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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五期:故乡
1
石义桥一早就听见母亲的脚步哒哒地进进出出,后面厨房里锅碗瓢盆的磕磕碰碰,洗衣机里水哗啦哗啦。昨晚母亲说你早上多睡一会儿,回头我去喊你,他就等着。许久,他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义桥,早饭好了,母亲走过来,满脸的笑纹从眼里荡开来,昨晚睡得好吗?把手伸进被窝,冰凉僵硬还有点潮湿的手一碰到他的手臂就抽了出去,嗯,暖的。挺好,他朝母亲一笑,就像小时候天冷趴被窝里等着母亲来喊吃饭一样。
起来,外面起了雾,不然太阳老高了。早上小晨晨来两次看你这个大爹爹起来了没有,校长骑车经过也问,只怕等会还会来,起来。
母亲转身就端来了漱口水和牙刷,连牙膏都挤好了,去,去门口去刷牙。
他起身的时候,母亲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一股淡淡的土腥味飘了进来。雾大么?大,比老早的还是小的,我记得你当兵走那天早上,隔几步路就看不见了,我心都慌慌的。
站在门口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欣喜。一轮苍黄的太阳晕晕乎乎地别在山坡树梢上。薄纱样的雾把他家周围的山林松松地圈住了,像幅山水画。前面的河里,乳白色的雾像夏天的河水满了陂,溢出河岸,远处的桥河对面的人家都浮在雾里忽隐忽现。他记得长华的家在河对岸,还有玉兰的娘家,隔了里把路,那边楼房参差不齐,他已经分不清长华的家在哪里了。
母亲端着一个盆子走出来,绕过他走到桂花树下,开始晾他的衣服。坎边栽着两棵桂花树,母亲说校长老婆一棵桂花树卖了上千块,也找来两棵种上了。后来开了花,细细小小的黄花,是金桂呢,母亲看他欢喜的样子,拘起落花,嗯,是很香,摘着留点过年做糖吃,不卖了。她在两树中间搭着一根竹竿,用来晒衣服。树下几个泡沫盒子里,种着韭菜,红萝卜和菠菜。
他站在坎上,岔开腿,前倾上身,像以前父亲那样,开始刷牙,白沫子一滴一滴地落在坎下的泥土里。侄孙女晨晨穿着花罩衣,跑到桂花树旁,抬头看着他刷牙,两个黑亮的眼珠子盯着他的嘴。大爹爹,我早上去数了桥墩子,一共有十六个。
母亲回头,咦,不错,还真是十六个墩子。你这孩子,你看了哪个墩子是你大爹爹出钱的吗?下次可不能随便去河里。
我坐校长老爹爹的车子去的。哟,你还坐他的车,他都九十岁了。母亲惊叫起来,摔了可了不得。他推车把我送回来的。校长老爹爹说桥上面有我大爹爹名字,还指我看了。她用手指绞着罩衣的下摆,把下摆拉了起来蒙着了脸,我知道大爹爹的名字了。大爹爹也姓石,名字里有个桥。
石义桥咕嘟咕嘟了一下,把一口水吐了,笑了,那中间的字读什么。晨晨把罩衣慢慢往下拉,露出一只眼睛,歪着头,扭着腿,我不告诉你。跑了。母亲在后面喊,晨晨,来吃粥啊,我炒了蛋。
他回到堂屋,母亲说,你坐着,我来。去厨房张罗去了。
这屋子是他的,母亲强调了好多次。他不禁打量起自己的屋子。房龄八年,有些旧了,当初盖的时候,他出了些钱,想着弟弟照应父母,出点钱给他们盖房也是应该的。盖好了发现有他的份,母亲说他出钱盖的是他石义桥自己的家,他两老住,归他所有。弟弟那里,分了钱给他,他的房子也大些。你得有窝,老了,总归要回来的,人也像鸟一样,你看那堂上的燕子年年回来,没窝就走了,没了念想。
