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世浮倾(踏鞴往事.月夜)

人物

御舆长正——目付,御舆家继承者,鬼族武者御舆千代的养子

桂木——御舆长正的手下

吉三郎——同为御舆长正的手下

丹羽久秀——造兵司正,一心传丹羽家继承者

宫崎兼雄——造兵私佑,丹羽的副手

倾奇者——无名人偶

埃舍尔——枫丹机械师

孩童——与倾奇者短暂共同生活的孩童

阿望——画师

金次郎——工人

几个村民

第一幕

稻妻踏鞴砂中心的村落。丹羽久秀的住宅中几人对座商谈,夕阳正缓缓落下,隆隆声从山上的御影炉心传来,那是一切的繁荣之源。

丹羽:自从采用新的锻造手法后,锻造的效率与质量都有所提升,现已是傍晚,工人们却都还背着晶化骨髓朝山上赶路。热汗象征着财富,艰辛象征着幸福,人们全都唱着歌劳作呢。

吉三郎:这多亏了埃舍尔先生的谏言。

丹羽:风起云涌,云涌云涌,步上御影。

长正:丹羽先生总是这么有诗兴,他的世界是充满象征的。

桂木:依小人之见,长正大人的生活始终缺乏一种更简单的乐趣。您看,这杯中的茶水只有您是换了第三杯了。

长正:因为我实在插不上话,在我看来,那个燃烧着的炉子不过是一个大点的物件,不过器械遭到改良却言焕然一新,如获新生,空前绝后,甚至亘古未有。近日,俳优特地写一出戏剧在傍晚的海滩上表演,台词甚至表示天上的太阳也相形见绌,因为比起轮回的太阳,御影炉心的光芒真正不灭。人能为物件赋予用途,唯独不可赋予期待与情感,锻刀至今,我从不过多倾注情感,于我而言,刀的成败只与手中力道相关,就如刀的分级也只与切割力有关,一心传的要义为我所不能领教。我厌倦所有的抒情诗,因为真正的道理不在陶醉之中,日出东升,日落西下,我们唯有在两者流转变换的间隙小心地行走。

丹羽:吉三郎,你觉得如何?最近很少见到你的身影,想必是在蛇骨矿洞附近开采晶化骨髓,你认为长正含沙射影的是?

吉三郎:小人拙见,无法猜度……

桂木:丹羽大人,长正大人实际想说的应该是那两批已经作废的材料,此事还未上报,但长正大人已经从工人口中听闻了。

丹羽:确有此事?(看向长正,得到对方肯定的答复)最近开采任务紧迫,人手有所不足,也许只是初来的人手生,没有把控好炉心的温度。具体原因还未深查,在此之前……

长正: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原因无非是消耗的晶化骨髓过多,对钢材的硬度起了反噬作用,锻出来的刀光泽暗淡,品质欠佳,甚不锋利。改良的优势显而易见,改良的弊端却被隐藏起来,若不是我在工人们之间安插眼线,这件事很可能就传不到你我耳中了。眼下我安排取来的样料应已送到,今夜就见分晓。

吉三郎:(略显惊慌,极小声地)大人……

丹羽:(打断)若是真如长正所言,改良一事确实还需稍作考虑。不过正是前所未有地提升了骨髓的消耗速度,调动了百姓开采的积极性,踏鞴砂才能焕发出如此生机。更何况将军大人对御影炉心最初的期望也是消耗晶化骨髓,假如只是小概率降低锻刀质量,或许不足为患。

长正:不可铤而走险,揣度将军大人的意志,神意不可度,神意不可违。吉三郎!我注意你很久了,你究竟在这里哆嗦犹豫什么?

吉三郎:(与桂木小心交换视线)大人,出了些许意外,由于我的失职,那批样料恐怕今日是没法送到了!

长正:(威严状)唉,罢了,我并非刁难,只是你既已自觉渎职,心怀愧疚,却还在这里干些端茶倒水无关痛痒的活计!

吉三郎:(哆嗦着)小人即刻告退,寻求补救。

丹羽:吉三郎,先把这盒点心拿去。

吉三郎:谢大人,小人不胜惶恐。(急忙下)

丹羽:长正大人,您与那人偶一般都太过刚直而不懂迂回,不过于他是过分单纯,于你则是过分悲观。这几日那滩边戏台的表演人偶意外地爱凑热闹,他和你不一样,似乎是喜欢戏剧的,据说看戏的人叫他倾奇者,他也不反驳,甚至不想要一个自己的名字。

长正:他是适合当一个真正的演员的,演员一生有诸多姓名,随演随换,所以这行当难道不是一个本身就没有姓名的人更加适合么?

丹羽:长正大人承认他是人?我记得桂木将他捡回时,您执意要把他软禁在家中呢。

长正:你这是在取笑,自从他被捡来,你教他打铁,识字,读书,桂木教他洗衣与做饭,无人将他视作非人之物。至于一时的软禁只是碍于那枚金羽饰之尊贵,不得已而为的谨慎之举。方才训斥吉三郎本是想叫他做些弥补的差事,比如把那人偶找回来,无论怎样,他一个人在外总是有所隐患。

丹羽:欣赏戏剧罢了,我不认为那位小人偶会引起什么样的事端。人皆爱美,怀有好奇之心,多到人群中游玩也是利于他熟悉人间的好事。戏剧本就产生于人对现实的摹仿,起自人类表演和观看的本能欲望,动作的传达,眼神的交流,言语的感染,通过这些,演者与观者逐步达到精神的交融与统一,也许,就能催生出他那天生残缺的心呢。(停顿)难不成,你实际是在担心人偶的安全?哎呀呀,这样就说的通了,长正大人虽自诩从不为物件赋予感情,但因为将人偶接纳为人的关系,心里早已起了父亲般的偏袒怜爱之情。

长正:丹羽,莫要取笑。

丹羽:(笑)本以为长正大人一心只在乎光复门楣,可惜人偶现在不在身边,否则我一定和他一起笑。

桂木:长正大人因性格原因常被人误解,我为长正大人有丹羽大人这样的朋友而感到高兴。

长正:呵,难不成是为我能有生来不必为洗脱家族污名而劳碌奔波,继承家位名正言顺,求取官衔轻易平稳的朋友而高兴?看,月亮悄然升上来了,为了保住如今的地位,今后我也唯有借着月光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丹羽:(看向窗外,举杯)长正经常夸耀那一轮清白淡泊之月,然而月光如流水,无法攒聚,唯有用酒水盛于杯中却也不过须臾一时。

长正:须臾一时只是因为月亮的倒影已经被你喝掉了,清廉的同义词当是节制。将月的倒影,用超乎常人的节制之心永远地烙印……

丹羽:月亮虽美却并非银饰,不是能戴在身上向他人昭示之物啊。

长正:(并未听见似的)月亮的倒影……月亮虽不可企及,但若将月亮的倒影盛于心中,并加以节制……终有一日倒影也会从心中浮出真正的实物,化为一枚金羽挂于我真诚的胸膛。

金次郎:(上)大人,门外有几个人带着倾奇者回来了。

长正:(仍在梦呓,悲伤地)若那枚华贵的金羽饰生来便挂在我的身上,将军大人啊,你为何不曾赐予我这样的机会……

丹羽:桂木,你拿着桌上的点心代我和长正谢谢他们,然后让他们走吧。

桂木与金次郎一同下,一分钟后

倾奇者:(上)丹羽,今日我摘了一朵花,能告诉我这是什么花么?(将花轻放到丹羽手中)

丹羽:(略作端详)是一株新生的鸣草,只不过太幼嫩才不好辨认,是药材的一种。

倾奇者:鸣草……我记得这味药,我曾在你赠予的书上读到过,作用是清热解毒、疏散风热,炮制方法为晾晒或煎炒,嗯,我将它的图像与触感与书上文字对应起来了,接下来就是实用……

丹羽:(摇头)这是做不到的,太过幼嫩就被摘下的鸣草,药用价值甚微,只胜在美观以及满足了你的好奇心。这次你又是用那枚金羽将花茎割断的?

