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骨行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朝更

天永二年,肃庭宫失火。猖狂火焰似丛林藤蔓,攀满屋室,陈后主丧命于火海。

相国大将军恒习独揽朝政多年,先废少帝,后立奢靡无道的陈后主即位。在陈后主的统治下,歌钟女乐常驻陈宫,艳词酥曲不绝于耳。为供己享乐,他大兴土木,以檀香木、金珠翠玉而造的阁台三月建成,美轮美奂,民间一度传起“品诗为贵,稼穑无用”的荒论。

而在陈后主驾崩的次月,恒习自立为帝,国号恒。他那不知何时长出的狼子野心也终于如赤阳般,直射在朝廷上下每个人的脸上。

恒习以雷霆手段清扫旧朝势力,各州刺史一夜之间全换了人。他一改陈国几十年尊儒之道,推崇法学施行酷刑,拆佛庙杀僧尼,民间凡哭陈亡者皆诛全族。当诸事毕,可坐享江山时,一个噩耗砸向了他。

当夜,一支暗卫绕开官道,快马加鞭赶往了葛阳。


2、贫客

卫筝云没有见过这样张扬的人,她又忍不住偷窥了几眼,双目已然沦为献祭品。

算来,距离他踏入院子也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可他未曾正眼瞅过自己,还站在树荫里命令一位素衣打扮的年轻男子打扫屋院,搬椅挪桌的。

可是他又不像豪强士族那般俗膻熏天,与乡野村夫更是云泥之别。

蓝袍贴玉肤,长发别金钗,腰间佩环玲琅作响,此外周身乏饰,整个人却明艳得好似天边烧云。

她折断青菜的粗茎,又飞速瞥了一眼,可就是这一眼被那人抓个正着。

陈终酩蹙眉斥道:“几个胆子?!”

卫筝云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火气蹭蹭往上冒,“怎么,要命不成?你身旁小哥可说你们是借住的,凭什么摆出一副天王老爷作派?”

今日是秋社日,卫兆一大早就带着僮客去村头祭祀土地神,结果父亲没等回到,倒是来了令人讨厌的不速之客。

卫兆曾官拜九卿之一,桃李满朝,可就在一次清点天子私库时出了差错,此后便被贬离建康。

这些年来,村里的媒娘出钱出力,为他说亲。卫筝云总胡说八道些什么好将她们赶走,转身后总能看到卫兆站在她身后无奈地笑着,可他并不阻止自己。

一年元宵夜,他们在院子里叹风品茶,卫兆对着月亮仙说漏了嘴,或许是借月景道出了内心苦闷,他说:“恒习霸权,少帝被废,你究竟让我等何人啊?”

父亲那么多年低调不惹事,甚至可以说是怯懦避世。他同自己守着这屋子和几亩地,是在受谁的罚,还是在还谁的恩?

可无论她怎么追问,他只垂眸摇头,任凭那个秘密一点点将他吞噬,不过几年就华发满头,尽显行将朽木之态。

她预感来人与此事有关,正琢磨着要怎么套话,身前传来一声叫唤,一抬头正是卫兆。

卫筝云作欲哭样扑进了他的怀里,淡淡的青草味暂时驱散了莫名的不安。


3、封磬

卫兆一见到陈终酩就行了跪拜礼,眼睛发红,几道青筋像虫子般在太阳穴上蠕动。他从未如这一刻那般清醒过,他早该想到的,陛下怎么会放弃那个孩子呢?

那颗高悬的帝王之心啊,他揣测了那么多年,可没想到金碧辉煌之下只是一颗父亲的心,它已入土多年,却颤动至今。

当年陈终酩未满十岁便随母至周国成为质子,听闻他在周国荒淫无度,还害死其母,众臣开始明里暗里地劝说文帝另立太子,可一直未果。

太子十九岁那年归陈,可那次回朝可以说是让陈国受尽了耻辱。不久,陛下废太子,也是那年卫兆被秘密送离了建康。

陈终酩显然是被这郑重地一跪震住了,刚才的嚣张气势减了五六分。他往旁扫了一眼,随后徐程上前扶起了卫兆,“先生不用行此大礼,请一切从简。”

接着,徐程食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写下二字:封磬。再缓缓说道:“这是公子如今的名字。”

陈终酩背对众人,语气冷淡:“卫公,我已经死在肃庭宫里了,今后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了。”

夏日的风张扬又畅快,吹得他身上的暗蓝绸缎晃动,像湖面泛起的涟漪。

筝云看着他的背影,久久未能从当下缓过来。他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后主,是那个置百姓于水火中不顾的陈后主。

国陷于危难之中,而他躲在偏远山村避世,或许真如民间所说的是个不配为君的普通人吧。

可是普通人有什么不好的呢?那是天底下最尽兴的事。

她可以随意套一件素衫便扎入泥地里捉青蛙、兜蜻蜓,山头的小狗常舔得她满脸的口水,不亦乐乎。

她既可执木棍代宝剑,装作英雄好汉;以竹片为弓,以泥丸为箭,平眼底不公,永远不会有人窜出来说:注意大家风范。

想到这里,她露出了惬意的笑。


4、半鬼

陈终酩一直都明白,世间所有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抛弃他。

为了报复世间附加在他身上无所驳斥的命运,他也抛弃了许多人。

那些人有的是世代簪缨的王侯将相,有的是从泥沼里爬起的香艳美人,有的是忠贞不二、敢于箴言的臣子,无所谓高低贵贱,只是恰逢他心情不佳。

每次当他准备再次投身靡欢之地时,总有一人站出来训斥他。那人便是恒习。

他眼尾耷拉着,劝他不要贪图安逸,不应忘怀治国之道。可听不出情绪。

有次陈终酩问他,若这帝位交由你如何?恒习不应答,只作揖回道:“陛下,拿老臣说笑了。”

陈终酩挑眉,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悠哉游哉地离开了。

只可惜善言充耳不闻,诅咒总会一语成谶,两年后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将一切付之一炬。恒习啊恒习,那个平日里温和地望着他笑,仍算是循循善诱的、他为数不多的“靠山”,也终于厌烦他了。

陈终酩仓皇离宫之际,再次抛弃了别人。

济长是他的贴身侍从,是个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光头小儿,陈终酩看着他傻,欢喜得很,便一直留在身边。他不喜欢精明的人。

他记得那日济长话说得出奇的流利,火光映得他脸蛋通红,他边抹汗边大喘着气。

“陛下,别怪罪济长多嘴,陈国之危非您一人可救,活命要紧。一切都打点好了,南门已备好马车,您就快走吧!”

肃庭宫下几十人,只有陈终酩逃了出来,其余皆殒命于火海中。

陈终酩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济长了,谁知老天甚是怜悯他,给了他送别友人的机会。

葛阳非久留之地,可如今新朝初立,各地严把关口,待再风平浪静一些,他便该启程前往巴陵郡,和舅父王崇汇合。

可没安稳几日,一向太平的葛阳城里突然闯入黑衣暗卫。

他们连夜搭起一个简陋刑场,为首的男子站在刑台上喊道,宫中有细作刺杀陛下,余党逃至此处,望大家配合巡查。

“三日后,细作将在此,被处以枭首。”

陈终酩知道那是恒习在逼自己现身,他不应该犯险前往,可是他总在夜里翻来覆去地想起济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哀求自己快逃,想起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在自己身上压下了所有的赌注,宁死都要跟着他这么一个废物,眼睛都瞎了么?

他常觉得,那些人的跟随也好、接近也好,都不过是爱着他那层金光灿灿的皮罢了。

剥了皮,他就活该被抛弃了。

他还是执意要去刑场,徐程叹了口气,开始动手在右臂伤口处再缠上几圈布条。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

筝云咕咚了一大口茶,说道:“我同他去吧。你们两个男的结伴上街,太引人注目了。”

那日两人皆身着净色素衣,站在人群的后方,远远盯着刑台看着。

时辰一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被推搡着上了台,行刑手粗暴地掀开麻布,阳光顿时刺在那张苍白如枯槁的脸上,令他眼泪直流。

济长变了许多。那是陈终酩见到他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他从前从不留头发,加之脸蛋肉嘟嘟的,整个人看起来可爱又干净。再回看刑台上的那人,头发和胡须像滋生的虫子爬满他的脸,唇白而干裂,尤其是那双眼睛好似活生生被压扁了,大片眼白外露,阴森吓人。

筝云看出了他的不妥,轻轻在他掌心捏了三下,意思是:要不要走?

陈终酩摇了摇头。

他自认并没有强大的内心能在看着亲近之人死在眼前仍毫无波澜,可他偏要这样来折磨自己。今后过得生不如死,梦魇缠身,成为一个短命鬼,他就要如此……

烈阳越升越高,汗臭味从人群中涌出,刑台上的人开始跪不稳,摇摇欲坠。官兵狠踹了他一脚,他便如稻草人一般往地面砸去。

陈终酩下意识战栗了一下,树底下有两个平民打扮的男子相视一眼后,朝着这边走来。

他转身从袖中取出一支簪子,咬牙在手臂上划了一道深深的血痕。筝云一眼了然,忙取出纱布狠狠摁住伤口,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谁家开戏不敲锣的,这唱的是哪出独角戏啊?”

紧接着,筝云迅速在纱布上打了个结,哭喊道:“哎呀,你们别推咧!这伤口怎么又裂开了啊,别推求你们了!”她越哭越大声,众人都看了过来。

树下的那两个男子走近了,却不搭话只在一旁观望着。

筝云哪里肯放过他们,撒泼打滚地,活脱脱一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态势:“谁能救救我相公啊,这都一上午了,也没人说这只能进不能出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怨气渐起,人潮中碎语翻腾。

其中一男子给了她一块碎银,随后望了一眼看守的男子。

表面是让她贿赂官兵,实则是以此传递信号,示意即刻行刑,不可再拖。

他们逃离了刑场,刚走出没几步,便听到济长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话,像吐出了一块从声带里勾拉出来的烂肉。

筝云仍死死按着伤口,因为纱布太薄了,她手上全是血迹。干了以后有股难闻的腥味。

她随口一问:“他在说什么?”