这次因为老婆去上海服侍儿媳妇坐月子,母亲说,你回来吧,这也是你的家。这些年他回家越来越少,嫌家里热嫌家里冷,现在家里也样样都有了,母亲说。母亲以前连问他什么时候回家都不问,他听了那句话,觉得心底什么东西被触动了,就像小时候在外淘气躲着不敢回家,母亲一唤,那慈爱的声气,他就知道她想他回去,高兴地一溜烟回家了。
回了家,有股生疏感,他不大觉得这是他的家。墙上贴了许多花花绿绿的塑料皮的画,都是村里送给母亲的,村里年年送母亲年年贴,重重叠叠的山水繁繁复复的花鸟,这方墙快贴满了。母亲说,热闹,好看,脸上的笑纹都发亮,别人家都没有呢。
桌上很快上了菜,一碟母亲自己腌制的咸菜,炒了个韭菜鸡蛋,一个家常豆腐,两碗粥。母亲煮的粥很稠,盛了满满的冒了尖。你这老习惯,稀饭么,煮稀一点,盛少一点。母亲笑,以前吃食堂么,就盛一次,想多盛一点,恨死了那稀饭稀里哗啦的,就喜欢这样能堆起来的。
晨晨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拎着个小搪瓷杯晃着来了。母亲站起来,你把碗端好,你那碗里要是有东西都洒了。来来,老奶奶给你盛点粥,热热的还有蛋,好吃。
晨晨跪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开始吃饭,用力过猛,不是把粥糊在脸上,就是把豆腐和蛋洒在桌上,母亲倒比平时眼疾手快得多,伸手把桌上洒的捡到嘴里吃下去了。然后抹布就擦过去。
大爹爹,那桥哪个桥墩子是你做的呀。校长老爹爹说有一两根墩子是你做的。
石义桥忍不住笑,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母亲脸上的笑纹又抖动起来,那桥做的时候,你大爹爹出了钱的,出了不少,人家把你大爹爹名字刻上去了。
2.
触动石义桥的还有雾。
自从进了城,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雾。最近这几年他闲了,常想起老家的雾来。想起来的他的呼吸都有点堵,他闻到了那股土腥味。
以前上学,常常顶着大雾。那时候河上没有桥,一条土路经过河底,雾大的时候,他被一团雾罩着,留着个半圆的空间,像书上画的帐篷。他走,雾也跟着他走,他停住,静悄悄地它也不动,好像天地就这么大,就他一个人,他的世界里弥漫着一股土腥气。
这个雾的世界没有门,可是校长进来了,那时候校长还是石老师,教他语文。老师,他指指头顶和四周的雾,有惊喜有疑惑。哦,像个穹庐。穹庐是什么,他更迷惑了。石老师笑笑,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好好读书去。
后面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站住,看着河对岸的盛长华背着书包小跑着闯进了他的雾世界。盛长华的膝盖上和他一样都打着补丁,他一见石义桥,就把手伸进书包,从里面摸出一个黑粑粑,掰开,递一半给他,快吃,还有点热呢。真好吃,什么啊,你家哪里来的这个?这是山芋渣做的,昨天我遇见玉兰妈在地里浇水,我帮她抬了两桶水,刚才玉兰带给我的。他指指身后,石义桥回头,后面隐约有个人影,他们俩站着,剪着宝盖头的黄毛丫头清晰地走了进来。看见他们,她就放慢了脚步,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雾罩着他们仨。
好多年没见过长华了。他说。那时候上学,长华和他常常连在一起在两家往来。长华还叫母亲干娘。
母亲看了他一眼,他看得出来,母亲的目光里带着安慰,长华呀,也在城里。他儿子女儿都很争气,儿子开店,长华在那帮忙,都买了房咯。他家那楼盖得最漂亮,三层还加了隔热层的,过了桥就看得见,就他家楼高,现在也空着。