倾奇者:不不(摆手,整个身体轻微摇晃,胸间的金羽也一起摇摆着),这次是用我的手。在这之前,我用这枚羽饰划过很多东西,我以为它既是我身份的象征,便是我的双手与双眼,但用羽饰接触的景观就如在那借景之馆中所见的摇动的红枫与精美的窗棂,只是单单地存在,仿佛在我之外经历着另一套永恒的时间。那时候时间在我之外空虚地流动,现在时间却如风般时刻将我吹拂,就如那摇曳的鸣草,我在望着它的时候,它似乎也望着我,我便将它折下。

丹羽:这附近已经很久不生鸣草了,你所见到的应该是某人栽培的鸣草丛。

倾奇者:四周的藩篱早已破损,那园圃唯一的生气已只剩鸣草与鸣草,可见曾经的主人已将它们抛弃,包括她旧有的住地。

丹羽:种子被播撒到地里,过程中没有鸟吃掉种子,亦没有遭遇大旱,这是它得以生长的因,然而长期缺少的照料,又导致了长势纤弱的果。

倾奇者:现在我将它的根拔断,扔弃在了那片园圃之中,你手中的这个残缺品可否被称为鸣草?

丹羽:你认为定义鸣草的是什么?

倾奇者:我想回答书本中的文字这一答案,然而又觉得缺乏思考。如果以功用为定义,那它就无法被称为鸣草,如果以色泽外观为定义,这难以辨认的幼嫩之相也有些牵强,如果以它的创生为定义,现在我连它的根也丢在了他处,或许我该将它葬回园圃。当我用眼睛观察四周时,我感到眼睛是我,当我用耳朵听闻鸟鸣时,我又感到双耳是我,手脚是我,舌头是我,鼻子亦是我,然而我又不是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我不是手脚,我不是舌头,真正的我又在何处?(按住左胸)它或许在这里,只是我尚且无法感受。

丹羽:你一一地平等地否认功用,外观,与根系对鸣草定义的准确性,为何又认可了心与眼耳口鼻间的差别?

倾奇者:那么我又该在何处寻找鸣草的定义,又在何处寻找我的定义?

丹羽:这个问题我早已给出答案,在你刚刚发出疑问的时候我便告知了你它的名字。你不愿意为自己取一个姓名的原因难道不也在其中?你宁愿接受他人给你的代号,所谓的倾奇者,而我则称你为伙伴。(将鸣草交还到人偶手中,继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而你也称我为伙伴,我们可否看作是一个人呢?(笑)

倾奇者:怎会相同?我时刻能看到独属于我的手上的关节……(轻言)(迟迟没有主动放开丹羽的手)

长正:人偶的手比我们的手更为白净,就像春天刚刚伸展的嫩芽,新生儿啊,他才刚刚学会向这个世界索取。

丹羽:我亲爱的伙伴,曾经你跑到炉心处为我们送点心,我忘记告知你那盒点心中也包括你的一份,你便匆匆走了,没有与我们一同享用。

桂木:丹羽大人,他与长正大人相同,似乎更喜欢品苦茶。

丹羽:不,是他那双手也还未学会拒绝。(放开手)

倾奇者:我……(低头看手心已被刚才的紧握捏碎的鸣草)

桂木:刚刚那几个百姓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看戏的人当中有几位少年,见他衣着绮丽,与旁人大不相同,便嬉闹着想把他推上台去,我们的小人偶完全没有想过拒绝,结果当然是出了大糗。

倾奇者:不不,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呆站在台上表演了一番梳头洗脸,这些都是桂木曾教给我的宝贵的动作,如果不是桂木教了我,我才会出糗呢。一开始我确实……确实像个木偶一般听从台下起哄的人们的指令,他们叫我向左走我便向左走两步,他们叫我向右走我便向右走两步,说起来还是我不懂表演呀。

长正:演戏本是一种谄媚欺骗之术,虚假是表演的根基,表演,本是值得唾弃的恶习,将自己的灵魂卖给莫虚乌有的形象,喜怒哀乐都犹有鬼魂操控,而这鬼魂的名字就叫做私欲,所谓的戏剧直到表演者与观演者立下相互默认其中虚构规则的契约,这门艺术才正式创立。人偶,你不必感到窘迫,相反,坦白是优秀的品质,没有表演的天赋,就说明你还不会那不光彩的隐瞒与欺骗。

丹羽:关于表演,这只是长正的一孔之见。难道表演是恶人的专属?历史上曾有恶人被怜人声泪俱下的忏悔感动而认罪自首的例子,假的罪状牵出真的罪状,假的感情唤起真的感情,真假之间的界限哪里是那么清晰的呢?

倾奇者:我记得丹羽曾说,人生如戏。

丹羽:不错,人生如戏,人生与戏间的界限也是无比模糊的。世界大舞台,舞台小世界,最初戏只为祭祀而生,取悦神明以求来年丰收,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人类才将精神寄托于虚构之中,肯定我们所肯定,否定我们所否定,建立一个与真实世界极为相似却又大不相同的戏中世界以供欣赏。然而即使不坐在戏台之下,人们也无时无刻不在欣赏他人的人生,而自己则是唯一无法观演自己人生的那名演者。

倾奇者:难道人的一生便是演与观演,欺骗与自我欺骗所串联的章节吗?什么才是真正的清白?

长正:真正的清白,像那天上的明月!

桂木:(突然俯身)两位大人有所不知,趁着这月光,今夜吉三郎要和妻儿搬离踏鞴砂。

倾奇者:(默默地喝茶)明月……

丹羽:搬离踏鞴砂?这里可是他的故乡,就算真的要搬离又怎会如此着急,之前并没有辞工的消息,就连刚刚也……

桂木:其实,(将一封信从腰间摸出)吉三郎托我将这封信于明日交给长正大人,只是……

丹羽:(先长正一步将信接过)只是什么?

桂木:只是我本想将信件私藏替吉三郎抵罪,销毁样料无法上交的罪责小人尚能承担,吉三郎在信中所写的倒卖晶化骨髓之罪却并非他所能承受的啊!他也是鬼迷了心窍,想着既然御影炉心技术已得到改良,需求的晶化骨髓也越来越多,从中运走一小部分也不会察觉。哪成想与他交接的那人配布用料时忘记将偷工减料的骨髓进一步均摊,最终的结果就如两位大人所见,有两批钢材成了废品。

丹羽:(阅过信后)不假,与信中所言相同,只是他为何要专门写封信向长正坦白呢?(将信递给长正)

桂木:若是小人犯下过错,小人也会向长正大人坦白,我们同为长正大人的手下,大人为人之刚正,吉三郎也深有体会,他与我同样不敢玷污大人所守之道。吉三郎此时叛逃也只是不敢亲口将罪状坦诚公布,在赴死之前,他选择先将妻儿安顿至别处,说到底,他只不过同时拥有过人的忠心与为人的胆怯。今夜长正大人与丹羽大人谈到了明月,我便自作主张,斗胆将吉三郎的忠心坦白于明月之下……

长正:我确不偏私,若是有罪必当处置,不过吉三郎之罪已抵,你告诉他今后大可不必惶恐,革职便是我对他的惩罚。他既已离开踏鞴砂便在他处寻找新的营生,开启新的生活罢,这也算不负我对他的教导。(收起信件)这下我与丹羽的分歧也便消解了,那位远自枫丹的先生带来的技术的确可以一试,先前是我多虑了。不过,手下的邪念歹心可能并非个例,丹羽,需要我们背负的责任还很重大。

丹羽:我的副手宫崎经常在炉心边检查情况,今后我也会更加上心,还请长正大人监督。(长正下)