陈终酩好似感受不到痛,平静地回道:“吾皇万岁,愿陈千秋万代,国运绵长。”

随后,便是一道沉闷的人头落地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走吧。”

他率先开了口。


5、白梨

夜已深,可屋子的烛光仍亮着。

只见那人拿起了茶水,慢慢噙着叹着,吃饱喝足后又抚琴吟唱,声音尖锐难听,好似竹刺划过桌面。

远处匍匐着两个人影,在月光下像两只小猫。耳边有蚊子嗡嗡叫,筝云啪地朝耳壳拍去,拍死一只又来了一只。她的小脸上全是叮痕,红红点点的,她烦躁地摇了摇头。

陈终酩终于忍不了了,可刚起身就被她拉了下来,她央求道:“再等一下吧,他很快就歇息了,我发誓。”

他压着嗓音说:“深更半夜的非要我陪你去偷梨子,你怎么想的!”

暗卫在葛阳城搜寻了一月有余,却一无所获,只好整队离开了。在之后的两个月里,陈终酩一边书信与巴陵郡互通往来,再者便是这样,被面前这人求着做些蠢事。

筝云说话喜欢比手画脚的,有时看着真像只上跳下窜的麻雀。她抱臂比划道:“我试过一个人去偷,至多能抱回七个白梨,再多就跑不动咧。”

陈终酩揉揉眉心,说道:“我让徐程去,他一次能偷二十个。”

为了让他留下来,筝云无所不用其极,她开始表演最擅长的那招——卖惨。

“这家主人可不是个好东西呢,看起来素衣净爽的,实则是个压迫僮客的小人!去年,我和别人约好去他的果园偷梨子,小惩大诫一番,可是他们转身就卖了我,换回了一摞的梨子咧。原来我还比不上几个梨子……”

陈终酩干脆坐了起来,让梨树遮住自己。他说:“你怎么逃出来的?”

筝云见他起了兴趣,越说越来劲儿:“我就在他们面前发疯,很简单吧,只用发疯就好。我知道的,大家都嫌弃疯女人。你看泼妇皆是女子,女子是无根之人,自是无所畏忌的。他们怕这种人。”

他静静听着也不打断她,直到远处那点火光终于熄灭了。

陈终酩站了起来,她对着他的下颌轻喃:“封磬,可以拉一下我吗,我脚麻了。”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爱唤他的名字,并非终酩,而是封磬。那好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如此陌生,以至于他总忘记回应,后又常感到抱歉。

他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原想趁这时把先前想赠她的簪子塞到她手里,又突然改了注意,试探着问道:“沾过血的簪子,是不是不吉利了?”

她将手掌摊开,不带一丝犹豫地说:“我要。”

他却道:“等摘到梨子,我给你。”

筝云将脑袋扭到另一侧,小声嘟囔道:“矫情。”

殊不知这头他的耳朵已染上绯红,幸而梨树高大,月亮也很给面子地躲进了云雾里。


6、雨夜

有日清晨,山上来了客人。

陈终酩与那人说笑地走来,全无君臣之别,一派悠然快哉。她没见过他那副神色,好似看惯了春云偏身,享尽了万花拥簇,天地万物不能隐其意气。

凡间皆传陈后主虽非明君,乃实为百世绝色。她这才幡然醒悟此为何意。

来人名叫王宿,陈终酩的表亲弟弟。当年两人同在荆州,自幼一同在夫子院进学,夏入水冬抛雪,嬉笑打闹,亲近得更甚亲兄弟。

两人不见半点生疏,说起往事更是欢笑声起伏不断。王宿说着忽而停下,语气变得坚定起来:“兄长,活着就好。陈氏的江山,绝不会被歹人夺走的。一分一毫,弟弟都会帮你夺回来!”

当年恒习势力如日中天,大有暗控朝廷之势,而文帝身体每况愈下,他不得已将王崇调离至遥远的边境城巴陵郡,暗中助其发展,慢慢脱离恒习掌控。

他为陈终酩摆好了一盘绝佳的棋,可开局前的半炷香,周遭安静,风雨皆无。而那些遥远的旌旗猎猎,战鼓轰鸣将作为余响传至他的病榻。

文帝传召返回陈国的太子陈终酩,第一问其身体是否有恙,第二提及周国岁月,第三,也是他留下世上的最后一个问题。

他说:“酩儿,你可愿为帝?”

他放下了帝王的威严,仅仅是父亲想听到孩子的真话而已。

文帝担心他不能承受帝位之苦,更恐其不能自保,便越做越多,路越铺越长,长到几年后陈终酩在听完王宿描绘的巴陵之美时,他意识到自己可以在偏安一隅自得其乐,再也不用做陈终酩了。

他停顿了许久,不知如何作答。王宿以为他还为济长之死感伤,便不再追问了。

至傍晚,王宿下了山。离别前,他一如儿时那般紧紧抱住自己兄长,“父亲交代让我三日之内带你回巴陵,他见我一个人回来定要打瘸我,兄长早点回替我解释几句啊。”陈终酩点了点头。

深夜时落了雨,帘帏被吹得飒飒作响,雨声四处逃窜。筝云起身正想去关窗,忽然听到嘈杂的风雨声中夹杂着一声细不可闻的作呕声。

她握着那点残烛循声而去。

作呕声越来越清晰,那人好像极为痛苦,喉咙中漏出声声呜咽,像要哭了出来。

筝云出了门,转身见到陈终酩站在檐下。他吃力地扶着墙,额头枕在软塌的手臂上,高大的身躯彼时像缩成了一团。

他迎着残烛看了过来,柔光在他脸容上微微颤动,他紧皱着眉头,眼里的红丝未褪,有气无力地瞥了她一眼。

筝云有些担心地问道:“你不舒服吗?我去唤郎中。”

他摇了摇头:“无事。做了噩梦……心悸醒来就这样了。”

世人不会知晓,矜高倨傲的陈后主,竟常年受着梦魇的折磨,那些过去的苦痛震颤如同一场场暴雨让他寸步难移。

今日王宿的拜访完全在陈终酩的意料之外,就像是用剑撩起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他的眼神,令陈终酩想起了母亲。

荆州王氏,几代戎马为国,曾多次击退北上王朝,战功叠身如金甲。而王氏之女王念,辅佐洛王管理荆州,主张教化为先,法治为后,百姓上可入仕途,下可安家乐业,荆州一度成为陈国最富庶之地。

王宿的那双眼睛多像她啊,永远那般虎视眈眈,令对敌闻风丧胆,真不愧是王氏的人。

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陈终酩原以为自己不会放在心里。可没想到歇止多时的梦魇就在今夜卷土重来。

还让他陷入如此难堪的境地……

雨下得更大了,砸得屋檐生疼,飞溅过来的雨水一点点侵蚀所剩不多的烛火。

筝云想宽慰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她望着夜幕里无边的雨,声音破雨声而至。

“封磬,五年后你想做什么?或者十年后,二十年后……”

“我……”他想起从前也有人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忽然噤声了。但很快又笑着说:“实现不了的,不想了。”

她脱口而出:“陛下如此胆怯,日后怎么当陈的国主?”

他看了过来,眼神柔了不少。“真稀奇,你承认过我是‘陛下’么?”

筝云没有应声,而此时她手中的残烛也燃至了尽头,周遭再度被黑暗笼罩。

于两人而言,今夜的一切都恍若一场梦。


7、雪光

也许是现了几次糗,共了几次苦,两人早不像初见时那般对彼此横眉冷眼,甚至能在闲暇时教授对方些东西。

天子之才于平民无用,既解决不了温饱,也讨不得好脸,更何况是个无用的天子。许多次,陈终酩这边谈起春猎冬温,美玉金鼎,筝云那边说道秋收冬藏,泥潭竹器,各有各的世界。

其实陈终酩哪里生来就是天子,只不过他还很怕露怯,仍在不断为自己堆金光。可筝云就洒脱多了,不知哪里寻了匹老马,扬言要带他看看葛阳雪光。

陈终酩原本也不觉得雪有多好看,它就像一张对着万物垂涎的苍白大口,将一切吞噬后,再留下一地津液。恶心极了。

再加之他畏寒,离了宫后没了貂裘、暖阁的“庇护”,他只能在炭炉方圆内徘徊。

卫兆从箱子翻出一张对襟大氅,整体青白,金丝钩边,看起来贵气又暖和。

陈终酩一看便知那是宫中之物,想来是哪年文帝所赠。他将下巴往有着潮湿木味的棉衣里蹭去,还没等卫兆递过来,他便跟着筝云的脚步离了屋。

黑马背上铺了雪花,微一抖擞,如淅沥小雨落在地上。筝云拍拍崭新的马鞍,“我专门请师傅做了这个,来试试吧。”

陈终酩扫了她一眼,二话不说翻身上了另一匹老马,手拉直缰绳,坐姿挺拔,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说的话随着雾气喷出:“姑娘家家的,别太为别人着想,没好处的。”