哦,他舒了一口气,那还不错。母亲笑,是挺好的,在那一块都算数一数二的,他一家子都勤快。他点头。
放下碗,他说要去河里走走。晨晨跳着脚要跟着。弟媳妇系着围裙,围裙下摆被肚子和棉袄顶起老高。那就跟着大爹爹别乱跑啊,她的大脸庞上堆着笑,麻烦大爹爹了。好的好的。母亲说,你忙着,让大爹爹带着,我也望着。母亲说这些年小媳妇一个人在家把孙子孙女一个个带大,然后一个个送去城里上学,不容易。弟弟在城里傍着打工的儿子,在人家工地上做保安,挣钱也不多。弟媳妇抽空还在家帮人家穿刷子挣点零花钱,母亲就帮着看看孩子,跟着走走。母亲不喜欢弟媳妇,可是她喜欢勤劳的人。
晨晨蹦蹦跳跳的,不走正路,专门踩路边的草窝,滑倒了哈哈一笑爬起来,一会儿身上头上都挂着细细的草叶子。冬季的河水很浅很瘦,河床上只剩几条小水沟而已,大桥墩子高高矗立在河床上。大爹爹,你喜欢雾吗?你看,雾走到我奶奶家门口去了。
那是你家。
不是,晨晨转头认真地说。我家在城里,你家也在城里。
你家为什么在城里呢,你不是住在这里吗?石义桥看着她的严肃的小脸。弟媳妇在她辫子上绑了两颗小星星,辫梢上还挂着两根草,他伸手捋下来。她的头发光滑柔软。遥远的上海,他也有小孙女了。
她绞着罩衣的口袋,眨巴了几下眼睛,我爸妈住城里,所以我家在城里。大爹爹也住城里,她一扭身子,又跑开了,我知道,你昨天下午才到老奶奶家来的。
老奶奶是我妈妈呀,我妈妈住在这里,所以这里是我的家呀。
她站住回头看着他,指着他们的屋子,大声说,反正我家在城里,那是我奶奶家。好好,你家在城里,在城里。
她笑着,摇摆着身子像个小木偶人一样晃着往河岸边走。
雾渐渐变稀薄了,阳光也很稀薄,投下来的影子似有似无。桥上偶尔有车疾驰而过,没有行人。
大爹爹,我知道你的名字在哪里,我带你去看看。
不看,大爹爹就想去那边走走。往前,那个小学,以前是大爹爹上学的地方。大爹爹想去看看。
上了河堤的公路,他回头看着桥,两边都修了挺长的引桥,又高又宽敞。
大爹爹,校长老爹爹来了。
石校长戴着一顶护耳的黑皮帽子,鼻头吹得通红,在他两步远的地方下了车,黑色二八大杠自行车。
石校长,你这么大年纪了还骑这个车啊,注意安全。
现在家里没什么人,路上很安全。石校长拉下手套,他赶紧过去双手握住,校长狠狠抖了几下,我们石壁村的大功臣回来了啊,我早上还和晨晨讲这个桥,你做了大好事啊。我也准备去你家坐坐去呢。校长昂头看着前方,感叹了一声,多少年了,那些年,年年夏天都有人给水冲走了。你做了大好事。
哎呀,校长可别这么说,我就出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没那一点,桥也能建起来。说起来都不好意思。
诶,不在乎多少都应该予以宣扬的。何况你出得不少。是我建议刻名字的。你这是去哪里。
往前去看看学校,看看。没什么可看的,学校成空壳子了,并到中心小学一块去了,我连单位都没了,你们还喊我校长。
他伸头往前看,看见了盛长华的家,盛长华家的三层楼在那一块很显眼,白墙青瓦蓝色大玻璃窗,三楼有个露台。
石校长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哦,那个楼啊,是盛长华家。他在家里,我才遇见的,还说了会话。你妈没有跟你说么,玉兰两个月前摔死了,七七刚过。
3
石义桥决定去看看盛长华。把小晨晨带回去,他跟母亲说,他去看看长华。
母亲伸手捋了下白发,看着他说,你知道玉兰走了?他点头,校长说的。母亲叹口气,她年纪是轻,没办法,各人的命。玉兰节省惯了,在城里还过乡下的日子,把儿子家的衣服被子都带河边去洗。那里离河远,就骑车,穿着靴子挂着洗衣桶还有拖把骑车去洗被子,被人家车子挂了一下子,摔了,送医院说不行了就往家赶,路上就死了。长华好人,也没怪人家,人家把她送回来下了葬。玉兰,是好人,是这个命,人的命是有定数的。
