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幸福就像受罪,但没有她我宁可玉碎。我心系着远方,但脚下已慌张。
——郑钧《三分之一理想》
第一编
第一章。推开那扇门
太阳忍受着悲伤,带给人间这希望之光,我们飞向遥远方,去寻找美丽的梦想。
——窦唯《希望之光》
我等了很久,等了很久,终于有机会推开这扇门……
门的背后,是一个很大的书房,三面都是书架,还有一扇窗户,窗帘是阴暗陈旧的颜色。书架上堆满了书,这么多的书,估计我这一辈子也看不完。
书上积满了灰尘,时间流过的痕迹都汇集在这些尘埃上。这些书,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个世纪,流了多少人的血,才汇集到这里。
地上有很多纸屑,凌乱轻舞。窗前有一个书桌,书桌上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发黄的相片,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书桌上还放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洁白娇嫩,那是真正的生命和希望的象征,和整个房间的风格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书桌前有一张转椅,转椅扭动着,吱吱呀呀,发出岁月的声音。
转椅上坐着一个人,他对着窗户,我只看到他的背影。他转过身来,窗外的光投射在他的脸上,我看清了他,是一个张刻满沧桑的脸。是的,他叫煜钦——我一直很崇拜的一名作家。
我知道他著作等身,却性格孤僻、深居简出,他的作品和他的人品一样,在社会上备受争议。可我依然爱他,爱他作品中那些形象饱满的角色,爱他思想中的那份纯粹与坚韧。
今日有幸得见作品和思想背后的那个人,也算是圆梦了。
他问我:“年轻人,听说你也想当作家?”
我忐忑地点点头。
他又问我:“为什么想当作家?因为想成名?”
我还没想过名利对我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想当一名什么样的作家?写一些歌功颂德的应景文章,在深宫大院里讨一两口饭吃的那种吗?”
我说:“不,我想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那是怎样?”
“名垂青史,受很多人尊重,靠着自己的言行和作品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人。”
他笑了:“名垂青史?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人?我还没死呢,你怎么认定我就能青史留名?”
我自知年少轻浮,被他问得羞愧难当……
可他依旧不依不饶:“年轻人,你告诉我,历史真的记住了多少人?靠几本书,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能影响多少人呢?”
我一时愣住了,还是答不上来,弱小的心被这堆排山倒海的问题逼到了墙角。我只好看着他,他脸上的千沟万壑,他头上的缕缕白发,他凌乱的胡子,他瘦削的手上游弋的血管,他裤子上的补丁,他脚上的拖鞋……
他又笑了:“年轻的时候有理想是好的,人活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理想,生活就有了方向,活着才不会感到虚无。但不要说这理想是为了天下人,天下人不一定都需要我们。什么青史留名,什么能影响多少代人,这些话都不要去提,做好自己本分的事情就好了。我年轻的时候也跟你一样,总喜欢用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把自己膨胀起来,以为这样就能飞上天。告诉你吧,飞得越高,摔得越重。”
我无言以对。我想跟他说我不是他想的那样,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见我有些沮丧:“当作家很辛苦的,有人名利双收,也有人饿死街头,你有这个决心吗?”
“我不怕吃苦。”
“我不仅仅是指这个,我是说,可能这一辈子都没人会想起你,没多少人有机会读到你的作品,即使他们在读,即使你有机会面对读者,也可能这一辈子都没人能理解你,你甚至可能会孤独终老,弃尸荒野,你怕不怕?”
