧紧握住我,于是我又安稳睡去。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她就是在绝望和疼痛中等待死亡,等待病痛把她消磨殆尽。而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那段日子,爷爷一直都在,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走出房门在阳台上抹干净眼泪。还是小时候他们一起观望河里水势的阳台,他们一起辛辛勤勤修起来的家。
记得某天我问她
“婆婆,你怕吗?”
“不怕,我不怕,你也不要怕。”她双眼一直看着我,一直看着,她不舍得、不放心。
记得丧事那几天,远亲近邻全都到了,她一生待人友善,扶持兄妹,侍奉子孙,从未索取,从不怠慢。
她走后,从未出现在我的梦里,听说这是因为去世的人被超度得很好,已经到了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