他看着门前的河,雾已经散了,昏黄的日光照着枯黄的草,光秃秃的树,有点萎靡。他记得玉兰的娘家在那边下游,三间土屋,姐弟三人都出落得白皙齐整。
母亲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你去看看他吧,也该去看看,小儿一块长大的。你那些年不在家,长华养过鱼养过鸭养过猪,我们去买,长华都多送些还帮着扛到家里来。以前,你爸生病,他也来看过,问过你。现在他在丧里不好串门的。
玉兰三年级就歇了,让她弟弟念。长华念完了小学家里艰难就没念了,石义桥父亲是队里干部,他念了中学。那年夏天发洪水,他们还一起挑沙石修河岸,在长华家歇伙喝水的时候,他发现小学里那个黄毛丫头已经亭亭玉立,黑黑的大眼睛黑黑的辫子。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玉兰看见他就低了头。
秋天一直修河岸,他天天去长华家歇伙,往下游修,他就拉着长华去玉兰家。
长华妈说,你俩看着真般配呢,我去问问玉兰妈妈也问问你妈妈。他点头。母亲认识玉兰,见过她摘桑叶,那手脚真快,一看就是个勤快人,笑吟吟地答应了。准备冬天里过礼把亲事定下来。
冬天的时候,村里推荐他去当了兵,他记得他走的那天早晨,母亲哭得撕心裂肺的,鞭炮声都没有压住,母亲捶打着父亲,说他狠心把儿子送走。石老师说,义桥有出息,念书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会有出息的。她搀着他的母亲,轻声安慰。到了河边,雾越来越大,他回头让母亲他们回家,石老师说,好好干,有前途。过河的时候,前后都是雾茫茫的,长华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只听见母亲的哭声。后来,他就没见过他们。
走下河床,他准备斜穿过去,河床上杂草横生,枯黄柔软,不小心就绊了脚,几次差点摔倒。几条细细的河流泛着清冷的光,他小心地跨了过去。当兵时,他有文化又勤奋学习,领导喜欢他,他真的有了前途。
提了干,有人给他介绍了个有身份的城里姑娘对象,他有点为难。父亲叫他回去一趟,他说没空,真没空,他一腔热忱地忙工作。
后来家里来信说,玉兰弟弟淹死了她妈病了,她家要找个能照顾他们家的女婿,玉兰妈说,你不回来,你们的事就算了。年底石老师做媒玉兰和长华结了婚。石义桥和那个有身份的对象结了婚,后来调入省城。
他妻子是城里人,不习惯他家的饮食,烧柴火有烟灰,不习惯他家的床铺,底下铺的是稻草,被子也有油烟味。一年一次都来去匆匆,还要拜望长辈,他都没遇见过他们,家里人很少提他,渐渐地他淡忘了他们。
长华的家,三列三层,非常气派,二楼都是落地窗。大门敞开着,大门框上贴着黄色的对联,屋内停着辆摩托,正中方桌上方墙壁上悬挂着玉兰的大黑白照,她黑黑的眼睛正俯视着他。
义桥,你回来啦,我刚刚听校长说的。快进来坐,家里有点乱。长华黑瘦的,背有点弓,脸上也和他母亲一样尽是褶子。他拿着抹布擦凳子擦桌子,把桌子上一个篮子拿到地上,里面是一棵白菜几个土豆。
我去洗手泡点茶,要不是这事,家里还真什么没有。从屋角的三脚架上拿来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放他面前,又拿热水瓶泡了一杯茶来。义桥自己抽出一支烟,甩了一支在长华那边。
长华拿了个烟灰缸放在桌上,在他对面坐下来,点着烟,烟丝往上缭绕,长华往后仰头看看玉兰的相片。义桥,玉兰没说,其实她心里一直感激你。
感激我?