他害怕别人一时而起的好意,但拒绝后又心有酸涩,无法言说。于是,只能转过脸妄图让雪光掩盖那露出的一丝苦忍。

这年雪重,路途中频闻折枝声,窸窸窣窣摔了满地,越堆越高。

陈终酩骑马行在前头,他戴了绒帽,雪花肆无忌惮地落在身后黑发上,远远看去像水墨画里绽放的香梅。

筝云头一回来不及赏雪,只顾着赏人了,最终还是他提醒自己到了。领路人不知什么时候成了跟随者。

她拴好马后,往前走了几步。放眼望去,底下是犬牙交错的村屋,雪盖屋檐,像是被人用格子整齐切割似的,天高远阔,心旷神怡。

陈终酩左右环顾了一番,心想果然只是雪而已,听她忽悠惯了,还真以为能看到什么绝色。但是看到筝云一会夸张地赞叹,一会在雪地里画虎添蛇的,他又添了几分兴致,正想上前时,她喊住了他。

她长发被挽在左肩,只在发尾扎了根红色发带,在这冰天雪地里显眼得很。就算她此刻远离自己,他估计也能瞬间找到她。

筝云认真笑望他,只是静静站着。非常奇怪,就这一眼,也是这么一眼,仿佛将他钉在原地,他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心如巨石般在猛烈地碰撞着凡胎肉体。

一定是这雪光在作祟,他不停告诉自己。

而后,先是听到了枝骨被折断的声音,来不及抬头,一层又一层的积雪哗啦啦地全砸在他身上。紧接着,筝云笑倒在地,她捡起那不成句的话,断续说道:“封磬,你怎么会……那么乖地立在那里,怎会……哈哈哈哈……”

陈终酩被积雪砸得生疼,他一下下地拂走它们,然后忍而不发地远离了松树,再趁着“敌人”毫无防备之时,迅速往脚下捏了一把雪团,用力地朝她身上砸去。

筝云不及反应,被砸个四掌朝天,挣扎着爬起,又与他掉入绒绒雪地里,两人厮打起来像极了两只小狗。最后也不知是谁先认输,只能倒在地上大喘气了。

身后是积雪松林,身前是雪块村落,身旁总是那个笑得坦荡自如的人。

筝云瞥见他的手已被冻得发红,开口哄道:“金枝玉叶,快塞进棉衣里暖一暖。”

他偏不,伸手挡住刺眼的天,笑道:“这算什么,周国的冬天才冻人。有次侍从给我点了两个炭盆,我披着被子下地,还险些被燎着。”

周啊……纵然离此不过几载,却遥远得仿若上一世的事了。他不敢忘,便只能如此拙劣地一遍遍提起它,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怀念那时的“好时光”。

陈终酩当质子那年方满九岁,在周国贵族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又脾气古怪的小孩。一年寒冬,他受邀前往书坛会,说得文雅,其实就是一群“鸡犬走兽”间笑而欢,泛泛而谈。酒醉宴酣之际,他起身欲离,一个不识趣的雪团被砸到了他脸上。接着,浪潮般的笑声淹没了他。

随着雪团崩碎的还有他一直努力维持的体面和保有的尊严。

陈终酩朝那人动了手,不论他是谁,也不论他背后仰仗的是什么。周国的雪也是歹毒的,他倒在雪上与人对打,如置身炙火之上,唯有不断翻滚才能稍作缓息。

那夜他跪着扑倒在王念怀中,眼泪不断往下掉。王念并没有斥责他,反倒抚慰道:“酩儿,不用着急的。再过几年,你可以和任何人相匹敌。”

次日,陈终酩生了急疾,周国太子派人送来了裘衣鹤氅、金铜暖炉、牛乳烤肉等御寒之物,还派宫人轮流服侍,整个屋子暖和得比夏天更胜。

当年那个砸得他泪水直流的雪团,在时隔十多年后,终于在他手中重聚,然后被泄愤般地扔出去了。

现在回头想,真像是命运无聊的安排。


8、有罪

诚然,陈终酩从前并不是胆怯之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当年在周自囚的那几月里,他反复品读《孙子兵法》,虽是纸上谈兵,但也能令他有所领悟。兵势篇中有话说“乱生于世,怯生于勇,弱生于强”,直述兵法也是道出了人心。

他开始变得怯懦,开始习惯逃避困境,正是因为身边有了一个比他更勇敢的人。那个人事事压他一头,又事事替他摆平,唯盼他自由轻松,自此陈终酩成了只会追求欢乐的懦夫。

不过还好,那人如今不在了。

陈终酩牵着马缓缓下山,突然停下看了女孩一眼。筝云坚定地回看他,不躲不闪,满眼笑意。

于是,他又可以安心地走下去了。

可正如往前无数次那样,以为“将有一日能与敌匹之”,谁知却成了周国无人不知的“簪花公子”;以为凭己能振兴陈国,到头来却是因自己令陈蒙羞;以为终于能做个无所事事的王爷了,结果阿弟被废,他成了皇帝。

就好似有人时时拿着石锤击打着他的头颅,令他终生不得安宁。

徐程从远处跑来将他们拦下,面带愁容地说:“不要走这条路回去了,出事了……”

或许是风声太大,徐程后面说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太阳穴在有节奏地弹跳着,像有什么要扎穿皮囊冲出来。

紧接着,筝云眼中的笑意一点点消散了。她声音颤抖地问道:“父亲呢,他有受伤吗?”

徐程犹豫了一会,道:“不知。但卫公在朝德高望重,恒兵应当不会……”他望向陈终酩,“他们去而复返,定是知晓了公子的行迹,不能再等了。”

陈终酩木木点头,他下意识想握住身边那人的手,可是捞了个空。

筝云后退了几步,强装镇定地说:“我要回去。”

陈终酩听后脸色大变,他弯下腰与她持平,牢牢摁住她的肩膀,近乎哀求地说道:“不要回去,你会死的!恒习不会放过你的。”

她扯下了他的双手,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封磬,没事的。我们会再见面的。”

她驾马离开了,发尾的红带像是枪上红缨,追着鲜血去染。直至被风雪覆盖,人影匿迹。

“陛下?”

“陛下?是时候前往巴陵郡了。”

“好……”

他好像再次抛弃了别人,或者再次被人抛弃了。

巴陵郡位于恒国北侧,可并不像葛阳那般寒冷,这里的百姓喜穿彩色棉衣,显得生机勃勃,看着也暖和些。

再见王崇那日是个无雪的晴天,天光乍亮,庭院里安静极了,陈终酩低着头走在前面,像被压去行刑的死囚。

王崇是难得一遇的将相之才,景帝年间与其父镇守荆州,后携手王念铲除佞臣谢氏一族,名声更盛。

他身材魁梧,不怒自威。陈终酩却不怕他,儿时常坐在他肩头玩闹,将他发冠拆得凌乱。

可是他知道王崇不是疼爱他,而是宠着自己妹妹,便爱屋及乌了。

正想着,突然一双黑靴现在眼前,他慢慢顺上望去。

王崇明明刚及而立,却已双鬓花白,整个人也黝黑了许多,甚至蓄起了胡须。他声音似巨大钟椎般撞了过来,又带着细微的颤音。

“阿念……她到底是怎么走的?周人许诺以客礼相待,是反悔了么?”

陈终酩脑子嗡嗡地响,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躲不过的,就算做一只老鼠藏在阴沟里,也总会有被人提起的一日。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在他面上淌过,亮晶晶的,似融化的雪。他头不敢抬,声音越来越轻:“舅父,是我害死了母亲,是我……可我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明明不至于此……”

王崇并不对这个行为做出任何反应,任由他跪在地上,纵然这是曾经的天子。王宿见状忙上前扶起他,王崇痛心地看了一眼陈终酩,之后便离开了。

此后半月有余,王崇都不再见他,只是王宿一有空就往小苑这边跑,送些新衣美食,偶尔闲聊几句。他说父亲一直接受不了姑姑客死他乡,当年想去建康接她尸骨回荆州,可是朝廷局势紧张,还被老夫人压下了……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又飘起雪了,酒在小炉上温着,冷风透过布帘渗进来,吹得火苗摇曳。酒还没有热好,陈终酩急急拿起,灌进喉咙里。

几日后,郡中斥候传来“卫兆落狱”的消息。从原本恒习口中的“念同朝之情,邀其一聚”演变成“下狱待审”,全因一场好心好意。

当卫兆被压回建康后,几百太学士诣阙上书,为他求情,祈恒习宽容。正是这样的“祈求”让恒习嗅到了危险,他最后对卫兆说了一句话:“桃李有罪,罪及古树;桃李无罪,却因古树,而有罪。”

那年冬天好像格外漫长,一件件令人措手不及的事如积雪般压在陈终酩脊梁上,也许有一日他也会像那松枝一样,折断了,落地了,再被新雪掩盖了。


9、故人

陈终酩在收拾着行李。

他将黑发盘在脑后,两侧小辫一同束上去,只穿了束腰藏蓝缎子衣袍,可在屋子折腾得久了,也热得大汗淋漓。

徐程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出手制止他,只是反复劝道:“陛下冷静些,就算离开了巴陵,我们也救不了卫公他们呀。”

陈终酩只当没有听见,动作迅速地拽起行囊,转身就走。

徐程跟着出了屋,有理有据地说道:“此事还有余地的,恒贼就算不念与卫公的同朝之情,也忌其在太学院的地位,不会轻易下手,陛下……”

“而且王崇将军岂会真的坐视不理,他也许只是在气头上……”

陈终酩停了下来,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又反常地笑了起来。他激动地喊道:“徐程,你还在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啊?王氏在朝中安插了势力,那是阿父告诉我的,可他就一句‘不救’打发我!我现在就离开巴陵,我看他日后拿什么去令诸侯!你别忘了如今王崇可是养兵六万的,他根本不是虎臣,是想谋帝!”