桂木:丹羽大人,长正大人已回府,小人却还有谣言想要在此澄清。

丹羽:但说无妨。

桂木:长正大人的养母御舆千代曾被魔物侵蚀失去心智,袭击将军,此乃家族污名,大人虽为养子却谨记恩惠,有意承担,努力进入官府,只为以百倍的勤奋与清明洗清这被无妄之灾染黑的御舆之名。都说命运不由人,长正大人的命运已由家族使命注定,长正大人对小人也曾有过救命之恩,小人以大人的忠义报答之心为榜样,是故大人的烦忧也便是我的烦忧。前几日,大人与我与造兵司佑大人彻夜商谈锻刀心得,兴致高昂,相谈甚欢,虽然如此,长正大人却还未发现自己言及铸刀时心境的改变,比起官场清白,那时候的心境才可谓真正洁白无暇,将军武艺的极致为无想,而对长正大人而言人生的唯一目标则是无罪啊。现实的无罪尚且可以触及,内心的无罪却永无尽头,以有限的身躯追求无限的概念实在损心耗力,所以短暂地躲避到精进锻刀技艺的修行之中,锻刀的意义对于长正大人便是如此。吉三郎这次能成功掉包,倒卖晶化骨髓,也是造兵私佑大人在长正大人府中忙于新刀锻造,一时分心所致,但这并非如传言所说起于长正大人的嫉妒之心。长正大人与宫崎大人以朋友相称,惺惺相惜之情人皆羡艳,绝非工人们所传,相互勾结通私下属,只为给丹羽大人您的决策泼脏水。

丹羽:好了,我大致明白了,在长正的新刀锻造成功之前,宫崎的过错可以暂时不做追究。我作为宫崎和长正的朋友,在判断上不会听信谣言不分黑白,桂木,这点你可以放心。

桂木:谢大人,小人告退。(桂木下)

丹羽:(仰头叹息)桂木啊桂木,在我面前将过错推诿到兼雄的身上,闭口不提我的失职,为了保护长正的清白,却又给我扣一个容易猜忌的帽子,再对实际还未传开的流言解释一番,此般忠心虽然值得感叹,但这份谨慎究竟是多余,长正与我的友谊,竟有这一大段巧舌发挥的余地,这是将我与长正间的情谊视作连长正与吉三郎间的情谊都不如……

第二幕

第一场

埃舍尔:在稻妻人眼中,锻造出最上大业物似乎是每个刀匠的目标。锻造,创生,为物件赋予用途,再为物件评分等级,质量次等原地销毁,质量尚可勉强留下,质量超脱则赋予名号。

长正:并非所有人都如此,有些刀匠不得要领,终生只能锻造出不及格的作品,这些作品也获得了署名权。

埃舍尔:我对历史上全然留不下痕迹的东西不感兴趣,长正先生与我相同,都喜欢一心钻研技艺的精进,只不过我所擅长的领域是机械,长正先生则在锻刀方面精益求精,所以,您应该能明白我对于无能的轻蔑。无能之人虽然生来被冠以姓名却无法在任何历史留下自己的名字,其价值甚至不胜一把名刀,毕竟名刀被人奉上神坛,而他们只是他人的棋子,犹如在命运之海中终身漂浮的海草,无法掌控自己的去向,只能等待被他人打捞。说起来,我对您的手下桂木捡来的人偶很感兴趣,他作为造物主的造物并未被赐名,然而又有华贵的金饰相伴,是个例外。

长正:看来埃舍尔先生已经有十足的把握掌控自身的命运了?

埃舍尔:世界不过一座大的机械,只需在命运的图纸中找准自己的位置,摒弃多余的追求,人们大多将命运视作阻碍,而我趁势而为,将自己化作一颗恰到好处的螺丝镶嵌其中。

长正:你能将他人看作棋子的前提果真是将自己也毫不留情地看作工具,那么你现在又扮演着什么样的合乎命运的角色?

埃舍尔:不错,我的身份常有变化,每一个身份都价值甚微,抛弃的代价很小,然而正因每一个身份都处在正确的位置上,统合起来才能得到整体的不朽。如您所见,现在在您面前的埃舍尔是一名潜心钻研,并且渴望这份技术被他乡接纳并发扬光彩的富有好奇心与创新意识的机械师。

长正:埃舍尔先生您贵庚?

埃舍尔:三十岁整。

长正:算起来我竟然比你还要年轻,然而我只要保住现有的职位就心满意足了。也就是说这场稻妻之旅只是心血来潮,办完手头的事你就会前往下一段旅程……真是自由啊。

埃舍尔:哪里有什么自由可言呢?对于天赋异禀之人,天赋本身就是一种束缚,但这不过是第一重束缚。在意识到自己被天赋束缚之后进行反叛与挣扎,此种无意义的抗争又是第二重束缚,在这第二重束缚之下,天赋这种馈赠会慢慢变成诅咒,原本能有所作为之人最终却碌碌无为,徒留一生的迷茫与悔恨。所以,我不过是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后选择遵从罢了,看似在命运之海中无忧地遨游,实际无忧便是忧愁本身。

长正:然而只要能够得偿所愿,束缚又如何,我看你总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对现状很是满足。

埃舍尔:长正先生心思敏锐,只不过这场稻妻之旅我还有一点小小的遗憾,那名人偶明明有相当大的研究价值,您的行事却过于谨慎,只是让他做些最基础的帮工工作,显然没有发挥出他应有的作用。

长正:我锻刀,是为了获得一时的安宁。哪怕是在睡梦当中,家族的污名也如一座庞然大物挡在我的面前,燃烧的高温驱逐它的脚步,锋利的刀刃将其斩服,我就在这生与死的较量中与它进行搏斗,在每次驳倒的瞬间得到短暂的喘息。然而倾奇者就像一片未知的迷雾,在他的身上有太多的疑点与可能性,未知最为强大,因迷雾无法用刀剑斩断。你说得对,无法掌握命运之人是他人的棋子,你似乎将我视作你的同类,当初却找丹羽商量御影炉心的改良,不过也是将他看作了一枚棋子。丹羽作为司正,重视土地民生,你带来的技术与他的愿景一拍即合,哪怕他所珍视的百姓其实是你抱以轻蔑的对象。

埃舍尔:共赢的前提下,我与丹羽先生还是更适合称为合作伙伴。

长正:伙伴?对于伙伴,那位人偶的认识恐怕比你还要更深一些,起码他不会认为互相利用的双方可以称作伙伴。

埃舍尔:这有什么关系呢,长正先生,难道那位丹羽大人不是心口不一的代表么?自打我登岛的第一天起他就暗中派人调查我的身份,当然,他是查不出什么的,因为清白之人如同朝露,有许多面但所折射的都是太阳的光辉,他没有完全信任我,但还是采纳我的技术,现在也还是叫我亲爱的朋友呢。

长正:他怀疑你的来历与身份,意在监察你内在的野心,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你的心最难触碰,甚至也许已经摘除。是的,你只凭你的兴趣办事,除此之外一概不关心。

埃舍尔:长正大人果真是了解我的人,我感到欣慰,所以人偶一事……

长正:你是见不到他的,人偶这几日都在我家帮忙锻刀,没有来见你的意愿。

埃舍尔:那我可就要质疑,您究竟是把他当作物品还是人类?物品可以永久地藏起来,私自决定他的去留,因为它的意愿即是主人的意愿,您口口声声将人偶视作人类,甚至是……朋友?却又一厢情愿,代做主张。

长正:他是我的下属领回来的,理应由我对他负责,这正是出自朋友的爱护之心。埃舍尔先生与其向我提出非议,不如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不要让丹羽把你提前送回枫丹才是。

第二场

倾奇者:近些日子,知晓我人偶身份的人似乎越来越多了,尽管出门都有意用衣物遮掩关节,我身为人造物的本质还是被那位枫丹的机械师看了出来,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他一有机会就向他人透露这一发现。

桂木:他对你感到好奇,但碍于长正大人对你的保护,没法亲自来找你的麻烦。

倾奇者:即便不曾知晓我的人偶身份,别人也是要对我感到好奇的,这就是倾奇者这一称呼的来源,但这一称呼同时也表明他们把我视作最基本的同类,所区分的只不过外表。

桂木:那位机械师常年只与机械打交道,在揣摩人心上显得生疏又天真,除了我们,鲜少有人与你有深的交集,在一群本就漠然之人间流传的谣言最不会对你构成威胁。相反,越是亲近,其中的挑拨才越有价值,然而我们早就知晓你的人偶身份并接纳你了不是么?