我们的事,你家里没说一句不好听的话,干娘还替你送了礼。还有你捐钱造了桥,桥造好了,她想着她兄弟,念着你的好,在上面走来走去又哭又笑。他抹了下眼睛。有了这桥,现在通车就顺畅了,我们河两边的,这一路的都要谢你。
我就出了一点,你们出了力是一样的。他摆摆手,我现在怕人说这些,我实在没做什么。
石义桥呛咳了一下,抿了一口茶,你这茶不错。哦,这茶,是山上的野茶,玉兰春上摘的,她自己也就好这一口,大缸子喝茶,她做事也是像汉子一样大气。
石义桥深深吸了口烟,憋了会儿,徐徐地把它吐出来,看着烟上白色的灰烬出神。
长华,他瞥了一眼上面的玉兰,玉兰有点严肃,抿着嘴唇。他转向长华,嘴唇哆嗦了一下。长华也仰头看,玉兰跟我没过几天好日子,尽操劳,他看看屋子,她喜欢这个屋子,说老了回来住,也没住多少日子,是我没本事。
长华,他把烟摁在烟灰缸里。其实,我对不起玉兰,我不好意思说。我一直不好意思说,那时候,我想说对不起的。
长华刷地站了起来,脸也像玉兰遗像一样变成灰白严肃的样子,不好意思说那就别说。他的嘴唇哆嗦着,颈子两边的筋都突了起来,指着玉兰的像,石义桥,你怎么好意思,现在说这种话,啊,当着她的面,你还要她哭吗?他声音嘶哑,像在哭,我就知道!你不写信,你不回来。你现在不好意思,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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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义桥垂头走回桥头,除了坐车,他从没有在桥上走过。手搭在桥头的石栏杆上,麻石坚硬粗糙冰冷。他用力抠了抠石头,刺痛和寒冷从指尖向心头弥漫,他的名字刻在某一块石头上,雾淹没不了,水也洗刷不掉。
他依旧斜穿河床回了家,母亲和晨晨坐在木火桶上,大爹爹回来了,可以吃饭了。晨晨爬出火桶,大爹爹,你的脚好大。他跺跺脚,他鞋被泥巴包住了,很沉重。母亲下了火桶走过来,弯腰看着他的鞋和裤子,你这是在河里摔倒了吗?你看你的皮鞋像什么样子了。她在她房间柜子里翻出一双灯芯绒的棉鞋,从里面掏出樟脑丸,把鞋放在他面前,这是老早给你做的,派着你冬天回来穿的。快换上。
他刚坐下,母亲就蹲下来帮他脱鞋,我自己来。母亲伸手握住他的脚,湿的,把他的袜子也拉掉了,从木火桶里拿出一双袜子,他接过来穿上,棉鞋柔软温暖,樟脑丸发出陈年的幽香。母亲拿抹布把他的鞋上泥巴都擦掉了,他伸手去拿,我自己来,母亲用肘拦住了。
午饭很快上了桌,鱼块青菜豆腐汤,比不得你城里,菜样数少,图个新鲜。吃吧,要喝点酒么。
他抬头看向母亲,微笑着,我又不是客,不是说回家了么。你这么多年不在家,回来了我欢喜么,要喝酒,酒是有的,喝了暖和些。母亲看他没有说话,去房里拿出了一瓶酒,又洗了个杯子来。你自己开,以前你爸有事没事喝一点都喜欢喝一点,喝了去那桥上走走,他说喝了酒再吹吹风舒服。他开了瓶盖,母亲拿过瓶子给他倒了一杯,又把酒瓶收了走。
酒冰凉入骨,入了骨却又辛辣火热,沿着他的血管交错行走。他抿着酒吃着菜,晨晨叽叽呱呱,大爹爹,那个好喝么,好喝么,他也没搭话。
母亲看看他的脸色,怎么了,为玉兰难过啊,我也替她难过了一阵子,葬的时候给她扎了一对衣箱,没办法,命,都抗不过。
母亲替晨晨夹了菜,把菜碗往他面前推推,吃。玉兰,我挺喜欢她的,你要是在家,她是一房好媳妇。可是长华待她好,待她妈也好,是她家好女婿。