我迟疑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可能我根本就没想那么远,只是内心有一股冲动和欲望,迫不及待要流注笔端罢了。我后悔这次见面太仓促,什么都没准备好。
他又说:“年轻人,如果你真想当作家,我给你几条忠告,能用的时候你就用,但不要把它当做教条。第一,要忍受得了无人问津的寂寞,要耐得住清贫的生活,但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不要把自己跟那些所谓的‘圣人’作比较,要记住,他们都已经作古了,而你还活着——跟作了古的人较劲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第二,珍惜那些贫苦的日子,珍惜露宿街头的经历,但要想到不仅仅你一个人活得艰难,体味民间疾苦才能洞察人性的复杂与生活的悲凉,这不一定是你创作的全部,却是很难得的体验和源泉。第三,天下没有完美的作品,大成若缺,大巧若拙,写作是你一个人的事,不要把本该属于你的责任强加到别人头上,不要过于在意别人对你作品的看法,但在创作时一定要真诚,要像父亲爱孩子一样地去抚育它、浇灌它。第四,就是孟子的那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就这些了。”
“谢谢煜钦老师,我记住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又笑了,好像还有点失望:“你好像还是没有听懂我说的话,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可以下去了,我累了,想要休息一下。”
我在佣人的指引下离开,回头的时候,看到那扇门慢慢地关上了。我知道对我而言,这扇门关上了就不会再开,剩下的只能自己摸着石头过河,可能路上会遇到很多志同道合的人,也可能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但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从作出选择的那一刻起,就预示着那众多跌宕的可能性。
那扇门就这样关上了,身后的世界就这样被侵蚀,最终消失在黄沙中……
我从梦中醒来,打开翻盖的山寨手机,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北京的冬天是真冷啊!躲在遮天蔽日的地下室,人就像阴暗角落里悠然自得的蟑螂一样——我早就明白这是一种招人嫌弃的存在。
有时候觉得人命真的很贱,扔到哪里都能恬不知耻地活下来。只要你一脚踩不死我,我就能用这残肢断臂在街上要饭。
我并非残疾,或者说我的残疾并不是表现在形体上。我用这副保存得还算完好的躯壳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给苏颜打电话:“我刚才梦见煜钦老师了。”
“煜钦?你说的是那个沽名钓誉的大作家吧?老东西,都一把年纪了还跑出来吓人。”
“拜托!人家哪里沽名钓誉了,你积点口德就会变成老处女吗?”
“好吧,我收敛一下。对了,你又没见过他,怎么会梦到他啊?”
“我也不知道,说不定这是某种暗示,你不是一直都很迷信的吗?”
“迷信你妹啊,都几点了,你不会还没起床吧?是不是又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啊?年轻人,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今天上夜班,睡到现在才醒有什么好稀奇的!再说了,只要是男人有几个没撸过的?撸撸更健康嘛!你最近怎样?”
“我?还不是就那副要死又不敢死的鬼样子。跟你说一声,我来东莞了,现在上班呢。”
“你不会是受什么刺激了吧?跑去东莞学技术?”
“学你妹的技术哦,我在一家日资企业上班了。阿福,你别再老是神神叨叨的了,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知道你心思重,可也要有个度啊,肾是你自己的,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我有跟自己过不去吗?我感觉最近很好啊,只是打电话告诉你我做了个梦而已,你就疑神疑鬼的。”
“那就好,我最近正在存钱呢,前段时间租了个房子,我想给自己买个冰箱。”
“听说东莞那地方可是藏龙卧虎啊,你不会真准备在那地方安定下来了吧?”
“藏龙卧虎又能怎样,老娘什么阳物没见过?阿福,说认真的,我不像你,我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再走下去,你苏颜姐姐我就真的老了。他们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我总得提前料理好身前身后事吧,别死的时候还给别人添麻烦。”
“没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与多名异性发生或保持不正当关系嘛。你现在是处于‘独善其身’的人生初级阶段,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你这流氓,不跟你说了,我要专心上班了。等一下老板看到了,我就该死了。”
挂了电话,我穿好衣服,准备吃点东西,然后去上班。
我是在青岛认识的苏颜,青岛是我退学流浪时走的第二站,两人在充满德国风格的老城区合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一段时间。那条街刚好有很多梧桐树,我们在的时候,正是落叶的季节。
这厮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可我却连她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叫她“苏颜”。我到现在都没整明白,为什么活得雷厉风行的她,死活要给自己起一个这么文艺范儿的名字。
但有时候我也不得不怀疑猜造物主也三观不正:容得下贪官污吏,容得下男盗女娼,容得下阴暗角落里的蟑螂和黄祸,就是容不下一个稍微有点个性的女孩子,于是就注定了骄傲而倔强的苏颜会活得很坎坷。再加上那时候她刚失恋,所有行为举止都很难用人类学的相关知识去解释,于是她就一个人背着亲人朋友逃到了青岛,于是就遇到了一个很有屌丝范儿的我。
我们住的地方距离栈桥不远,经常会有一些迷失方向的年轻人提着几袋青岛扎啤在栈桥上哭——新鬼烦冤旧鬼哭。
去过青岛的人大概都有这样一个普遍的印象:那里的风有一种神秘的催情功效。往栈桥一站,吹着海风,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岛,你总会有一种贱贱的忧伤,顿时潸然泪下,顿时觉得活了这么些年一事无成,简直没脸见人——跳海的心都有,可就是没这个胆,于是只剩下那些没出息的眼泪了。
我们是不哭的,只是远远地看他们哭。或许是因为那时我们都不太懂事,不知道人间还有这么多百感交集,还要经历这么多挣扎煎熬的日子。兴许等我们都体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们会哭得比他们更不要脸。
当然,哭也哭够了,闹也闹够了之后,他们最迫切的欲望还是找个人躲在床上缠绵一番。
于是一到晚上,在老舍公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伴着清凉的月光,总会有一两个分不清是人是鬼的黑影冒出来,然后用粗狂的女中音招呼我们:“兄弟,来一发呗!”