“我就算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也不会蠢到挟你陈后主。”掷地有声的回应传来,两人从小苑的石拱门转过去便撞见了王崇。

陈终酩愤懑又无力地望着他,冷冷道:“那是,王大将军几时看得起我这个酒囊饭包了。”

说完欲走,刚踏出一步便听见王崇强忍着怒气回了一句:“有人要见你……见完以后,再决定要走要留。”

行至大厅时,他还背着行囊,面露不屑,一副受胁迫前来,即刻就要逃走的架势。

来客长得面善,脸上白白净净的,半点须跟都没有。他见到陈终酩后,非常尊敬地作揖说道:“公子,许久不见,但愿安好。”

陈终酩一听这声音就像点着炮仗似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今生还能见到周国之人。他将行囊扔在地上,冲过去扯住张秉衣领,恶狠狠震天骂道:“你家那个狗娘养的孬种呢,让他过来见我呀!素来只敢躲在帘后,还什么明君圣主,我看他不如地底泥街边狗!他最好是死了,死了也不够,我要掘了他祖祖辈辈的坟,曝晒九九八十一天!”

张秉苦苦哀求他别再说了,这哪一句话不是灭族的死罪啊?!

可是陈终酩骂得起劲,哪里是一时半会就止得住的,就这样破口大骂了半柱香,骂到嗓子都哑了才肯作罢。

陈终酩出了一口恶气,见他神色有所缓和,张秉才敢毕恭毕敬地说明来意。

周决定出兵恒国,以助前陈肃宫廷、除奸臣,好兴陈之大业。但他们有一个条件,若陈重返建康,事后两国结姻亲,十年内不得再战。

王崇知晓此事后多日无法入眠,正彷徨难定时,张秉怪声怪气地提醒道:“奇怪,将军不是君侧恶人,怎会纠结至此呢?周国要的从来都是陈主之决策啊。”

他恍然大悟,又为自己心底竟想僭越君主而羞愧不已,当即去找了陈终酩。尽管他从不信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能做得了什么决策,事毕定是哭丧着脸来寻求帮助。

可没想到他居然果断应下了周的条件,他随着张秉前往亭州商订协约细节之前,像是明知故问般留下一个问题。

“舅父,当年与周的那一战,我们明明没有战败,为何我和母亲却成了质子?”

世人提起那场大战,都说是陈惨败,可事实并非如此。

当年两国在荆州僵持半年有余,荆州身后的天堑屏障如巨将驻守,易守难攻,而周粮草不继,陈军又有包围之势,于是周连夜派使臣前去求和。

周提出两国止战五年,周赔陈一半粮草。恐陈毁约,便邀陈世子和其母前往长安长住。

陈周之战耗损极大,当下除了和,别无他法。

无法形成均势,他们又怎能相和?其实根本没有谁胜谁败之说,可是很多人只看到了王念毅然决然带着年幼的世子前往周国,之后沦落成了“受气的质子”。

当年王念为了国之安平果断入周,如今的他自然也敢去赴任何人的约。


10、互斥

亭州是周国边界的一座小镇,因其位于有重兵把守的边关城后,大事扰不到此,小事饶它而过,几十年以来安稳无风波。

赶至亭州时已是夜晚,陈终酩身披雾水,发落尘土,他面向一丛丛依畔而建的阁楼,心里鄙夷地啐骂了一句。

隔着院墙,他听到了那一阵阵熟悉的、微弱的咳嗽声。张秉在一旁带路,见他停下了脚步,低声询问何故。

他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才挪动步伐。

这世间,那人是陈终酩最最痛恨的人,他待自己不薄,但那都是假的。在他眼中,自己是一枚做工精美却无用的废棋,甚至不能让他走出多精明的一步。

可是他曾经如此相信着他。

陈终酩踩着那咳嗽声而去,渐渐手脚开始发软,像半个身子都浸泡在寒冬腊月的湖水里。他用尽力气去压制自己的情绪,譬如恐惧、憎恨、委屈、怅惘。

今夜无风,明月高挂。一身黑袍玉绸的宇文祎坐在亭内,一页页翻着文书,侍从提着暖炉站在两侧。那冷眼冷眉的模样和记忆中的重叠,他不说话时总是这样,像世人欠他什么似的。

宇文祎是个惯会以心理战,以诡辩压倒对方的奸诈之人,见到他的第一面该说些什么?或许应当主动出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可是陈终酩没有料到此次他转变了战术。

宇文祎面对既是多年挚交,又是前来谈判的前朝帝王,一如当年那般笑着轻唤道:“阿酩,你来了。”接着他那浅淡的笑意如一条小鱼,转眼消失在潭水里。

陈终酩脸黑得如暴雨将落的天,他没有应下,随即命人上前查阅盟书。三三两两衣冠整齐的士人点着蜡烛,趴在雕花石桌上专研那几片黄纸,那画面实在过于滑稽,让宇文祎不小心笑了出声。

他本以为今夜只是同他一聚,哪想别人根本没有此意,完全是一副“给谁一个交代”的样子。他笑得肩头不断耸动:“阿酩这是怕我诈你?”

陈终酩脱口而出:“不得不防啊,谁让你是个卑鄙小人呢?”

侍从惊得哗啦啦全跪倒在地,暖炉与地面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宇文祎挥手示意他们起身,而后抬眼直视陈终酩,像是好奇又像是逼问道:“是么?如此的话,敢问我是何时变成了所谓小人?我记得……你从前很爱跟在我身后,像个黏糊糊的团子。”

是了,就是这样。他一步步掠夺陈国城池时定然也是这样,坚定又狡黠地俯视着。他那双眼睛就像深不见底的洞穴,多看几眼就会被恐惧淹没。

陈终酩此刻唯有变得愤怒才能掩盖内心的颤抖,他捶打着桌面,指着对方骂道:“宇文祎,你怎么有脸问?!你自己使了什么下三滥手段,非要我说出来吗?”

话语刚落,他就后悔了。他黑亮的眸子瞪着对方:“我们就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日后陈周虽是盟国,但我和你是永世的敌人。”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他绝不能再……

陈终酩刚离开庭院,不远处那一停一顿的咳嗽声又如小雨砸瓦头那般响了起来,他咒骂道:“怎么咳不死你!”

今夜这一聚真是不如意啊,但好在宇文祎见到了他。

他在经历了如此多的骤变后依旧和几年前一样,言语直率锋利,却又遇事忸怩,真是难得。虽然被骂作“小人”,又被撂下“永世敌人”的狠话,可宇文祎反而生出一丝欣慰。那至少证明他这些年过得不错,才能有这样的精神同他呛气。

待内侍整理完被弄散的纸张后,他便心满意足地继续品茶翻书了。

陈终酩回到屋中,见熏炉正热乎着,没好气地说:“这都快入春了,还点的什么炉,撤了!”侍从忙躬着身提着炉子出去,整个屋子瞬间被寒气笼罩。那晚,他盖着厚厚的棉被,蜷缩在床榻内侧瑟瑟发抖。

可尽管这般抵触,他还是梦到了当年在周国生活的日子。

那些鲜血淋漓,也五光十色的日子。


11、狸奴

“时大雪,南陈人马冻死巷口,来春百草长;北周雕船停驻江畔,赏冬赏舞娘。”

后朝流传甚广的话本里那位“赏冬赏舞娘”的人正是陈终酩。

那年雍州最盛名的伶人于隆冬高台上舞了一曲,清扬而起时袖尖裙角与长发共舞,美人浸在这雪色中,翩然若仙。她邀长安士人前来,为其备好了美酒佳肴,可当日竟无一人赴约。

此事被唤作“簪花坞”,暗示簪花公子的到来“误”了大事。

在周国,陈终酩过的是纸醉金迷的日子,歌伎酥乐之曲、钟鸣鼎足之声一圈圈将他缠绕,渐渐养成了一个细细柔骨、寸寸情丝的闲人。

据说,他曾为雍州的歌女一掷千金,迷倒在美人香。

雪日里,眼底四下无人,唯有美人在高台上落寞起舞。丹红衣袖挥出,身姿如水蛇般扭动,站在游船里的陈终酩频频赞叹,心情大好。

他的身后站在一排侍从,有拿着暖炉的,有手臂搭着数件貂裘的,有捧着热酒暖菜的,唯恐这位主子掉了一根寒毛,磕了一块皮。

陈终酩跑入船阁中,笑意盈盈地说道:“落峡,你陪我来这,怎么不出来看看?芝娘今日这出舞,绝世难寻!”宇文祎闻言起身,随他一同出去。

大雪纷飞,百姓无事不外出。而高台下确实如张秉所言,方圆几里都没有一人。他语气温柔,总像在哄着人似的:“阿酩,既然你喜欢,便赏她些什么吧。”

陈终酩常参加士人贵族之间的清谈,其后有传闻道“簪花坞”其实是诸侯间打着“歌舞闲乐”口号的聚众谋反,但周国太子借了一个质子的名亲自赶赴高台,至此所有妖魔鬼怪都不敢露头。

可是陈终酩并没有放在心上,几日后传谣者也销声匿迹了。

忘了是几年,曾有人问过陈终酩,周之于陈如何?他一下下地抚摸着理奴,狭长桃花眼迷离,笑称:“陈乃蛮荒之地,不足比也。”

消息传到王念耳中已是次日,她命人将他从清淡会上抓回来。陈终酩愤怒地甩开,俨然一只急急跳脚的兔子。

那日,质子府的风起室内传来震耳欲聋的惨叫和鞭打声,可见落了笞刑。陈终酩在室中养了大半月才堪堪下地,之后和王氏关系急转其下,便愈发的依赖周国。

事情真正的转折点在他的十六岁生辰日,那年宇文祎二十二,刚即帝位。他为陈终酩办了隆重的酒宴,朝歌夜弦,来往宾客络绎不绝,正是一派恭贺亲近之势。

那日,宇文祎还送了他一份大礼。服侍王氏二十余年的周娘子被人抬了上来。她浑身是血,骨头都被打碎了,被人拖上宴席时如大笔豪迈一刷般在金碧翠阁内留下一行深红血迹。

刺鼻的血腥味让陈终酩有些想呕,他做了吞咽动作缓解当下胆颤,试探性问道:“落峡,周娘子服侍母亲半世,她所犯何事,竟受此大刑。”