那几年一直修那个桥,先修了个水泥的,中间两个孔,比河埂矮许多,春天还好,夏天就不行了,有那么几天水从桥上过,几个人过河就牵着走。第三年吧,水大了还起了漩涡。她兄弟要回家,两边的人都喊着不要下去不要下去,看着卷走了。母亲手抖了两下,两边的村子都去找,水退了,在下游十几里的地方找到的,不成样子了,玉兰妈死过去几回,后来一直病在床上,都是长华在那。玉兰来问过你可写信了可有相片,我说没有。她家出了那么大的事,玉兰妈也托长华妈来问,那意思说不行就算了。我晓得些你的心思,想想就这样也好。跟校长说,他说人往高处走,王庄的那个推荐上大学的也和家里对象离了。之后他替长华做了媒。把你爸气个半死,要你回来。我说是我和玉兰妈的主意,不然她家一个劳力都没有,吃什么。
妈护着他。他重重地叹口气,热热辣辣的酒气,晨晨嫌弃地扭过身子,大爹爹,臭。
哦,臭么。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她点头,头上的星星闪了两下,小辫子欢快地摇着。那大爹爹就不喝了。他把酒杯推开,把筷子也放下了。
你昨晚没睡好吧,在家不习惯了么?中午睡一会,别出去吹风了,我给你装个热水袋捂下被窝,我床上有。母亲起身要去拿。
我自己去拿。母亲的房间在客厅旁,里面都是以前的旧家具。母亲结婚时的木箱子,父亲后来置办的桌子柜子,母亲床边的桌子是他以前写作业的方桌。
桌子上压着玻璃,玻璃下很多一寸两寸的黑白照,有的起了雾一样把人隐去了。正中间是他和妻子的结婚照,妻子偏着头微笑着,他一脸正气地看着前方。妻子抱着儿子的照片,他俩的照片是这里面最洋气的,母亲曾经说,你看,他俩笑得都比别人好看。
找不到吗?母亲问。找到了。他伸手从被窝里摸出热水袋,热水袋外面还包着个花布袋子,母亲以前包盐水瓶捂脚也是这样。母亲一直用老式的方法驱寒。
妈,我不吃了,头是有点昏,先睡一会。他把热水袋里水倒在外面,装了热水。他的房间有空调,沙发电视。床和床垫都是弟弟从城里买回来的,是母亲为城里的他一家子准备的。
冷就开空调,那东西我不会开。母亲端着碗进来了,你好好睡一觉,我把窗帘拉上。
母亲把门带上了,石义桥脱衣服钻进了被窝,母亲的热水袋热乎乎的,他闭上了眼睛。昏暗的雾里,玉兰迎面走来,黑眼睛盯着他,对不起,他说。她直直走过来,他吓得脚下一滑,踹上了热水袋。醒了。
客厅里,母亲说,校长,那个事,他心里有歉的。校长说,这是有良心的,他本性善良,我晓得,在外许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我有这样的学生,脸上都有光。
他下了床,准备去陪校长喝杯茶,穿衣服的瞬间看见对面立柜上的大镜子,幽暗的镜子里他花白头发稀松凌乱,大长脸高额头呈紫红色,眼袋浮肿,毛衫裹着滚圆的肚子。他凝视着自己,似乎是个陌生人。
校长说,义桥是我石壁村的骄傲,我年年去学校都讲义桥和那个大桥的事情,石义桥无论走多远,他都不忘家乡支持家乡的建设和发展。让他先休息,明天我再来跟他谈谈。
校长慢走,明天中午来喝一盅。
好,哈哈。
第二天清晨,他打车离开了石壁村,上了桥,雾从河里起来了,漫天漫地,只剩方寸的路和他的车。直到省城地界,方才云开雾散,他长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