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于2021年8月21日发表在 “He played a sobbing folk-song”: Shoma Uno’s “Ladies in lavender”
作者:Mikhail Lopatin 翻译:@白鲸号
【译注】Mikhail Lopatin于2011年获得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学位并任教,之后于哈佛大学意大利文艺复兴中心及牛津大学圣休学院从事访问学者工作,热爱花样滑冰特别是宇野昌磨选手。本文获得作者同意翻译并发布,严禁非声明原创转载。
他演奏了一首啜泣的歌谣,以哀婉的哭泣和破灭的希望揉碎了一颗心。它把心弦抽紧弹奏出振动的和音;它用酸楚的绝望将灵魂刺穿;它以拖长的高音结尾,痛苦到难以忍受;最终迎来尖锐的一声解脱的喘息。
(William J. Locke《等爱的女人》)
【Ladies in Lavender】Fantasy for Violin and Orchestra 电影片段
一、历史:浅田真央(2008年,2003年)
在2007年的夏天,浅田真央——这位曾经师从Rafael Arutyunyan的天才日本运动员——去了俄罗斯转投塔拉索娃门下。除了跟这位世界最知名的教练共同训练的宝贵经历之外,真央还为即将到来的2007-08赛季带回来了一套新的短节目:由塔拉索娃编舞,选曲自几年前上映的英国电影《等爱的女人》的配乐。不过07-08赛季的开端对于真央来说并不如预计的顺利:她以领先的成绩进入大奖赛总决赛,却在短节目之后仅仅排名第六。在四大洲锦标赛即将开始之际她不得不终止了与Rafael Arutyanyan的师徒关系。因此她参加2008年世锦赛时并没有教练陪伴——尽管自由滑出师不利,她最终还是取得了比赛的胜利并且在职业生涯中第一次成为了世界冠军。
真央并不是第一个滑《等爱的女人》的选手:在一年前,美国选手张圆圆以同一部电影配乐为灵感获得了世青赛冠军。不过,她倒是在她的祖国日本开启了一项传统。在她之后,几位日本选手都选用了《等爱的女人》作为比赛节目或表演节目:2011年的铃木明子、2014年的町田树以及2016年的宇野昌磨和永井优香。
刚刚提到的一位选手和真央的人生有着不寻常的交集。第一次成为世界冠军的大概五六年前,她在名古屋训练的冰场上遇到了一个可爱的小孩子并且鼓励他继续花滑训练。
随着时间的推移,可爱的小孩子成长为了一名花滑选手。在真央成为世界冠军的同年2008年,他获得了日本锦标赛青少年B组的冠军。七年后他成为了日本锦标赛青年组冠军和2015年世锦赛青年组冠军。又过了几年他升入成年组,以《等爱的女人》为短节目夺得了一枚2017年大奖赛分站赛银牌。同年夏天,他在The Ice冰演上表演了这套节目向伟大的浅田真央致敬。
他就是宇野昌磨,而这套节目《等爱的女人》——昌磨早期职业生涯中我最珍爱的节目就是我今天要探讨的主题。
二、故事:Andrea Marowski(1908年,2004年)
William Locke在真央的节目诞生整整一个世纪前发表的同名短篇小说,揭示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爱情永远不会过期(或者重述普希金《叶甫根尼 · 奥涅金》里的话“所有年龄都会向爱情投降”)。
一个暴雨夜过后,20岁波兰小提琴家Andrea Marowski看上去毫无生气的身体被冲到了康沃尔郡的海岸上,在第二天早晨被Widdington家的两姐妹Janet和Ursula发现。Andrea还活着(尽管伤了脚踝)而且非常英俊。当她们发现他时,其中一个默默地忏悔:他仿佛一个“年轻的希腊神祇”。两姐妹把他带回家里并且悉心照料,在Locke的小说里她们是48岁和45岁(电影里则年纪大了很多:Judy Dench和Maggie Smith在电影拍摄时已经68岁了),她们在海边一所偏远的小房子里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照顾受伤的男孩让她们的生活迅速发生了改变而且在两姐妹间引发了某种竞争关系。年轻一些的Ursula尤其被Andrea所吸引,她对他的关爱很快变成了浪漫的情愫。
两个主人公之间这段不可能的爱所创造出来的情感张力贯穿了Charles Dance执导的电影和Locke的小说。电影中,当姐姐Janet发现Ursula在Andrea的房间并命令她回去的时候,揭露了一个安静却惊人的真相。Ursula离开时,我们看到一个对Andrea脸部的特写:他醒着,很清楚刚才发生的一切。
第二天早上两姐妹的对话道出了这段忘年恋令人痛苦的本质:
—Ursula,Andrea还是一个孩子!
—而我是一个荒唐可笑的老女人,还很愚蠢。
—天真!