倾奇者:我……可他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再怎么说也比生来便无心的人偶要更为合群。

桂木:人类中难道就没有更偏向器械的异类?生而为人却羡慕手中的机械,于是让身体同机械般单调而规律地运转,简言之,有心之人的心愿可能是摒弃一颗心。有人将精神赋予物品祈求达到物我合一的境界,即不知手中刀剑是我还是我为刀剑,其中最为极致的代表便是一心传,丹羽大人便是一心三作中的其一。一心传的刀匠太过看重心的作用,而这位枫丹机械师则太过轻视,只不过他究竟是出于自己的愿望将性格变得如此扭曲还是像长正大人一般背负着异于常人的难违的命运?

金次郎:(上,举一柄长卷)报!长正大人的新刀已锻成,名为大踏鞴长正。这把刀长正大人已经过目,遂派小人送来与二位一同赏鉴。

桂木:(接过刀,双手捧着,端详后)好刀,真为长正大人感到高兴!

金次郎:这柄长卷之美不仅使参与锻刀的工人们为之折服,就连路上的无关之人也驻足流连,小人已经听了一路的赞美之词。

倾奇者:我虽不懂刀,却也感到欣喜,这证明大家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金次郎:其实小人还有一事需要传达,今夜宫崎大人有意举办宴会庆祝大踏鞴长正之锻成,给长正大人一场惊喜。但此事需要保密,毕竟以长正大人的性格肯定不会同意如此铺张。

桂木:有劳宫崎大人费心,我这就派人去准备。

金次郎下,桂木东走西走安排人手,心中的愉悦难以掩饰

倾奇者:愿望抛弃心灵的人类,定是将情感视作了某种需要舍弃的缺点,然而情感之波动如同水中涟漪,不同于打铁,只需灼热的温度便可使之平展,波浪起伏实在难以抚平,恰似那连续的音符之于诗人手中拨动的琴弦,即使放下诗琴其余韵亦可绕梁三日,久久不绝。舍弃心,如果是生来便缺少心的我要做到还算容易,生来便与心融为一体的人类难道真可以做到?

桂木:最为广阔的心湖也可以烧干,最为动人的音乐也难免遭遇遗忘,(坐下,抚摸刀)唉,谁人不愿时光永驻,不愿遗忘之风不再吹拂,而我现今的愿望就是将时间永远停在大踏鞴长正刚刚造好的这一刻,永远保留这份喜悦。

倾奇者:难忘的时刻么?遗忘的反义词是永久怀念,永久怀念,这便是心的愿望。桂木永远记得长正的恩情,以至于想要永远地留存这对于长正而言非常重要的一刻,而我也永远记得你将我从借景之馆带出的那一天,正是那一场意外使我现在能够坐在你身边体会与你相同的心情,而非孤独地与红叶相望而无法互相理解,因此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我的愿望也正是将此刻永驻。

桂木:傻小子(怜爱地摸人偶的头),你的未来比我们长,值得铭记的时刻还有很多,愿望何必与我相似。若是感谢我,就与我拉钩,用我教给你的技能好好照顾好自己。

倾奇者:(脸红)我的厨艺,你应该尝过的,已经取得很大进步了。

桂木:哈哈哈,不得不说,确实是已经可以让我放心的好小子了。只是你做的餐饭点心味道仍有些淡,尤其是点心,难道你吃不惯甜食?

倾奇者:点心是按丹羽给我的配料表制作的,那些都是他最爱的点心,应该不会有错。

桂木:丹羽大人平日里春光满面,但实际心中应该也有所挂牵,他的点心之中糖分很少,暗含苦涩,当然,也可能只是为了预防蛀牙。

倾奇者:丹羽的愿望又是什么呢?说起来,他总是言及风花雪月,花鸟鱼虫,讲着一个又一个书中的典故,却很少谈及自己的事情。

桂木:丹羽大人身为造兵司正,定是心怀百姓安生,至于更为私人的愿望,或许可以问问造兵私佑大人。我与长正大人虽为丹羽大人的朋友,缘分却只可追溯至两三年以前,不论是认识的时长还是了解的深度,宫崎大人都是唯一,毕竟是在幼时就与丹羽大人相识的玩伴。

倾奇者:好,我明白了,正巧就约定在今晚。

夜晚已至,明月当头之时,宫崎兼雄、阿望、金次郎、御舆长正上

长正:(环顾四周)为何将庭院如此盛装布置?

宫崎:还以为你会很惊讶呢,结果好像反应很平平淡嘛。是我吩咐的,新刀锻成之日,总得有些庆祝的氛围。

长正:你让我把阿望、金次郎他们都叫来的时候我就有所察觉,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滥用权力做些多余的事情。

桂木:而长正大人的一贯作风,则是面对友人也嘴不饶人,正话反说。

宫崎:哈哈,桂木说的对,我记得之前你从不知什么地方领回来一个纯洁的人偶,心思单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看正好教教长正如何坦白心意。

长正:他比我还害羞呢,你可别硬要求他出什么风头。

宫崎:我看他只是人多插不上话而已,长正却像个父亲似的处处藏着他,生怕他被人害了。

倾奇者:对不起,是我经历的场合太少才怕说错话,担心给人添麻烦,只是像这样寡言少语原来也会给人增添麻烦……

宫崎: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没有那么多规矩,你只需时刻说出真话就好,正是没什么经历的纯洁少年才能说出真话来,长正认为这是优点,我也认为,毕竟没人愿意接触心怀鬼胎之人。人偶可能有所不知,以前的长正可比现在可爱多了,少年时期的他酒喝一杯就会醉倒,耳朵红得像冬日的梅花!

长正:咳咳,你尽说些没用的东西。说起来,今晚的宴席原本吉三郎也是会来参加的,但他却犯了错误,离开了踏鞴砂。

金次郎:长正大人无需感到悲伤,刀剑无情而人有情,即使离开了踏鞴砂,身负您的教诲与宽恕又怎会有人不肯接纳他呢?

阿望:然而人情丑恶而刀剑美丽,混沌的情感最能藏污纳垢,刀剑挥舞闪过的光芒却在一刹绽放出纯洁的永恒。

宫崎:这也是个爱刀人,已有不少名刀的姿影在他的画卷之中镌刻。

阿望:小人今日能得见大踏鞴长正之真容,已是荣幸之至。

长正:刀剑之间的碰撞固然纯粹,毕竟硬要说的话,执剑双方都只抱着杀死对方的心思。

众人笑

倾奇者:宫崎大人,如果是您,会为了什么而执剑?

宫崎:不必叫我大人,你就像叫长正他们那样叫我宫崎或者兼雄即可。至于你的问题嘛,我的心愿恐怕是斩断他人心中的邪念,所以只在必要之时才挥舞手中的利刃。

倾奇者:那么比武其实是心愿之间的较量?

宫崎:被击败的一方固然会有挫败感,心的韧度也要削减一番,久而久之,落败的次数多了就会感到迷茫。

倾奇者:那么又有没有自愿落败的情况?如果对方的愿望本身就是舍弃自己的心呢?

宫崎:看似是无论如何都会成全对方的死局,实际一刀落下,对方就会落入一无所有的空无。愿望实现之时竟成了愿望的终结,从今往后既有心却无法感知,以为无心却又时刻感到其空虚的跳动,回忆之时不知为何而回忆,泪流之时亦不知为何而泪流,此生再无足够称之为欣喜之事,万事皆乏味,他将如一株太早就被采摘的花在茫茫大地孑然静立,徒然漂泊。

倾奇者:这就是抛弃心的代价……

长正:不必受心愿之苦,无异于将时间静止,所谓的代价宫崎虽然说的悚然,但这只是存在于我们幻想中的,意志不坚强之人才会面临的一种可能性,实际的后果只有已经成功抛弃心的人才有资格评判,而那个人就在丹羽的府上呢。那位枫丹的机械师,也许是我对他的看法存在偏见,但这偏见却来源于他那时常表露出的轻佻傲慢,他的内心肯定也曾有过难忍的煎熬,但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他傲慢的自负。

宫崎:长正能感受到的,丹羽应该也能够有所察觉,这样一位怪人,难道丹羽就不曾对他有过戒备之心么?