宇文祎循循善诱,与介绍樊楼历史时的神情无异。“贱奴竟在私下谈论主子闲话,不守本分,死不足惜。阿酩,你身边的人即便陪伴你再久,也别忘了要有心防备。来人……”

陈终酩飞身来到席前,跪倒在他眼下,刚要开口,便听周娘子在背后含糊喊出一句话,隐约听出两个字“不要”。回身一看,才发现她的牙齿竟也被拔光。

他瘫坐在地,声音已经有些颤抖:“陛下,周娘子罪不至此,请您饶命。”

宇文祎露出了一丝玩味神色,他并没有同往常那样安抚他。

酒席上无人再出声。

陈终酩突然意识到,那位一直以来将自己视弟视友的帝皇竟如此有威严。他身体里好像有一座小山在颤动着,碎石跌落,砸得他茫然又害怕。

还没有从这场血腥回过神来,又有几人被带了上殿。她们皆是服侍王氏的女婢,个个惊恐地跪趴在地,眼不敢抬,额头紧紧贴着手背,声如蚊虫。

席上安静得紧,众人连呼吸声都放轻了,如此仔细听才缕得出前因后果。

所谓闲事不过是陈洛王妃的秘闻,对周国人来说兴致缺缺,但对于陈终酩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12、死局

陈终酩忘记那日是怎么走回质子府了,背后侍从亦步亦趋,没人敢多嘴说话,生怕触了这位混世魔头的霉头。

风起室内青灰色的地板和菀席,衬得屋中更是阴冷。王氏头挽素髻,不加半点装饰,她跪在草蒲上,手拨着佛珠,嘴中念念有词。

她听到声响,便停了下来,侧头问道:“酩儿,今年生辰过得可好?”好似一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屋内未着灯,只有月光照下来。他一言不发,背靠墙壁站着,许久后才开口问道:“那都是真的吗?荆州王氏屠了我生母全族……”

手中那串佛珠又动了起来。

她语气异常坚定,没有半点心虚。“没错,你母亲因王氏而死。”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从别人嘴里听到……我今日……像个傻子,傻子……”

在影影绰绰的月色下,陈终酩像个张牙舞爪的伤兽,叫嚣得越大声,越是虚张声势。

陈国尚宁四年,曾发生了一件震惊举国的大事。

谢氏勾结北齐,暗售兵火,此案一结当即行刑,在朝廷呼风唤雨的谢氏一夜暗淡。

而办成此事的大功臣正是王崇和其妹王念。

那时陈终酩刚出生不到一月,他的名字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取。他生母谢婉悲极生病,奄奄一息时她将孩子托付给了昔日姐妹,也是屠自己满族的仇人。

她温柔地看着襁褓中的幼儿,笑着说:“孩子便叫终酩吧,人生不过大醉一场,我只希望他活得畅快淋漓,不受拘束。”

王念和她是截然不同性格的人,谢婉性格温和,爱品茶待人好,而她身为王氏之女,一生被家族绑架。她常怨谢婉生媚骨,品清谈,不入流,终被所弃,而谢婉丝毫不提及自己正妃身份,也不斥她越礼,只说婉一生别无所求,望夫君好,祈儿安生。

谢族一灭,谢婉不日便抑郁而终。王念没有听从她所言,给陈终酩自由,反而对他严加管教。也曾想把“终酩”二字改成“钟鸣”,盼他坚持气节,别像他父亲那般只做个闲王,靠百姓供养,于朝政无用。可还是不忍,那二字便沿用至今。

陈终酩五岁那年,已能熟读《周礼》,为人凌厉胆大,尊奴斥贵,与其母没有半点相似,可是一切都被那场战争毁了。

周国毁人之术,不在于皮肉,只断其筋骨。他被养得很好,白皮细骨,媚眼风流种,常听闻他诗词歌赋上造诣惊人,于清谈会上以一挡十,舌战群士,风采照人。

王念以“清谈误国”四字将他囚在西棠室,几日后再见,问他所悟。他只是糯糯答道,母亲说清淡误国,可周国富庶,而陈尚远,哪里还有国需要我呢,终酩无幸,也幸矣。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让她的教诲付诸江流,那日王念第一次打了他。若说两年后那顿笞刑将他推远,那这次的巴掌便是让母子关系生了第一条细缝。

最终周娘子在陈终酩的哀求下被释放了,可她伤势过重,尽管他苦苦照料了几日,可还是没能活下来。此后,王念不再出风起室,也不再主动问起他的近况。

陈终酩开始流连各大酒肆,喝酒喝得醉醺醺的,便等宫中派人来替他结账,再扶他回去。他邀一班汉士人组乐府,早品艳词,夜赏佳人,靡靡之音,酥骨销魂。

期间,有不少大臣告谏宇文祎,批陈终酩败坏周国风气,大费钱财,不如将他软禁起来。他只是笑着回道,终酩之举日后不必再呈,朕皆允。

没人知道为什么他要对一个质子如此,而陈终酩也在这不加掩饰的纵容中,一步步迷失自己。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王念为了令其生骨,走了一步险招,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死地。

那日,当陈终酩在赌坊里下注时,宇文祎的内侍从门外爬进来,大惊失色,嘴里挤也挤不出几个字。

陈终酩刹时眼眶红了,再多的话也说不出了,只是喃喃念道走,快走。

出了赌坊,路过华绪道,步入宫门,那一路上他都在流泪,泪水蓄到下颌处,聚湿了衣领。

可是当他被带到风起室时,他才明白出事的并不是宇文祎,而是他的母亲。巨大的悔恨、愧疚将他紧紧裹挟起来,他迟迟不敢推开那扇门,头疼欲裂,心脏像被从中间剖开了。

王念躺在菀席上,身穿杏色衣袍,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她脖子处那道骇人的鲜红扎进他的眼睛。先前的眼泪为别人流光了,此刻一滴也流不出,他只是木木地走近,赶走了所有人,然后关上了门窗。

重重人影如粘腻的雨渍糊在窗户上,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反应。

而他只是蹲在菀席旁,双手抱着膝盖,眼睛狠狠地盯着王念。她是在惩罚自己,想让自己后悔一生。除此之外,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决然赴死。

陈终酩将被子盖上一点,碰到她已经冷掉的皮肤时,浑身寒毛直立,好似有虫子从尾椎钻进了大脑。再一挪眼,他发现了放在床内侧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一句话,字骨刚劲,字尾飘逸,好似不过是闲暇午后练的字。

王念一生风光,而她留下的最后一笔并非宣扬自身功绩,她将笔尖对准了她唯一的孩子。

薄薄的一张纸似乎承接不了如此重的情绪,在陈终酩手中落了下来。恰好宇文祎推门而进,看到纸上的那两行字,其上写着“鸣钟息,磬乐止。造骨十年,断骨朝夕。”

王念拼上一切的豪赌也于此刻真正拉开了序幕。


12、奈愁

那年春,王念自尽于周,宇文祎封其为咏穆夫人,葬礼视同贵族。

不仅如此,宫中衣不重彩,禁乐三月,往后一年禁奏悲乐。宇文祎更是将质子府重新翻修,再不见昔日旧影,并在他的宫殿旁辟了一方新室,以供陈终酩居住,以免他陷于悲思。

有夜,宇文祎前往闲临室看望他,透过薄薄的窗帘见他未披被褥,颓丧地倒在床上,白皙的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探出,似细柳般不堪风折。泪迹像柳痕般抽打在他如玉般剔透的面容上,宇文祎微蹙眉,悄然离去。

那年,洛王继承皇位,史称陈文帝。而陈终酩也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陈国太子。

可宇文祎仍对他没有任何防备,他不仅可以旁若无人地在殿前横冲直撞,还让他执笔代写奏折,但陈终酩志不在于庙堂,多次在奏折上提诗作画。传回具奏大臣手中,没有不被惊得瞠目结舌的。

次年,王念生忌,陈终酩独自出宫。那是他时隔半年再次出宫,他没有去酒肆或赌坊,而是去了一间破烂佛庙。

他站在佛祖面前,不跪也不拜,只是默默站了许久。而后,他投入了破庙后的小河里。

宇文祎派来监视他的侍卫不得已现身,跳下去将他捞了起来。

周国三月的天,寒春透骨,救上来时陈终酩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他推开那人,死死瞪着他。

陈终酩生于荆州,儿时除了学儒论道,自小便跟着各世家子弟四处奔走,于湖中畅游的事不知凡几,哪会不识水性。

宇文祎一听完侍卫的回报便猜到了,他开始震惊于陈终酩的玲珑心及性之果决。

他将案几上堆叠成山的奏折全拨在一旁,摊开一面纸,写的正是王念留下来的那句“造骨十年,断骨朝夕。”他再一次意识到王念走的这步棋是多么的高明,她妄图用自己的死来让他生骨,而最有意思的是陈终酩竟然用同样的招式来让自己现形。

可惜他还不够狠,不舍得真正赌上自己的性命。宇文祎也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用性命来威胁自己,他会怎么做呢?还没想出个结果,那人已经来到了殿上。

陈终酩双脚不着履,身披一件暗青外袍,松松垮垮地套着素白里衣,露出大半胸膛,长发只是简单挽起,千丝万缕遗落肩头。他把手中的玉盏随手一扔,笑得慵懒:“陛下唤我何事?”