如果此时与我同行的刚好是个软妹子,我起初肯定是假装一惊,然后再故作镇定,学着古代道貌岸然、衣冠楚楚的君子一样,对那些失足妇女回报一脸嫌弃的表情,然后避之唯恐不及似地绕道而行。不要觉得好笑,这其实很考验演技的。
但跟苏颜同行则完全不需要把自己打扮得像孔夫子的门生那样,那满口的仁义道德在她面前总显得很别扭。而且,一般遇到那种情况,她总是会先问我:“钱够不够,要不要先借点给你?”
我说:“说良心话,我不是没需求啊。但凡是男人,活到这年纪都很躁动的。只是我对那类货色不感兴趣。”
“都这一把年纪了,我估计人家也只是出来拉客的,真正跟你上蹿下跳的,我猜怎么着也得是朵貌美的江南小野花吧。”
“小野花就了不起啊?小野花我就一定要摘啊?不要以为每个人男人都会对你们女人垂涎欲滴,至少我就只对某些人流过口水。”
这时的苏颜肯定是装出一脸纳闷的表情:“我记得平时你都不挑食的啊!”
而我也总是很识趣地说:“没办法啊,自从认识你之后,我的品味瞬间就提高了许多。”下个月的房租都不知道从哪里来,还有心思去纵欲?
但说来也奇怪,这么具有催情作用的青岛海风,能吹得芸芸众生都春心荡漾,却吹不活我和苏颜——注定了我们是两朵分外遭罪的奇葩啊!
在那几个月里,我们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过着不痛不痒的生活,直到秋去冬来。
百无聊赖的时候,我会跟她谈起我的文学梦。那时我刚好在写一部叫《寻找素颜》的小说,我坐在床上兴奋地跟她讲小说剧情,这个没心没肺的吃货则横着腿对着电脑吃零食。
据她自己说,她也很喜欢文学,六岁起就熟读唐诗三百首,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到目前为止看了不下三遍,还是上学的时候她就开始在网站连载网文了,但我从来没看过她的作品。
她一边嚼着薯片一边问我:“你为什么要写这样的剧情呢?这种风格很难有市场的。”
我问她:“你听说过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你竟然问我有没有知不知道夸父逐日的故事?”接着,她便背了起来,“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渭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那我问你,你说夸父为什么要逐日呢?”
苏颜愣在那里,答不上来——古文典籍里并没有交代这件事的缘由。
我说:“因为太阳就在那里!”