长正:丹羽心系百姓,恐怕在他的心中只要百姓的生活蒸蒸日上,与这种人合作也未尝不可。

倾奇者:宫崎,你是否知晓丹羽真正的,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宫崎:丹羽小时候体弱染病,犹如折翼雏鸟一般被囚禁在阁楼之中,担心是瘟疫,丹羽的母亲嘱托照料的仆人,在他病好之前绝不可擅自将他带下阁楼。开朗的心性是后来才养成的,幼时他面容苍白,常显疲态,既不见阳光也没有玩伴,只有我会将信叠成纸飞机飞到他的屋中,除此之外竟连书信往来之人也没有,久而久之便形成了愈加封闭的性格。换言之,如今的生活对他来说来之不易,健康的体魄,自由行走的权利,陪伴左右的友人,他所珍视的就是这些,所以他的心愿理所应当也是对这些的守护。

桂木:原来这就是丹羽大人反对长正大人继续软禁人偶的原因。

长正:这些过往丹羽不曾与我诉说,想来也是难言的伤痛。

宫崎:我倒觉得丹羽已经释怀了,那间阁楼他经常派人前去打扫,如今干净整洁,绿植丛生,已是会客室一般的存在。

倾奇者:我有印象,丹羽曾邀请我与他在那里喝茶,那间屋子竟然就是……

宫崎:好了,丹羽要是知道你们为他的故事而悲伤会记恨我的。囚禁的生活并不算太长,美好的日子也才刚刚开始,无论悲欢都不曾长久,他将此当作慰藉,才得以养成乐观的心性,人生多有无奈,面对无可违逆的命运唯有参透并接受这两步,然而有多少人直至死亡也未能走完第一步。

金次郎:借着今夜的月光,我也要尽早看清自身的命运才好啊,若是如吉三郎那般背井离乡……

宫崎:桂木,你将大踏鞴长正拿来,我想与你与人偶倾奇者共舞一曲。

倾奇者:(起身,握剑)长正曾教过我些许舞剑的技法,我只好在此出丑模仿一番。

桂木:(递刀)那么,这把大踏鞴长正就由宫崎大人……

宫崎:不,将它放到倾奇者的手中。

倾奇者:(惊讶地)我么?为何是我?

宫崎:今夜此舞,不为分出胜负,心愿本身并无对错高下之分,我说我只为斩断他人的邪念而执剑,然而邪念又如何让我清晰窥见?阿望说的没错,人心混沌,藏污纳垢,然而正因其迷蒙复杂人们才得以互相理解,千丝万缕之中,人们的愿望互相排斥却又互相包含,也许愿望这种东西只为见证而生吧,见证人一生的挣扎与追寻,无论自己与他人。所以今夜,倾奇者,就让我在这场剑舞之中见证你的心愿。

倾奇者:在宫崎先生来之前,我询问桂木丹羽的愿望,现在,桂木的心愿,长正的心愿,丹羽的心愿我都有所了解。与你们生活的这段时间,我发现人心与其衍生的命运都相当晦涩深奥,而我的愿望,就是获得一颗能够理解这些的心。

宫崎:真是明亮的愿望,世人对于心的意义各执其词,于你而言却似乎是迟到的馈赠,然而如果没有心,你的愿望又是从什么地方流露出的呢?

一曲毕

阿望:三位大人的剑舞实在令人感动,今夜我将赶工为大踏鞴长正绘制画作,只为将此刻永久铭记。

长正:我看到那人偶手执长剑,胸膛的金饰随他的身姿优美地摆动,恰似一根飘舞的羽毛,刀剑挥舞之际,簌簌叶落,风沙轻舞,恍惚间那羽饰竟似飞走一般不见踪影,细沙一般融入那绵绵的月光之中。再抬头已是曲毕,倾奇者与宫崎桂木二人规矩行礼,三人酣畅淋漓,面露微笑,那枚羽饰仍挂在倾奇者的身上,却无人察觉那奇异的一瞬,我所见到的终究恍若梦境,只能说与自己听。

第三幕

第一场

长正住宅中

桂木:大人,山上的黑烟已如乌云般笼罩,炉心发出的巨响令家禽四处逃窜,诊所的床铺各加了三十床仍旧不够用,来求医的人们排到了海滩边上,队尾的人知晓轮到自己已是遥遥无期,便以地为铺,忍受了一晚的凉风。

长正:此般惨状我已有所了解,现在埃舍尔和丹羽都不见踪影,难道这场灾难他们二人都是知情者甚至筹划者?不,不,是我累糊涂了,应该能想到是机械师一人的阴谋才对,不该对丹羽也有所怀疑。身为目付却将错误归咎于一个外来的旅客,妄图将一场监管不力所导致的祸患编造成司正与外人的勾结,这样的说辞如何能让将军信服啊……桂木,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丹羽么?

桂木:前去寻找丹羽大人的都一一回来了,无一例外,都没有找到。

长正:祟神之力应该不是突然间爆发的,之前应该早有泄露的预兆,然而数据却被那位机械师造了假,工人们偶尔腰酸背痛也被归因于工作量加大后的过度劳累,那段时间丹羽准了许多假,他们也都表示休息几天后有所好转,竟没能想到那好转是远离了炉心的原因。

桂木:大人不必过于责备自己,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弥补这犯下的过错。

长正:作为踏鞴的第二负责人,唯一赎罪的方法就是自裁,我已经预见我的结果。渺小如我已经无法再对现状做出什么补救,压制祟神之力并非我能做到的小事,唯有等待求援的人从鸣神岛回来,带来将军的救援,同时带来对我的审判。

桂木:不知是否是祟神泄露的原因,海上自昨日开始狂风大作,暴雨倾盆,雷电交加,实在凶险可怕,出海求援的人们乘着那破旧的渔船,多半是死在了中途……

长正:看吧,曾经被俳优奉为不灭的太阳的御影炉心喷出遮天蔽日的黑烟,所有美好的愿景一同落空,只留遍地无助的哭喊。埃舍尔,如果这是一场棋局,作为你的棋盘上的棋子的我们究竟起了什么作用?

倾奇者:(上,身后跟着几个百姓,焦急地)长正,我有一事相求。

百姓一:大人,请派遣倾奇者前往鸣神岛啊。

百姓二:那枚金饰是将军大人所赐身份之证,定能救众人于水火!

倾奇者:是的,请准许我乘船离开,我的身躯与常人不同,海里的鱼儿不会以我为食,猛烈的海风也不会将我撕烂,倘若那位鸣神岛的神明听得到我的呼喊,我也会求她将盛怒般的雷雨稍作平息。此番前行我将以众人的愿望为船桨,以众人的期盼为船帆,只愿不再听到哀求与哭泣。人之命运,凄惨无常,此中的无奈今日我才得以真正明白……

百姓一:(哽咽)倾奇者是最后的希望了,我们只能这么做啊,大人。

百姓三:如果连他都不能离开踏鞴砂,恐怕所有人都会死在这座岛上。

长正:好,我明白了(看向人偶)形势严峻,我也将期待寄托于你,作为你的朋友,衷心祝福你一路平安。

第二场

埃舍尔:丹羽大人,您已经下定决心由您来冒险关闭炉心了么?

丹羽:改良技术,加速消耗晶化骨髓,振兴锻造业,百姓生活繁忙而幸福,人们都称赞说现今的踏鞴是一个温暖团结的村庄,这些话你应该也一直听着才对。

埃舍尔:大人这时缅怀曾经的繁荣是何意?灾难已经降临了,尽管我不曾怀疑过您的管理能力和责任心。

丹羽:我的朋友,别再装傻了,我是在指责你没有将任何一句百姓的感谢听进去!但凡有一点在乎那些真心话,但凡有那么一点点触动,你的阴谋都不会继续下去!不从枫丹而来,真名也并不叫埃舍尔,然而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查不到了,我竟就这样放下了对你的警惕。

埃舍尔:丹羽大人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一些,但也更加单纯,只派人监视我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把我留下当作顾问算是正确的选择,现在这台由我制造的净化邪祟的装置是瞒着外部解决灾难的唯一希望。哪怕不是为你,为了长正的前途你也会寻求此法,赶在将军出手之前提前解决。

丹羽:现在你把监视你的人全部杀害,以此骚乱将我引到这地下密室,叫我戴上这装置赴死,我不明白,这难道就是你的全部预谋?你究竟有多少层意图,这一步棋是走在了第几步?

