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天《春词》
唐·刘禹锡
新妆宜面下朱楼,深锁春光一院愁。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
【注释】:
春词:春怨之词。诗题一作《和乐天春词》。
宜面:脂粉和脸色很匀称。
朱楼:髹以红漆的楼房,多指富贵女子的居所。
蜻蜓:暗指头上之香。
玉搔头:玉簪。
【赏析】
白居易的《春词》
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
斜倚栏杆背鹦鹉,思量何事不回头?
白居易此诗,先描绘一个斜倚栏杆、背向鹦鹉、眉目含愁的青年女子形象,接着以“思量何事不回头”的问句,轻轻一拨,引而不发,意味深长。
刘禹锡这首诗从标题即可看出正是与白居易的唱和之作,它用极为细腻的笔触写了一深院中女子的境遇,作为“核心意象”的女子成为欣赏这首诗的关键所在。
一、女子。“新妆”、“宜面”写一女子在闺中的细致打扮。如此精心修饰一新,自然是心里暗怀期待,没有期待的话,便会“欲妆临镜慵”了。当然精心修饰一新待在闺中在镜里自赏也不是不可以,而一旦“下朱楼”便是有所望了。首句用几个动作把女子潜意识里有所望的心态形象地传达了出来。
二、女子与花。修饰一新的女子一下朱楼便被院中盛开的鲜花猛刺了一下,顿生哀愁。“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这里女子由暗怀期待到愁的转换是在见到花的瞬间完成的,这种由物引起的情绪的瞬间变化,在闺怨诗中并不难见,比如王昌龄的《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闺怨》中的女子,由“不知愁”而瞬间生愁,也是由物——杨柳引发的。如果说“柳”能直接勾起送别场景的联想的话,那么《和乐天<春词>》中的女子是如何见花而生愁呢?这是因为闺中女子通常在心理上存在着一种被赏的期待心理,因而当女子看到花因外力(“锁”)而被限定在深院中不为人赏时,忽然发觉自己与这盛开的鲜花的境遇十分相似,“同化”的作用引发了女子心中的哀愁:花开得再艳,人修饰得再新,不仅都毫无意义,反而更显落寞。也正因此,我们说“锁”、“愁”表面上是写花,其实也是写人。“一院愁”尤为形象,化虚为实,意即“愁”充满一座院子,言女子与花均被“愁”笼罩,无处逃循。
女子因了与花同样的境遇,对花顿生同病相怜之情,因此有“行到中庭数花朵”之举,“数花朵”既是宽慰花,也是宽怀自己,相当于一种倾诉,只不过是用动作而非语言罢了。数着数着,情难自禁,逐渐花人难辩,正是金圣叹所说的“人到花里去,花到人里来”的花人合一的境界。《唐诗鉴赏辞典》说“用‘数花朵’来遣愁散闷,打发这大好春光”,似有不妥。“行到中庭数花朵”承上句“深锁春光一院愁”而来,一“锁”字己点明“愁”之所在,再则女子下朱楼看到鲜花的瞬间已经完成了向“愁”的转换,而且这“愁”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闲愁,而是一种发乎命运感的哀愁,因而不会有“大好春光”(排遣闲愁)之感。《唐诗鉴赏辞典》又说:“‘数花朵’,当亦有对这无人观赏,转眼即逝的春花,叹之、怜之、伤之的情怀吧?”这只讲出了女子对花的感受,而没有讲到女子因花而生发的对自身命运的哀伤,还忽略了女子在数花的过程,女子与花初步融合的情景,而这正是末句着力营造的一种意境。