宇文祎见他那副模样,心里烦躁极了。可他这样不正是他希望的吗,无能无骨,只追求享乐自由,如同他的名字“终酩一生”。

他很快恢复了神色,问道:“阿酩,你在佛祖面前想了什么?”

他苦笑道:“断骨之人还能想什么,想美酒佳人,想诗词歌赋,想怎么才能把樊楼的艺伎接回我的闲临室。”

宇文祎将案几上的字收起,缓缓站起来,“难道不想故土的细雨温河吗?”陈终酩快速扫了他一眼,“假若我想,陛下便会让我回去吗?”

宇文祎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接着猝不及防地掐上他的脖子。

宇文祎第一次随军出征时才十岁,他哭喊着抱着梁柱,怎么也不愿去。那日元帝赐他“落峡”二字,盼他为了北周不惧牺牲,不畏落峡,那是一种胁迫以及鼓舞。

那么多年宇文祎抓惯了冷冰冰的剑柄,而他的脖子温热细腻,血管突突地在跳,多么脆弱又美好啊。

他的手越抓越紧,陈终酩脸已涨红,仿佛还听到了体内血流成河的滔滔声,可一句求饶的话都没说出口。

这日是他母亲的生辰,他很想问她自己有没有生出骨头了。

宇文祎见他镇定,怒火燃至喉咙:“陈终酩,生骨无望,胆子却大了不小。呵,回去可以,命人接你尸骨吧。”

他突然放开了他,陈终酩缓过气后猛地将脚下玉盏踹飞,它像一块带着劲风的飞石般破空而去,鎏金熏炉摇晃了几下后也一并落在了地上。

巨响引来了殿外的侍卫,宇文祎大喊一声“滚”,他们便急忙退下了。

宇文祎咬牙道:“我派人跟着你,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你与我生此嫌隙,只因为我救了你的命?”

陈终酩说出了令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一句话。

“终有一日,我会踏平周国,也将你囚禁在我的宫中。如此你便明白我的感受了,陛下。”

“好,朕等着那一日。”


13、安地

那日后,陈终酩开始老老实实读兵书,习行军之术。可废学多年,他早就失去了自学能力,身旁没有王念指导,啃起那些书籍更是难于登天。

起初他总是昏昏欲睡,没看两字就神游天外,在闲临室自囚的数月中,竟又写出十几篇好诗。

宇文祎看到那些诗词,不禁失笑,并非笑他口出妄言想灭周,实则是个酒囊饭袋,也不是强者向下的嘲讽,他只是简简单单地觉得甚是有趣。

一日清晨,天才朦朦亮,陈终酩在寝殿外求见。宇文祎本想无视,但又忍不住想看他耍什么花招。

结果那人读了几篇史记,就急着“卖弄”起来了。他说:“当年蜀地诸葛丞相平定南中,曾七纵七擒孟获,最后敌军心服口服,收尽民心。我以为,陛下倘若想和我堂堂正正一战,至少……”

陈终酩停了下来,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行为多么可笑。王念离世后,宇文祎也曾鼎力助他复学,是他先起了疑心装疯扮傻。如今再请成全,便显得窘迫了。

宇文祎头都不抬一下,只轻飘飘落了一句:“张秉,带他下去。”过了几秒,再说:“听他吩咐。”

陈终酩本来已经转身离开,此刻却回头望了他一眼,那一眼充满了不甘和埋怨。

宇文祎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一件事。

陈终酩被请来的那年,作为太子的宇文祎于陈国一战上立了战功,深得臣民和陛下欢心,那年他十六。

远处马车送来了两个生面孔,几日的舟车劳顿,少年仍站得笔直,不见疲惫,旁边的夫人牵着他的手从容走过来。出宫门的二位大臣见着,便交头接耳谈论了起来。

少年明明听到了戏讽之言,只是木着脸,一言不发,倒是那双眼睛像小兽一般满是警惕,像下一秒就会撕咬过来。

宇文祎作揖行礼,赔罪道:“周待客欠妥,还请见谅。”他们丝毫不好奇他的身份,只是回个礼,便径直入了宫。可是没走几步,少年甩掉了夫人的手,回头看着他,大声说道:“并非周待客欠妥,而是陈防贼有失。”

眼前的少年目光坚毅,可又隐约能见到泪花。

来周第五年,两国定的休战期限已到。宇文祎头一回问他若归陈,他想做些什么?陈终酩目不转睛地望着傩舞艺人,又激动地跑了出去,系在长袍上的小金铃清脆作响。

他回来后,一把拉起他的手:“落峡,我找了个好位置!”想起没有回答他问题,再道:“回去?我希望能寻一块安地,住茅屋赏残花也是可以的。”

伴随着震耳的敲锣打鼓声,戴着鬼神面具的傩舞艺人一哄而过。如此繁杂的环境下,宇文祎不断回想他当年说的“贼”和如今说的“安地”。

北上各族如鹰隼盘旋,伺机而动,而中原三分,战火连绵百年,终归要一统而治,无非是成王败寇的事,到底谁是贼哪里又是安地呢?

现在的陈终酩和当年那个呛自己的孩童多像,如此防备着他,可是又甚觉受伤,自怜自怨。最后又只能回到他的身边,任由为其簪花落钿。

之后的几个月,太学宫的夫子开始辅导他的学业,他倒也认真,不曾懈怠。他一心扑在虚渺的纸上,妄图把纸张吃透,便可以有朝一日回到故土,甚至替其复仇。

殊不知陈国已摇摇欲坠,只等一双手将其推倒。


14、背责

陈国的恒王季三大家族各占兵力,割据一方势力,其中为江陵恒氏最是强盛。

这些年恒军不断进攻南下的蛮夷之地,势力大增。可虽有篡位之心,无谋逆之由,而且被另外两大家族牵制,便只算安分。

陈文帝虽远不及建国君主,可也算勤勉。他在朝廷上下推崇儒学佛道,于民间修建了大批佛庙。陈国呈现出一派君圣臣贤,父慈子孝,兄友恭亲的虚相。

那年春,文帝突发恶疾,民间百姓自发前往佛庙为其祈福。在他病重之时,大臣们恳求他新立太子,多人苦跪殿外数日,而他执意不肯。

宇文祎听此消息时,当下决定南下伐陈。时隔十年之久,陈周之战再次登上了舞台。

大战计划始于初冬,一场远盛于往年的寒潮即将随着周军一同南下。

出战前夕,他去了闲临室。

那夜下起了雪,庭院铺满雪,消去了他的脚步声。他推出屋门时,屋中的暖气呼的扑过来,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陈终酩背对自己坐在筵席上,单手捧书,另一手撑着额头,整个人摆出悬梁刺股的态势。见到来人,语带嘲讽:“陛下,怎么有空看我这个闲人。”

近几年,宇文祎身子开始出现了问题,年少时落上的伤病反反复复折磨着他,令他苦不堪言。

他尽力忍住,但还是闷闷咳了两声,一时没接上他的话。落座后,瞥了一眼那本书,是《尉缭子》。这才笑斥道纸上谈兵。

陈终酩又翻了一页,并不看他。“陛下七岁举鼎,十六大败陈国。多风光啊,我自然是比不过。我呢,只会看看书,做个簪花公子。”

宇文祎轻笑了一声:“是么,那朕现在给你一个实战的机会,你要不要去?”

他骤然看过来:“当真?!”

“下月初,南下伐陈,你随军前往奉州。”

陈终酩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将烛光全部挡住,只瞧见他阴沉的脸。他声音不大,但格外清晰,愤愤然逼问:“宇文祎,你为什么总要百般折辱我!”

他仍是坐着,波澜不惊:“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朕准你跟在我身边,无论是商讨战况,战术布局,行兵列阵之术,绝不会有所隐瞒。朕与你口中的诸葛先生,比之如何?”

陈终酩又气又怯,他思索许久才问:“你若胜了……会如何对待旧朝君主。”

“若降,释之,以抚民心;若反,杀之,以定天下。”

“日后,若我成了君主呢?”

宇文看了他一眼,温柔声音似在喉中呢喃而出:“若是你,必定杀之。”他顿了一瞬,“你会臣服于我么?”

“好!我随你去。”

宇文看着他那一脸赴死的模样笑着扭过了头,离开了闲临室。

雪越下越大了,候在门外的内官为他打起了伞。他退了步舆,行走在悠长的宫道中。

他曾想过将陈终酩一生囚在周内,他只需当他自由无忧的簪花公子,他们可以聊兵法,聊诗词歌赋,聊民间的美食。而若他回了陈,他们之间除了生死,再别无可谈。

可是无论多少年的情谊,在面对宇文氏数代耕耘的统一大计上,似乎都轻如飘雪。

他想起陈终酩问过他,当皇帝有什么好的?一生被束缚在深宫,将自己活成一棵大树,只为给他人遮荫。

他那时告诉他,许多事情不能用“好”与“不好”定义,臣子谋其位尽其责,皇帝也是。

他身为周国的皇帝,利用谁也好,抛弃谁也好,最终也是为了“尽责而已”。

一月后,周国率步骑十万,兵分三路呈扇形直捣陈国。那么多年以来,陈国热衷儒学佛道,疏于兵练,就连长江天堑也变得柔骨温情。周军一路南下,通畅无阻,连攻几城。

前方捷报不断传回,可宇文祎脸上不见喜色,倒像在意料之中。这几日气温急转其下,他议了一整日的战事,又受了寒,此时已心力交瘁。

夜已深,奉州城里一片寂静。宇文祎屏退内侍,独自上了城墙,不知何时,后面悄悄跟着一个小尾巴。

寒风吹得宇文祎眼睛有点疼,他指了指前方,对身侧之人说:“阿酩你看,你的陈国近在咫尺了。过了奉州,再坐一日马车就到了。”

冬天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月亮像被笼罩在迷雾中,谁也不知道天意为何,谁也不知落峡何意。

“季氏投降”的快报如一阵疾风传回了王都,江南各大士族急急推举江陵恒习主导战局。而恒习上朝请命收归其余两大家族的兵力,全力抗周。

这完全是“司马昭之心”,收入囊中的兵力日后怎么可能会再吐出来。

可朝廷上下唯有王崇反对。

寒潮一过,陈国集结兵马进行了反攻,领军者正是恒习。侧翼配合的周军遭到了陈军的顽强抵抗,援军迟迟未至,三万士兵成了孤军深入之态。

而宇文祎不急不躁,他只问:“王崇何在?”