埃舍尔:是啊,您想象不到我的真实身份,也想象不到这踏鞴砂还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那么我先回答这第二个疑问。踏鞴吸引我的,还有一个白纸样的人偶啊。

丹羽:你要做什么!

埃舍尔:(上前,用隐藏的利刃狠狠捅向丹羽的腹部)我将您引到此处当然不是为了把装置交给你,而是为了阻止您拿走他,毕竟比起您,还有更为合适的人选。

丹羽:你是说,咳咳(倒地),你要让人偶去关闭炉心……

埃舍尔:没错,就是那位明明没有心脏却被你们称作同类的人偶。心脏是个好东西,作为一心传代表的您自然更能理解,因为那就是你们锻刀的基本,然而心是一款消耗品,必要时可以抛弃可以更替,这也是心的好处。我要将您的心放入装置再让人偶戴上,看看您的心放入他的身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反正没有您,其他人也迟早利用那位人偶的,我只是提前一步罢了,毕竟若不是有利可图,人类为什么要与非我族类的东西做朋友呢?(端详)对,就是这样的心情,原来像您这样高洁的人死前也会露出狰狞的表情,越是憎恨的心脏越是能够吸收邪祟,尽情愤怒吧,丹羽大人。

丹羽:你为何要这样做……我,我们并不是为了利用他才将他接纳……唯有你,唯有你这样的异类才……

埃舍尔:您可以将我看作异类,甚至是怪物,或者鬼魅,这样您就是输给了无法超越之物,而不是败给自己的愚蠢。不过我也愿意报出我真正的名号,愚人众执行官——博士。丹羽大人?已经死了啊,真是遗憾,我将你的心脏掏出,身躯则扔进壁炉烧毁,至于你的心脏到时能否忍受住炉心的高温,我们拭目以待。

第三场

倾奇者:脚底的白沙从未如此松软,好像在引诱我就此躺下,别再继续那无意义的旅途。天与地之间的距离不复存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都在哭泣,无论病态笼罩的人们的脸上,还是黑烟笼罩的天空的脸上。为什么路越走越长,摊开的卷轴一般咕噜噜向远处铺着,那是用死人的血绘出的,我是害怕看到生灵涂炭的景色,还是害怕听到幸存者对我未能复命的责备?(伸出手向胸膛摸去,没有摸到)金羽已经交给了鸣神大社的宫司,她用那双疲惫的驱赶的眼睛许诺我援兵不久就会赶到,是什么事让她那样焦头烂额,以至于踏鞴砂的惨状都可以置若罔闻。现在我连那枚金羽都没有了,茫茫天地间再也没有认可我身份的凭证,对于神明来说她的造物究竟属于什么,她没有接见我,这说明我的祈求是微不足道的,是啊,她本就抛弃过我一次,而百姓却还以为我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丹羽啊,若你还在这片土地上,能否告诉我我究竟属于什么,不知不觉我竟已经走到了你的宅邸面前。

埃舍尔:你回来了啊,人偶。

倾奇者:你没有离开!为何会这样,长正他们找了你与丹羽好久,机械师,丹羽现在在哪里?

埃舍尔:呵呵,你说那位造兵司正大人啊,他已经畏罪潜逃了。

倾奇者:这怎么可能呢,丹羽最不会做的就是抛弃他的同伴,我仍记得宫崎所说的丹羽真正的愿望……你呢,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你又是怎样知晓丹羽的下落的!

埃舍尔: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激动,你在全身发抖呢,看啊,怀疑与惊惧之情如此逼真,作为人造产物实在是奇特。我么,你们找不到我是因为我一直在地下密室研究补救的装置,你们的哭闹声音太大了,还很刺耳,很容易就会扰乱我的思绪,所以我躲到了地下。这期间丹羽一直陪着我研究,实验很成功,只是需要一个人戴着它前去炉心最深处亲手将它关闭,这时候丹羽便害怕了,你猜猜他说什么?他哆嗦着说他不想死,然后狼狈地逃跑了,还说让我在此等待人偶的归来将装置负到他的身上。

倾奇者:这当真是丹羽的意思?

埃舍尔:地下密室的钥匙就在这里(摇晃),这下整个踏鞴便没有你们翻不到的地方了,尽情去找这个懦夫好了。

倾奇者:丹羽在同伴与自己的生命之间选择了后者,自幼多病的他做出这样的选择也不奇怪。可是,不是的,我明白了,丹羽只是没有将我也当作他的同伴而已……不该如此惊讶的,友谊是如此脆弱的东西,我早该体悟的到,而在其中作祟的正是虚假。二分的情分被吹嘘成八分,我可悲的量尺就像流的过慢的沙漏,在一点一滴的滞后中被人抛弃,人的无常的命运啊,今日仍在欢笑明日便充满嚎哭,人的情感也是如此,今日仍以朋友相称明日便形同陌路,只是我还未能习惯罢了。我还留在丹羽把他的腰带系在我的腰间要保护我的时候呢,可现在他就要推我出去代替他承担死亡了。

埃舍尔:去吧,人偶,丹羽正是愧疚得不肯见你才让我代他为你绑上这装置,而当我向他人征求意见时,大家也都同意让你去做这替死鬼。

倾奇者:我的身份已然明了,是一名死不足惜的人偶替死鬼,这便是丹羽给我的答案。既然如此已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我心中也认为我是关闭炉心最好的人选,哪里有什么不对呢?我这就上山去,请让我独自前去吧。

————

倾奇者:那火炉的高温犹如地狱之鬼火,炉心泛着狰狞的光芒,看不清的黑烟为其附着一层鬼魅的气息,靠近它的一切都会因它滚烫的烧灼而化作蒸气。然而似乎是这装置保护了我,使我得以侥幸身还,尽管十指剧痛,皮肤剥落,身上多处烫焦,但我还是靠着人偶的身躯活了下来。已经发生的变故无法清除,但能及时地遏止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那远方站着的是埃舍尔么,难道他这一路都悄悄跟着我?

埃舍尔:没想到你竟真的得以生还(笑),我的研究总算证实了我的猜想。

倾奇者:为何站在这里,你的笑令我感到不快。

埃舍尔:只当我具有超凡的好奇心吧,人偶,我只是好奇实验的结果而提前来找你而已,山路可真是一如既往地不太好走。另外一件事就微不足道了,在你关闭炉心的时候那位八重宫司带兵来过,见情况已有所改善便原路返回了,只托我将这枚金羽送还给你。

倾奇者:这枚羽饰对我意义已不大,不过戴在身上可以时刻提醒我一切悲剧的源头和我曾受到的屈辱。你的实验应当是这台装置,关于它我确实有话想要问你。戴上它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蓬勃的活力,虽然是赴死,但这一路上我都未曾感到害怕与遗憾,难道你在其中加了什么改变精神的药物?装置中保护我的,究竟是什么?

埃舍尔:(从装置中掏出一颗干瘪的心脏递给倾奇者)如你所见,是一个人的心脏。

倾奇者:这是什么不详的诅咒!

埃舍尔:这怎么能是诅咒呢?一颗心脏,这可是你的心愿之物,是由丹羽亲手杀死一个无辜的百姓后送给你的礼物。

倾奇者:让它就此埋在这泥土之下吧(将心脏扔弃,痛苦地干呕起来),多么丑陋,寄托了恶意与欺骗的心脏,求你快快腐烂,不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已不能再承受这戏谑的愚弄,将我的愿望……将我的愿望!如果要侮辱我,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作践我在那皎洁月光之下的坦白!