她提高了声调:“可这个蠢货在半路就渴死了……”
“可太阳还是在那里。”我不紧不慢地敲打键盘,并不理会她的情绪。
上网上累了,她有时候也会跟我讲起她跟某些男人不得不说的故事。在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里,总是会有几个傻男人死心塌地想跟她结婚生孩子,给她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甚至于因为她而找到了生活的方向……然后,那些曾经为了她而发羊癫疯的男人们,最终都奇迹般地不知去向了。
事实上,我到现在都不能确定那些跌宕起伏的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但每说到动情处,她总不免要感慨一番。
她倒没有那样的胸怀大志去抱怨生灵涂炭,只是觉得她那样一朵富贵艳丽的牡丹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霜,才顽强地熬到现在这副模样,颇有些风烛残年的哀思。
“古人说的好,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他说过他会等我很久的,可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却失踪了。”
我说:“古诗词本来就是用来骗人的!为什么你们女人总是不明白,男人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做了什么啊!再说了,你现在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快退化成爬行动物了。别说是他了,要是早几年,我见了你也会躲着走的。”
“为什么?我哪里不够好?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芙蓉那种货色都有脸活在世上,我凭什么就不行?”
“你看看你,哪个女人出门不修修眉毛化化妆的?哪个女人不准备勾引几个涉世未深的小正太蹂躏一番的?就你,整天拖着一双破鞋,到哪儿都裹着这件睡衣,整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性,这是给谁看呢?小俗怡情,大俗就恶心了。”
可惜,虽然她把那些故事描绘得很动情,还时常摆出一脸贱贱的怀念的样子,可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我最终没有把它们写进小说里。
后来,她比我先离开青岛。她拖着那双破鞋,裹着那件睡衣,乘飞机去了温暖的广州。她走了不久,我就坐火车去北京了。
离开青岛的前一天,我回到那个海风清爽的小公园逛了一圈,看到几个老人围在一张大理石桌子上下棋,发现松树下多了一块牌子“提高避孕节育质量,保护妇女身心健康” 。
瞬间,我感觉这句话挂在那里刚刚合适,政治生活已经不会过多地干涉人们的性生活了,就像母亲已经没兴趣知道你躲在哪个角落看岛国片一样,但适当的指导工作还是需要的,毕竟这是保持民族优越性最重要的一环。居委会的大妈们用心良苦啊。
但是我呢?原来我憋了这些年啥事也没做,光知道提高避孕节育质量,保护妇女身心健康了。
坐在继续北上的火车上,我发短信给朋友们说:“我要去北京了。”
还在山东上大学的小艾发信息跟我说:“我现在纠结着是去考研还是直接工作。”
他是个诗人,我没有从大学退学的那几年,他隔三差五就会把他的诗通过短信发给我。我跟他说:“我觉得你最值得做的,就是多练习怎么把诗写好。”
朋友潘云说:“很羡慕你,能过自由自在地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潘云是我很重要的一个朋友,她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深圳,现在已经在那边工作有一段时间了。
几分钟后,胡琴说:“可是L已经不在北京了,你去北京干嘛啊?”L是一个装在我心里很久的女孩。
听到这句话,我肠子都悔青了……如今,回想起这些事情,我也会想:如果那时候她还在北京,会不会发生一些不一样的事情?可是,人生并不是小说或电影,它只有一个剧本,只有一种既成的可能,那就是:我确确实实是晚了一步。
朋友易向阳从胡琴口中知道了我北上的事情,发短信问我:“为什么这个时候选择去北京?”
我说:“一直懦弱了那么久,也逃避了那么久,是时候鼓起勇气去做一些事情了。”
易向阳:“只要还有机会挽回,只要大家都没变,就不怕。”
我说:“她是挽回不了了,但我心里要做的那些事,我想在有生之年做完它。也许她的脚步我永远都跟不上,但如果我不走的话,等我老的时候,我会恨我自己的。我顺便也想花一段时间过一种近乎流浪的生活,这对当下的我来说或许是最需要的。”
易向阳:“那就勇敢去吧,别给自己留下太多遗憾。”
我说:“只是,以后恐怕和大家一起吃饭胡闹的机会很少了。”
易向阳:“你个混蛋,也该长大了。”
给他发短信的时候,我还记得刚好是在晚上,火车行驶在田野上,窗外一片漆黑,玻璃冰凉冰凉的,我顿时感到眼前的世界天昏地暗。可那又能怎样,就算再六神无主,还不是一样得要活着?
想到自己的命运有时候也会牵动到其他人,心里还是有一丝暗暗的喜悦。可这喜悦之后还剩下什么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