“王崇反抗军令,已收监下狱,等待刑罚。”

宇文祎咳嗽加重了,夜间甚至会难受得作呕。他喝口热茶缓和了一下,继续说:“好……全军撤退至天门郡,接应中军。中军退至武州城,毋战,拖耗即可。”

陈终酩听到王崇下狱的消息,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会呢?父亲向来最相信舅父了,怎么会将其下狱……

正想询问详情,便听到了“撤退”二字,他松了一口气,舒缓了神色。

将领走后,宇文祎转过身来瞧他:“有那么开心吗?”披在肩上的裘衣顺势落在席上。

“为何撤退?正如你所说,此次一战可见陈如朽木,调度不灵,军力涣散,无主之兵何以惧也?”

宇文祎第一次没有解答他的求学好问。声音低沉沙哑地说:“走吧,你还没有来过奉州吧,我们出去走走。”

自宇文祎登了帝位,再没有同他出宫游玩过了。陈终酩愣了片刻,然后匆匆拿起塌上的裘衣跟了上去。

城已宵禁,道上空无一人。店门紧闭,但接连毗连的店铺可窥白日之热闹。

陈终酩偷看他一眼,他旧伤复发又染伤寒,脸色不太好,走得也慢。

宇文祎忽然开口问他,你还记得当年你说想回陈寻一块安地么?

“只可惜陈国内部将有一战,你想要的恐怕没人给得了你。”

“什么意思?”陈终酩惊恐地看着他。

“恒军不可小觑,陈国北边的士族子弟受恒军鼓舞,纷纷上战场,城池死守不弃。军队粮草不继,士兵疲惫,虽尚有一战之力,但我不会冒这个险。”

“你要退兵?恒习定会乘胜追击。来不及了……”眼前的少年盯着自己,傲气如夏日赤阳,放肆又张扬。

宇文祎想起当自己还是太子时,常带着他去各种清谈会。那些附庸之辈见其行至身侧,虽内心厌弃他陈国质子的身份,但仍上前讨好。

有次诗词宴上,陈终酩在会上挑衅别人,借的却是他的名。他说:“当年落峡能让你输,我也可以。”他这句话将自己和当朝太子放在一个高度,在挑衅对方,也是在挑衅周国。

那刹时,众人都在看宇文祎的反应。而他露出了满意的笑,给了他这个狐假虎威的机会。是他在纵容他的越界。

陈终酩在周整整十年,他磨刀对准他的骨,一点点的磨,一点点的敲。那次,正是他第一次如此明目张胆地断其骨,只是没人知道背后深意。

那时他借着自己的名,赢下了那场诗词会。时隔多年,他再一次如此自傲地面对自己,仅仅因为他很快要输了。

宇文祎面对他衷心的欢愉,有些无可奈何了。“嗯,我输了。”

陈终酩没有想到他竟然会那么快承认,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什么。他扭过脸说了一句:“这奉州一点不好,不如长安。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确实不能再拖了,十日后吧……”

“好,十日后。”


15、撕裂

恒军一路将三万周军逼退到武州,夜里发起好几次夜袭,周皆在死守,似在等援兵。可无非是瓮中之鳖,命不久矣。

宇文祎对前来报战况的斥候说:“派使者去找恒习,朕有话给他。”

次日,恒习紧紧拽着那封信,他气得拍案而起。整整三万敌军,甚至不需要战,耗都能将他们耗死,宇文祎居然让自己将他们送走。他真是……无耻之徒!他这哪里是和谈,分明是威胁!

一旁的军师见其面色不对,劝道:“此事重大,需请示陛下。”

那日暴雨将至,天地一片混沌,陈终酩被人压上了马车。那些人动作粗鲁,用力推搡着将其塞进去,视为牲畜一般。他挣扎着,大喊着什么,可风声盖住了他的声音。

宇文祎立于城楼上,他问张秉:“是不是弄疼他了?”张秉回道:“陛下,老奴去看一下。”

“不用了,不过是一个质子,利用完了就该弃了。”说完便离开了。

张秉看了一眼底下的公子,仍穿着宫里最好的锦衣,青丝在风中浮动,纵狼狈至此,却难掩贵气。簪花公子,肤光似雪,漆目丹唇,单单站着便是一片好景色。只可惜再好的花少了灌溉,终有凋谢之时……

宇文祎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赌注,或许说是他的后路更为贴切。

如果此次南伐成功,周统一大计得已实现,他前朝太子依旧会被养在周宫内。而倘若像如今这样,失败了……

那么用一个废物质子去保全自己输得不那么难看,更为陈国建立起足以和皇权相敌的士族势力,动摇国之根本。对周国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场暴雨延续了三日,困了近半月的士兵们招摇离开了武州。

有的士兵仰头让雨水冲洗脸上污迹,张口接水,喝了个痛快,有的直接唱起了家乡的歌,一个传一个,震响了整片天地。

而陈军这边一个个如同丧家之犬,无一不捏拳瞪目。这是他们赢得最憋屈的一场战,往后一旦回想起都被气得心绞痛,甚至将其视为国之耻辱。

周军全部撤到天门郡,恒习原想偷袭再攻,谁知援军已早早驻守天门郡,看似接应退兵。

输局已定,而那位太子的身影迟迟未现。

恒习正欲发作,门外士兵慌张赶来,喊道:“城楼上吊着一男子,疑似太子殿下!”

恒习连忙赶去城楼处,此时才刚到卯时,加之大雨侵城,模糊瞧见一位身形修长的少年双手被直直吊起,整个人悬在半空。

大雨将他浇湿,双腿像鱼尾在扑腾,他喊得声嘶力竭,好似在骂着谁,又像在求救。

“他在叫什么?”恒习发问。

小兵怯怯回答:“太子所言貌似是……”

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都这样!一个个都谋划着弃我而去,留我一个人在世上有什么意思?!

来个人杀了我啊———

陈终酩从未想到自己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到陈国,以至于让他成为陈国最大的笑话。

半月后,王念的尸骨一并被运回了陈宫。

这是周国皇帝宇文祎最后给他的东西。


16、心念

一到约定之日,周国确如盟书中所言派了训练有素的精兵南下,浩浩汤汤的军队从巴陵关口进入恒。

因有天堑和王氏相助,虽是五万人却如鬼魅入境,建康毫无知觉。

待回过魂来,以王崇为首的多支大军打着“除佞复陈”口号一路朝着建康杀来,已然兵临城下。

恒习迅速分析情势,这头派人前去支援北江州,下了“严守城池,失绝不还”的死令,那头急诏拥兵的各大士族速来救驾。

可大多诏令都被周兵截获,其余士族因文帝年间深受儒学沐浴,不齿于恒习篡位之举,只当是两眼一抹黑,无事发生。

战火烧了二十多日,恒军节节败退,大势已定。恒习仅仅做了十个月的春秋大梦,随着城墙一倒也就化为灰烬。

他趁夜狼狈溃逃之时,命暗卫将囚室中的陈畔生处理掉。

陈畔生正是被废的少帝,他与陈终酩同父异母,相比陈终酩他确是当皇帝的好苗子,可惜摊上了个过于张扬的兄长,众人的目光或恨或嫌或爱或怜统统只对着他。

十五岁那年他被迫无奈走下了帝位,之后便被搁置在朝月宫中,一待就是三年。

殿外震天响,宫女捡起包袱在门前跑过,所有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筋疲力尽,人仰马翻。在杂乱声中,恒习暗卫一跃而出,他们终于来取他性命了。

他闭眼坐在床榻上,如入定僧人般坦然面对。可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随后一道粗旷的声音落下:“臣张敖,所属巴陵王崇。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陈畔生缓缓睁开眼,只见地上倒了四五个暗卫,而整整一排蓝衣士兵单膝跪在他面前。

他们还喊自己“陛下”……

高柳沾新蝉,陈终酩焦急等待的身影映入池塘,他想若形容男子脖颈之美也有蝤蛴之说,那他那日的脖子定是最长最细的。

他恨不得奔去建康接卫公和筝云回来,可是王崇不让。不过细想也是,他已决定禅位于畔弟,那就要离他远些,少给他添困扰,这建康他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正伤感着,便听到马蹄声从远及近,他忙从柳阴下走出,顺着声音跑了过去。

迎面而来的是一辆马车,筝云先从车中跳下,再小心翼翼地扶着卫兆下来。

陈终酩快速上下扫了两人一眼,只见筝云身穿灰白布衣,除了消瘦些并无大碍,而卫兆腿部似有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他全然不顾自己伤痛,笑得慈祥:“陛下陛下,怎么劳烦您亲自在这里等我们呢?”