埃舍尔:所以我常说机械才是最完美的造物,即使是引发滔天罪恶的御影炉心,只要关闭开关就会重归小狗一样的乖巧。无数场实验,稳定的物质碰撞出绚烂的火花,我想要享受它们带给我的惊喜,仅此而已,拥有如此清晰的行事逻辑,难道不比那些复杂的人好相处的多?

倾奇者:(没有理会地自言自语)今夜又是一个月夜,黑烟散去,月亮便又轻巧优雅地爬上枝头了,它就像一面破碎的镜子,以自身之姿嘲笑善变的人类,它越是美丽而洁白,其映照的人间就越是丑恶。就请今夜的月亮作新的见证吧,我要抛下这一颗心脏,忘记与丹羽等众人共同生活的过往,恳求月光不要怜悯,永远保留世人洗不净的罪恶。

第四幕

第一场

多年以后 稻妻海边

倾奇者:你是什么人,为何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孩童:我没有名字,我的父母在为我起名之前就已过世,我无依无靠,所以在这街上游荡。

倾奇者:你就像一个幽灵,一个从过去投来的飘摇的影子,我已决定不再同人类共同生活,那是多久前的事了?人类的计时方法对我来说已无意义,可自从遇到你后我重新开始注意起了日升与日落,是的,那是为了确定我真的每日都能遇到你,虽然也许是我在不知不觉中总想要寻找你的缘故。

孩童:咳咳,现在是晚上,乌云遮蔽了月亮,没有什么影子。这么说,你也无依无靠么?

倾奇者:是啊,晚上,命运是最为鬼鬼祟祟的小偷,总在夜晚偷换人间的喜怒悲欢,它却不知道有的人生来命运就是相同的,譬如都是没有名字的流浪者。只是父母的概念对我不适用,但要说被抛弃,总是有人将我抛弃的。

孩童:这是我今天刚捡的堇瓜,还有剩余,我们一起烤了吃吧。

倾奇者:你平时就以这个为食?

孩童:有时也摘些草药混着,例如鸣草,但那些并不如堇瓜解饿,咳咳咳。

倾奇者:可怜的人,年龄还这么小……我来帮你烤吧,生火是件危险的事情,在这期间向我多讲讲你的情况,如何?

孩童:好啊,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自从照顾我的邻居也病逝后,我只与棚边的野猫说过早安与晚安。咳咳,我记得我的爸爸妈妈都会打铁锻刀,爸爸是一名矿工,一场灾变发生后,工厂的管理员病逝,不久我的爸爸也病倒了,我的父母相继过世,死前他们也与我同样,咳咳,不停地咳嗽。

倾奇者:我明白了,是命运的丝线从那时延展到了现在,蛮横地束住了所有与它有关的人。真是不讲情理,你身上的病呢,难道也很严重么?

孩童:我并不是时刻都会咳嗽,平常的劳动也都能做,只是我力气还太小,没有地方愿意招一个小孩做帮工……

倾奇者:不要勉强自己,你的住处在哪里,我们把堇瓜捧回去吃。今后由我来负责你的吃食,外面的空气对你的病情是不利的,我会尽量给你带来不同于堇瓜的食物,就算要捡也由我去做。

孩童:那么,既然与你分享了我的过往,你也要把你的故事分享给我听,因为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起生活的家人了。

倾奇者:稚嫩孩童的话语就像淙淙流水,清澈纯洁。从今往后我们便是一起生活的家人……即便失去了家仍然没有失去家的概念,他有着比我更为坚强的意志,家人,家人……

第二场

露风的木屋 这便是孩童与倾奇者的居所 里面的家具大多也已经破破烂烂 唯有孩童的床榻较为整洁 是倾奇者从其他废弃的房子里搬来的

倾奇者:尽管一刻都不愿与你分别,但我必须出门做帮工,这样才好摆脱吃堇瓜的生活。只是我仍然害怕你会感到孤独。

孩童:我只要能与你道早安与晚安就不会。

倾奇者:早安代表对新一天的期待,晚安意味着对今日生活的满足,只愿这时的问候语不再出自于习惯而是发自真心。

孩童:而且,你会赶回来陪我一起吃饭,睡觉的时候也会牵着我的手。可是你的手……我的双手在烤堇瓜的时候曾经烫伤过,而你的手简直就像全部被火焰烫过一样。

倾奇者:啊(略显惊慌地背过手去),因为我是人偶,所以就擅自去做了些危险的事,如果要深究的话,也可以说起自一场背叛。

孩童:背叛?

倾奇者:是的,背叛起自于承诺,但有时也起于一场误解,那一场背叛就起自于后者。我们立下过互相陪伴,一同生活的承诺,我只愿作为家人的你不会再次背叛我。

孩童:我不会背叛你的,咳咳,不如我们来拉勾(伸出手),拉勾勾,谁先背叛谁就是小猪。

倾奇者:(愣住)拉勾……曾有一人也要与我拉勾……不过都是往事了……好,我与你拉勾,今后我也会好好地照顾好你。

孩童:虽然总是让你做饭,但你的双手已经受伤太多了,我的双手虽然不比大人有力度,但比起他们要灵巧许多,你的手也很难做这些精细的针线活吧。锵锵,一个小人偶哦(从背后摸出一个小玩偶),是送给你的礼物。

倾奇者:(接过)白色的服饰,平整的头发,是以我为原型的棉花娃娃,眼角还有一颗忧伤的泪滴,倒显得有些滑稽。真可爱,我收下了。

孩童:这个娃娃我既参考了你的形象,也参考了童话书中的我喜欢的角色的形象呢。

倾奇者:你喜欢读书?

孩童:曾经读过一些童话书,都是小小的温暖的故事,我说不上来,那些故事就像是一个个小亮光一样,比夜空中的繁星距离更近,更美。

倾奇者:然而故事不过是欺骗的蓝本,是谎话的底稿,最初的表演只为取悦神明,然而神何时回应过人的诉求,到头来只是用绮丽的装饰的幻象欺骗自己。写故事的人不仅用故事欺骗自己,还欺骗阅读它的人,谎称什么人类底蕴的凝聚与传承,到头来却仍旧是原地踏步,仍旧是一场盛大的集体幻觉。人连将感情锁在自己的心中都做不到,竟幻想将它们封锁到文字中,实在可笑。他们的心是存不住美好的东西的,曾经我的愿望是拥有一颗心,然而没人会赠予人偶一颗祝福的心脏,我想要的是一颗永远满载爱的心,这种心却鲜少存在。

孩童:我记得一篇童话故事,讲的是一个玩具士兵的愿望是与跳舞的洋娃娃永远在一起,但他们离得太远了,一个在盒子里,一个在桌子上。士兵的脸上久而久之凝聚了一颗泪滴,那是无法与洋娃娃相见的遗憾,可是他没有心,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样的感情。直到有一天主人不喜欢他了,便把它随手扔进了壁炉里,第二天人们在壁炉的灰烬中,发现了一颗小小的心。

倾奇者:那不是心,那只是心形的灰烬,当被主人扔进壁炉,士兵的憎恨必定大过一切,由这种心情凝聚而成的灰烬也只是借用了心的外形。

孩童:不,并不是这样的,在那天晚上,一阵风吹过桌面,由纸做成的洋娃娃也被吹入了壁炉之中,但她手中拿着的玫瑰花还留在那里,因为那是用锡纸做的,所以并没有被烧毁。在那灰烬之中剩下的,除了锡兵的心以外,还有洋娃娃的玫瑰花。

倾奇者:坚定的爱是焚烧过后仍旧不灭之物,真是的,就连我也要感动了,如此善用象征,就像那位大人一般,所以我才说编故事的人最为巧言令色。(看向孩童真挚的双眼)好吧,故事说的没错,你的理解是对的,原谅我刚刚的话。

孩童: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你也很少对我讲,看来是些不愉快的故事。但世上除了不愉快的故事外还有温暖的故事,这个故事是我对爱最初的理解,而你的陪伴让我更加明白了什么是爱。