三、音乐:宇野昌磨(2017年)
电影中弥漫的所有含情脉脉的渴望和张力都在电影配乐中体现出来,特别是小提琴和交响乐团版的“幻想曲”,在电影中由Andrea自己演奏,实际上由著名小提琴家Joshua Bell演奏——这首如泣如诉的曲子升华了这段简单的爱情故事所隐藏的戏剧内核。通过音乐的张力和渴望我们看到和感觉到了电影展现的所有情感和戏剧冲突。音乐和编曲是打开电影情感和戏剧核心的钥匙。
这个节目的第一个编舞段落——从开头一直到第一个技术构成4F——彰显了用以讲述这个故事的编舞方法:开场造型幽微而又复杂的面部表情;
Shoma轻柔流畅的手臂动作是对小提琴旋律的呼应和持续的塑造;
Shoma足部富有节奏的动作从未背离音乐潜在的节奏和韵律:包括为了在4F之前加速(0:04-0:05)的简单步法,
和难度更大的步法和转体,比如括弧步 左前内-左后外;
规定的技术构成契合音乐的编排强调了音乐的结构(节目的第一个跳跃落在序曲的结尾,刚好在音乐主题之前);
最终,上半身不可思议的灵活性和流畅感创造出更大的体量,让选手在冰上看起来有更大的存在感,从而让他可以淋漓尽致地探索和传达故事的表现力。
让我们来依次看看这些编舞层次。
A. 形态:跳跃和旋转
4F并不是这个节目里唯一落在结构分割点上的跳跃。接下来的两个技术构成(4T3T连跳和第一个转体)都在相似的位置呈现,所以连跳强调了一个乐句的末尾(“先导”),两个起跳都在强音上,而转体则与随后的乐段(“后继”)同时开始。樋口美穗子编舞的形态与音乐的结构紧密扣合。
其他的技术构成特别是旋转的内在结构也以更微妙的方式遵循了乐句结构。蹲踞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两个主要姿势由一个换足进行分割,与乐句完美同步——中间的跳跃恰好落在结构分割点上。
步法连接的结尾,节奏精准的第三组步法(内勾步 右前内-右后内、外勾步 右后内-右前内、括弧步 右前内-右后外),以及最后联合旋转的开端都被非常明显的音乐重音所突出(在进入旋转的蝴蝶跳跃上)标志着乐句的经典收束。
整支“幻想曲”的高潮则落在了昌磨的3A上,跳跃的起跳与引向高潮乐句的开端完美同步。
许多规定的技术构成与潜在的音乐结构同步让这个节目能够自然地呼吸和演化,令人感到一种与生俱来的“音乐感”。但这只是一个外部的形态——一个可以填充内容的空壳。而节目的内在表现力是通过其他方法达成的:通过昌磨对手臂、足部以及上半身的运用创造出这个节目自己的“旋律”、“节奏”以及“和谐”。
B. 手臂的旋律
在他之前的一些节目里,昌磨的手臂动作看起来都很凌厉、强烈以及充满外放的表现力。而在这个节目里手臂动作则有所不同:从一开始就可以发现有更多的圆形动作、“更柔软”的手臂和手肘、“并拢的”手指以及更顺滑的移动——换句话来说,更多优雅的芭蕾手位动作。到了两个旋转之间的连接就更加明显,昌磨的手臂仿佛在用起伏的运动“描摹”旋律的形状。
只有契合音乐的时候,那种外放的熟悉的表现力才又重新出现:比如在高潮的3A之前,或者我已经讨论过的最后一个旋转的开端。
C. 足部的节奏
当手臂主要负责强调小提琴旋律的形状和色彩时,昌磨的脚则忙于构筑节奏的基础。正如先前讨论过的,潜在的节奏感在进入4F之前的一系列步法中越发明显。这种精准的节奏感并没有随着技术构成的复杂而消减。整个的步法连接是一个凸显这种节奏感同步性的好例子:看看这个步法连接开始的弓箭步、深蹲、鲍步以及右前外用刃,还有之前已经说过的步法最后一部分。
D. 上半身的“和谐”
让选手能够“连接”手臂旋律和足部节奏的关键表达方法之一就是上半身的运用。与音乐同步跳跃和旋转、增加优美的手臂动作以及跟上脚部的节奏还不算,但只有通过身体把这一切整合统一起来,一个节目才能够开始顺畅地“呼吸”。《等爱的女人》所呈现出来的独有的感染力和天然的“音乐性”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昌磨独特的灵活而流畅的上半身动作。
整个节目中这种灵活性和流畅感的例子比比皆是。比如步法连接的开始,昌磨的身体并不是停滞和僵硬的:而是精准地创造出了那种能够让选手表达音乐微妙细节的灵活和流畅,从而淋漓尽致地传达出节目复杂的情感世界。
四、附言:塔拉索娃(2017年)
宇野昌磨是否看过原版电影或者读过电影的剧本并不重要。电影和小说的细节对于理解这个节目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如果昌磨并不了解电影或者小说,反而是更大的惊喜,因为他的节目的确通过音乐表达出了电影和小说的精髓:悲哀的无奈与爱情的无解。
昌磨在2017年世锦赛滑完这个节目之后,难怪浅田真央那套节目的编舞同时也是当晚俄罗斯电视台评论员的塔拉索娃——发表了一段意味深长而充满感情的评论,甚至忘了她自己的学生Maxim Kovtun即将踏上冰面。这段评论是一个绝佳的例证。
节目结束时“看啊,我好爱他啊!”;在节目重播的开头“一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小家伙”;为整个节目做总结“真是享受,巨大的享受”;在等分的时候“可爱,太可爱了”——所有这些都表明了她对昌磨表演的真诚赞美、对他在节目中出色地呈现出来的属于这项运动的音乐性、滑行技巧以及美感的深情厚爱。而这段评论也表现出一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再现了这个故事本身的戏剧内核:爱情的悲剧性及其在音乐中的升华。
这段评论说明,在这四分半钟的节目里,昌磨有意无意成功地化身为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波兰小提琴家Andrea Marowski,用他的表演紧紧扣住了包括塔拉索娃在内所有人的心弦——沉浸到《等爱的女人》对美与爱的渴求中。我认为,这种转化才是这个令人难忘的表演和节目背后的奥秘——一首啜泣的歌谣“以哀婉的哭泣和破灭的希望”揉碎了一颗心。
又及:非常感谢小麻雀在技术动作方面给予的积极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