陈终酩看了一眼身后的徐程,眼神分明在说“你没同他们说我不是皇帝了吗”。徐程挠挠头,尴尬笑了笑,用口型说:“我忘了。”

他只好将事情来由重复一遍给卫兆听,再补充道:“如果不是为了陈国,卫公不用受此大罪。你若想回朝,我立即写信给畔弟。”

卫兆笑着摆手:“当初先帝让我在葛阳等一个人,并用我所有名与利照顾他,直至他平稳。我原本就是个穷困书生,是先帝破格提用我,我所有的名利都是他赠予的,不过是还给他而已。朝廷嘛,无非那样,做个穷困书生也挺好的。”

陈终酩听到最后一句话,不知为何竟感到无比释怀,好像道出了他心中所想。待徐程将卫兆扶进屋后,他才移开目光望向旁侧的筝云。

筝云眼中含泪,但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她从头到尾都在默默看着那个男子,他远远跑来时,衣袖飞扬;他降下身姿感谢父亲时,泪光涌动;他望着自己时,又害羞地顾左右而言它。

实在是太久没见了,期间经历了生死,也终是跨过了生死。筝云整理着胸前的辫子,“封磬,我有件后悔的事要同你讲,你别怪我。”

陈终酩与她并肩而行,静静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你给的簪子被我扔了。但不是我不珍惜……只是怕被恒贼发现你的踪迹,就……回建康的路上,被我扔在草垛里。我知道那很贵重……”

陈终酩牵起她的手,这一举动直接遏止住她的话。他眼睛不知道是在看天还是看地,声音像在撒娇,每字每句都要黏在一起了。

“那个簪子原本就是送你的,不是偶然所得,不是别人所嫌,不是挑剩的。那天你陪我去见济长时,我就决定送你了。是你的,你怎么处置都可以。”

筝云啊,以后我会送你更多簪子,它们不将是陈宫的孤独葬品,它们会和我们一样自由。

陈终酩笑望她,心里早已澎湃如云海。


17、贺宴

这年夏天燥热非凡,豫章郡酒馆的生意却十分火热。

酒馆里的小贩边舀着甜酒给客人边说道:“恒贼呀,他早逃回江陵了。哈哈,您说这贼人也真够不要脸的,落败成这样还敢自立为王,唤什么来着,对对对后恒。”

后恒的丑闻他已讲了不下百遍,可总有外来客不知细节。一位身穿渥红常服的男子接过那碗酒,追问道:“然后呢?”

小贩瞧他面生,可那行的人眼都尖着呢,晓得这是个不能得罪的主,便谄媚笑道:“哈哈说来您都不敢信,后恒刚建不久就被长驱直入的周军剿灭,建国到灭亡不到一月,短命如蜉蝣。我们又唤其为蜉蝣国。”他说完瞟一眼男子神色,又为他添酒,“可惜后恒那块地被拿走了,唉,老鼠肉也是肉,他们哪能干这种趁人之危的勾当。”

男子看着斯文,但此刻却厉颜说道:“安定来之不易,日后别议论周国之事了,小心你这酒馆。”

小贩吓得差点将酒撒了出来,忙点头应是。随后,男子提着用绸带绑好的红漆木盒离开了小馆,向着终其候府走去。

他一拍脑门,惊呼:“死了死了,小命休矣。这位爷该不会是巴陵的王宿将军吧??”

陈畔生再即帝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封王崇为镖旗大将军,第二件事赏了有功之人。其中有个不知是哪里窜出来的名字位列圣旨首位,陛下不仅将富庶之地赐给他做封邑,更是有人远远瞧见他与陛下相谈甚欢。

而后,陈国再无陈终酩,只是豫章郡多了个贤德的终其侯。

酒馆里还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豫章是受仙神庇护之地,常有孩童老人说自己被仙人救了,在他们口中仙人时而是白发老叟,时而是个俊美男子,时而穿着破旧布衣,俨然是个普通的农夫。

众人七嘴八舌的,都争不出个结果。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句:“诶,你们有谁见过侯爷的样貌么?”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皆摇头晃脑地说“不知”。

倘若真有那么一个机会可以见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侯爷,那大概就是当年那场盛大的婚宴了。

终其侯府摆满了皇帝赠的美玉琉璃,府上忙得晨昏颠倒,每个人都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而垂髫之童叽叽喳喳沿着张灯结彩的街道上奔跑,热闹非凡。

贵族喜事一向与民无关,独独终其侯邀民同庆,不仅每家每户能收到装着白米的绣着鸳鸯图纹的锦袋,豫章郡更是颁布了轻赋令。

陈终酩一身玄红婚袍立在堂上,黑发整齐束起,其上戴着以金丝翡翠点缀的冠冕。他紧张得手都可以搓出汗了,忍不住问徐程:“筝云到哪儿了?怎么那么久,吉时真的没过吗?”

徐程忍俊不禁道:“喜娘是陛下特地从宫中挑选送来的,礼节是繁杂了些,侯爷得耐心等。”

在等待的间隙,迎客小侍告知门外来了满满当当七辆马车的贺礼,赠礼之人不露面,只留下一封信。

信封是朱红色的,正面写着“宇文亲贺”四字,墨透纸背,可见书写人力度之大。

陈终酩撕开了信封,一页薄纸落入掌心,另一页飘在地上。掌心的那页是王念当年留下的遗字,他当年被丢弃得急,没来得及带走。

地上那页是宇文祎的字迹,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屈身捡了起来。

“高阁仙鹤,羽白羽亮相伴甚欢;离楼孤雏,自叹自哂鲜血满地;展翅之鹏,终息终酩择木而落。周国宇文祎,此贺终其侯一生顺遂,良木繁茂,永栖安地。”

陈终酩看完后只批了声“靡靡之词”,然后借了殿前婚烛将其烧成了灰烬。

而他送来的贺礼也分批赐给了豫章官员。

次年,终其侯夫人诞下一女,侯爷大喜,赐字为“宴”。

往后几年,豫章城内再不见终其侯一家三口的身影。

有人说他们离开了豫章,游历山川秀河,周游列国去了;也有人说青城山上有一颗开满白色花苞的大树,那是侯爷亲自为妻女所植;更有人说他压根没离开过府邸,他就是当年的仙人,足不出户就可以云游四海。

宇文祎每次听到张秉说的这些,都忍不住发笑。

他死的时候,距定下陈周之盟时只过了三年,他无法想象接下来的日子陈终酩会过得多么潇洒快乐。

那年,他们在傩戏前观赏。他用手比剑,说若陈再无安地,他会徒手劈开一处世外桃源。

“落峡,你可愿助我?”

“我自然是要助你的。”

周国太子向来是不会骗他的。


番外−百戏

在周的那十年里,陈终酩最爱去的地方其实并非博坊,而是樊楼。每当有百戏演出时,樊楼外总是挤满了人,盼着能一赏在圣前会演的乐人之姿。

想要观赏这场盛大的乐舞会,每人需要交上十两银子,之后由樊楼主人绮娘子亲自出面,从交了银子的客人中抽取五十人入楼。即便你是达官贵人也不可坏了它的规矩。

如此,百戏会的入门牌子被炒得极贵,一块抵得上黄金几两。

元景三年春,“百戏大会演”又从别地游回了长安。而陈终酩用一块玉佩向绮娘子换了两块牌子。

那日天气晴朗,虽已秋风四起,但好在算是凉爽,并不冻人。陈终酩和宇文祎坐在早被安排好的前座,准备好好观赏这场演出。

百戏分为杂技、幻术、角抵、傀儡术等,几十乐人轮流演出,不曾中断。整场下来大抵一个多时辰,精彩程度令人诧然惊叹。

从前百戏会只对皇室开放,几年前才渐渐走入民间,但常人想要观赏还是要费不少力气。还没有开戏时,陈终酩感慨了一番:“这次真是好运啊。”

宇文祎扭头看他一眼,问道,可是用高价买了别人的牌子?

“没有,我懒得去打听谁中了牌子。只是将身上玉佩给了绮娘子,她就给了我两个牌子。”

宇文祎好像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你生辰时我赠的那枚么?”

陈终酩有些羞赧了,毕竟别人送自己的生辰礼,转手被他当了。他连忙补充道:“落峡,你是不知情势有多急,我身后排了五个男子,一看打扮全是非富即贵之人。”边说着他边左右环顾了一周,并未发现那五个男子的身影,想来是钱给得不到位。“况且……我这不是出门得急,没带银两嘛。”

宇文祎颔首,好像认同了他的话,接着问:“嗯,你喜欢那块玉佩么?”

“还不错,玉质独一品,晶莹剔透!你……你若是介意,结束后我去找绮娘子要回来吧。要打要骂也随她了!”

“不必。只是如果你喜欢的话,往后还想看百戏,不必当玉。你可以同我说。”

陈终酩瞥他一眼,想看他是以何神色说出这话的,可见他面无波澜,甚至带着浅笑,便放胆说:“落峡,我知道你是……”他放轻了音量:“知道你是太子,但是樊楼的百戏会是不看这些的。而且你的玉再好,也不能让绮娘子次次都为你开后门吧。她也不是开玉铺的呀。”

宇文祎继续提醒道:“玉不一定是绝世好玉,可是其下玉穗却是宇文氏身份象征。她见到,或许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什么?!”陈终酩差点喊了出来,控制着表情,再说:“这……那我不是把你的脸,不对,把宇文的脸都丢光了?我现在就去要回来!”

他刚起身便被宇文祎拉了下来,“戏快开场了,好好坐着吧。”

往台上一看,细腰乐人踩着长裙悠悠行来,今年百戏会的第一个节目是《长袖舞》。

长袖,舞。

正如宇文祎与陈终酩的关系,一方以长袖徐徐牵制,一方自在无知。

可当长袖落下,另一方仍在他的方寸之内舞动时,就不知是谁以权力压之,抑或是谁甘心留下了。

可惜其中奥妙,陈终酩一生都未能参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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