倾奇者:我也在一点点地理解什么是爱,你就像是我的洋娃娃……谢谢你的故事,我确实释然了许多。

第三场

倾奇者:算下来,我已经在这工厂中做了一个月的活,如果只是为了自己的生存,我大概不会如此卖力,人偶即便永远不吃饭也可以活下去,而人类连活下去都无比困难,但凡少了那么一点食物,死亡就要来追赶他。这些日子里,我仿佛又回到了在踏鞴砂生活时的忙碌,但这时的我才算真正开始了生活,为了家人而劳碌,而不是像一个容器一般呆呆地倾听着众人的愿望。呵,明明本身就是如此脆弱的生物,却总执着于谈些缥缈的愿望,简直就像是塞壬的歌声盘旋在世间诱惑人们纷纷跳向大海中的礁石。听,有两个人走过来了,他们似乎是在讲踏鞴砂的事。

工人一:你说的那个人是踏鞴砂来的工匠吧,下个礼拜就要过节了,大部分人早已没了干活的心思,那人却一如既往地卖力。

工人二:踏鞴现在人去楼空,邪祟的蔓延虽然被不知什么人抑止了下去,但那地方显然是不再适合住人了。大部分的人都同他一样搬离至鸣神岛做活,一座空岛是不能算作家乡的,他呀,没有家乡可回,哪里还会想着过节呢。

工人一:百姓苦不堪言,那负责这件事的官家定也不好过,将军赏罚分明,更何况那本就是罪人之子,是叫什么御舆长……

倾奇者:你好,我刚刚听到你们说踏鞴砂的事。

工人一:啊!你是何人?

倾奇者:抱歉,突然冒出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被心中的疑问驱使,太过激动。

工人一:怎么,你想了解什么?

倾奇者:不必顾虑我的感受,我只是想征求同意站在你们身旁倾听你们的对话而已。就请继续讲那名叫御舆长正的大人的事吧。

工人二:没想到竟然召来个爱听八卦的人来,官家大人的下落作为谈资果然最为美味,人人都想要打听一二。我听说那名大人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手下,不过是那手下主动提出要顶罪的,行这般不光彩之罚惩用的刀还是出事不久前刚锻造好的得意之作,大踏鞴长正,不过此事一出,也要改名成桂木斩长正了。

倾奇者:啊!(痛苦状)

工人一:你怎么了?就像喝了浓烈的苦酒一般。

倾奇者:不,不,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之前在书中读到过的情节,故事中的命运与您讲的现实如出一辙,我有些无法抽离了。

工人二:艺术源自于生活,这话真不错,不过沉浸于虚构的故事还是得有个度,我只爱那种嘻嘻哈哈的闹剧,每次城中有这种剧上演,我都是要去买票观演的。把心神寄托于过分真实的悲剧之中是有危险的,谁能埋怨我们只爱笑呢,不然就要像这名少年一样站不稳了。

工人一:你说得对,悲剧哪里还需要特意去剧场看,要听悲剧只需几个人围一起喝酒就够了,哪有悲剧胜得过酒后的真言?呀,少年的脸色似乎更差了。

倾奇者:两位不用担心我,关于那位大人,还有其他更多的细节么?还请继续说下去。

工人二:我所知道的不多,不过还是有些细节可讲。那把刀似乎已经被持刀人扔进了壁炉,好像还有一幅画,画那把刀的,也被一并扔进壁炉之中,化作灰烬了。

工人一:热爱锻刀之人亲手将自己的大作扔进火炉么?一切心血付之东流,但这也是咎由自取。

工人二:可不是,那把刀还因那一斩被评了大业物的殊荣……

倾奇者:(跑)仓皇逃跑了许久,这里终于不再能听到那二人的谈论了,为了不使自己陷入癫狂的境地,我必须逃离。(靠着墙滑坐下去)长正哈哈哈哈,长正!你曾说过你永远不会为物件赋予感情,那在斩杀桂木时你对那把刀是否注入了犹豫与悔恨?如果没有,你又何必将这把立了大功的名刀焚毁,如果有,又为何让它获得了大业物的评号。你的人生是彻底两难的命题,清白与官途并非一体,而是无法兼得的两面,你自以为你能通过百倍努力抹去家族污点,然而烙印一般的污点只能被覆盖而无法被擦去,无论污点还是金羽,虽然拥有不同的色彩与象征,它们作为你我的起点,都指向同一个破碎的未来。你所追求之物,从最开始就是缥缈的,只可惜了桂木的愿望没能实现,时光的车轮终于还是碾着他压了过去,连阿望的画卷也化作了灰烬。时间不可能停止,然而人心中的时间可以,愿望消失之时便是时间停止之时,现在的你已经谈不上愿望了,你此后的人生都将为过去的抉择还债,当一个官场的傀儡,活着,唯有活着……

注:大业物(おおわざもの,Oowazamono)即能够切透七至八成的人体厚度的刀剑

第四场

倾奇者:外面似乎异常热闹,难道今天是什么节日么?

孩童:我记起来了,今天是元旦,是要在门口挂草绳,插桔子,门上应该还要系“注连绳”。

倾奇者:那是什么?

孩童:(取过纸笔)嗯……就像这样,锵锵,完成。

倾奇者:纸垂保佑家人在新的一年中可以得到神的庇佑……呵,你喜欢的话我就陪你一起做。

孩童:那太好了,我们一起过节,咳咳,只是需要的材料家里没有,咳咳,你可以采一些么?

倾奇者: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拜托我为你带回来些什么,虽然已是傍晚,但我会去的,你只要乖乖等着我回来。

倾奇者:(出门)越是接近夜晚,稻妻城就越是热闹,起码有祭典的日子会是这样。人们换上和服走出房门,看绚烂的烟花升上天空,仿佛一瞬开放又迅速凋落之花在夜空中争奇斗艳,此起彼伏,却依旧难掩消逝的命运。地上铺满了烟花的碎屑,踩在上面既像是柔软的草坪,又像是柔软的尸体,烟花的绚烂以碎屑为代价,稻妻城的辉煌灯火则是剥削了他处的微光吧。

倾奇者:到处都是卖零食的摊铺,除了草绳也要买一些甜点带回去。节日的氛围,如果能带他一起来观赏才算温馨,只可惜他的身体……陡然间一只黑猫从我眼前窜过,消失在了粉色梦见树的丛林中,它似是从梦中闪出又慌忙躲隐到梦之中去。黑猫,编纂来的不吉祥的象征,我不知为何感到发毛,拿了甜点就快步向家返回。

倾奇者:远离了人间的灯火,只剩头顶的月亮与我相伴,它为我投下慈悲的影子,叫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过去上。

倾奇者:我推开门,只见孩童躺在地上,像死去的鸟雀一样蜷缩,已经没了呼吸。懂事的他应该是自觉寿限将至才将我支开,草绳与甜点都像泪水一样哗啦啦滚落,烟花装点着远处的天空,丝毫照不到他的遗体之上。我将他抱到门外,叫他接受月光的沐浴,不一会,他的脸色也如月光一般惨白。月光一视同仁,因所有人都将在它的照拂下化为惨白的尸骨,尸骨埋入土地,增厚大地以便拉进我们与月宫间的距离,在神话当中那夜空中的月亮也不过是月之女神的尸体,那是来自死人的怜爱与召唤。烧掉吧(一把火烧掉了房屋与孩童的尸体),将一切卷入烈焰,包括这个小小的以我为原形的玩偶,就以此作结,让过去化作灰烬,从今往后我不再是倾奇者,不会再做成为人类的梦,就像削掉半身一般我将彻底削掉自己的过去,逃到永恒的真正的黑暗之中。

倾奇者:(眼泪无法抑止地流出,看着烧毁的房屋)呵呵,难道房屋中央会长出玫瑰花来么?告诉我,丹羽,我为何在哭泣,眼角泪水如何擦都擦不尽,只有鸣草,只有鸣草,我是一株孤独的鸣草,因太早就被采摘,从今往后既有心却无法感知,以为无心却又时刻感到其空虚的跳动,回忆之时不知为何而回忆,泪流之时亦不知为何而泪流,此生再无足够称之为欣喜之事,万事皆乏味,在茫茫大地孑然静立,徒然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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