三,女子、花、蜻蜓。女子本为排遣伤情而数花,数着数着,不料越发触动了自己的哀伤,由此也可见女子的哀伤积蓄已久。越数伤情越深,以致于形神痴呆,一动不动,也成了哀伤的众花中的一朵。女子精心打扮、“下朱楼”、“数花朵”是显在的动,花的盛开是潜在的动,至此均化为这一呆立的静,而这呆立的静又蕴含着愁的涌动,动静相形十分巧妙。蜻蜓的飞入,转换了读者的视角,强化了这主客融合,花人同一的画面。《唐人万首绝句选评》云:“末句无谓自妙,细味之,乃摹其凝立如痴光景耳。”不仅如此,以“蜻蜓飞上玉搔头”作结,还照应了首句“新妆”——女子如花之美,又照应了“宜面”——女子如花之香。呆立之形又凸现了女子伤情之深,回应了首句“下朱楼”的无望。
四,花、女子、诗人。以上是《和乐天<春词>》的显文本分析。一首优秀的诗歌作品往往还含有潜文本意蕴,正所谓“冰山下面的那一部分”,这是不能直接从文本中看出来的,而要根据“互文本性”进行联想再现。自屈原以“美人”自喻后,以“美人”自喻的形式在诗词中大量出现。因此,诗词中的“美人”便成了“有意味的形式”,读者对“美人”的感受会自然而然地融进“互文本性”的意蕴,所以,“美人”已远非一般意义上的美丽女子了,而成了某种特定含义——“喻已”的传达。她与文字背后的诗人产生了不可割裂的联系,往往能激发读者对诗人命运遭际的深层思考。当然,“美人”是否暗含自喻,要看诗中是否有“暗示”,比如前面引的《闺怨》,我们就不会把女子理解为诗人暗喻自己,而《春词》中的女子则让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诗人,这是由于花、女子与诗人有如下相似性:首先是花、女子形态的美好让人联想到诗人资质(才华、品格)的美好;其次,花与女子因被锁而不为人赏,诗人因小人当道而不为所用,他们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最后,他们哀愁的心理也是相通的。
《诗境浅说续编》评曰:“此春怨词也,乃仅曰‘春词’,故但写春庭闲事,而怨在其中。”大唐至刘禹锡时,国势已日渐衰微,执政者昏庸无能,作为革新者之一的刘禹锡,难免屡遭挫折。虽刘禹锡是乐天派,也博得“诗豪”的美名,但抱用世之才而被弃的哀怨,在此词中隐然可现。由此,此诗中,春光、美人之易逝难免令人生出生命短暂,志士易老的感叹。
【评析】
这是一首写宫怨的诗,但这首宫怨诗与其它同类诗迥然不同。诗篇先出现一个精心梳妆、脂粉脸色相宜的年轻宫女,写她一系列的动作流露出期待,最后变成失望的情态。二句中的“愁”字透露了全诗的主题。但诗人又是如何将这种愁绪抒写得刻骨铭心、入木三分的呢?笔者认为主要采用了不言而言的手法,即除了二句中的“愁”字外,通篇均不写愁意,而且女主人公的举止行为又似乎是那么优雅得体,那么闲适安舒,仿佛她正沉浸在这满园春光中而怡然自得。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笔者认为,诗人主要通过写人美(新妆宜面)、妆美、楼美(红楼)、院美(春光一院)、花美、蜻蜓美(飞上玉搔头)、首饰美,然而命运却不佳(深锁、愁),不受君王的思宠,所以前面的“七美”再美也是架空的,因此诗中的女主人公就要忧愁了。这就是不言而言手法在本诗中的运用。刘禹锡此诗的特色在于用强烈的对比,说这位宫中女子在自身的气质上、在物质待遇上均属上乘,然而却失宠于君王,因此只落得个同花儿、蜻蜓为伍的可悲下场,读罢令人心酸不已。刘诗在整体上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实则内中隐藏了抒情女主人公极大的悲哀在内,这种欲哭无泪反装欢笑的愁绪是最难状写的,而刘禹锡却将它写得如此出神入化、震撼人心。全诗有形象,有内心世界,有人物行动,几种描写自然浑成,有映衬,有兴寄,尤其景中、外形衬出女子的内心由期待到幽怨的心理活动,艺术表现极为突出,成为此类诗歌中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