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我刚刚十六岁,每天清晨五点四十分准时起床,骑一辆红色自行车经过大桥穿过半个县城去全县最好的高中上学。途中有一段上坡路,体力不支的我常常要从车上下来,推着车子前行。在这段路上经常会遇见一个高年级男生,他个子不高,但面容俊朗、身材健美,常见他在天刚麻麻亮的操场上训练,知道他家离我家不远,是体育特长生,但从来没和他说过话。
虽然之前小学和初中的九年间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上这所省重点高中因为成绩优异,入学时还减免了一年的学杂费,但随着课程越来越多、各学科知识越来越艰涩,上高二以后,我便渐渐先从心理上败下阵来。除了文科成绩尚可,常在数学和物理课上盯着老师严肃的脸上那张滔滔不绝、不断迸出唾液星子的嘴而不由自主打盹儿。考试综合成绩排名越来越靠后,婴儿肥的脸上也因此少了青春的活泼欢乐,长挂着羞涩与淡淡忧愁。
那时我常喜欢在校园里开满紫色花朵的藤蔓下独坐,忧愁地望着远方连绵无边的山的轮廓,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像这小城中绝大多数女子一样,嫁人、生子、尘世中讨生活,可能一辈子也走不出这大山,过平淡凡俗的一生;又会不会生活在大都市,做着一份稳定的工作,快乐不多,身边有一个温暖谦和的男子相伴……常这样天马行空地想着,身边来来往往一众青春逼人、打扮入时,美得各有千秋、性格开朗活泼,浑身散发鲜草气息的女同学,越发显出我的不合群与自卑。
青春于当时的我而言是灰色的、压抑的,我看不见确切的未来,也把握不了真实的当下,仿佛所触之处皆是坚硬的壳。一遍遍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有星星的夜晚,说服自己去突破这层壳,多次尝试,依然被困在原地。常常会反复做同一个梦,梦见独自一人走在没有颜色的旷野,整个荒原只有自己踟躇前行,及其艰难地让呐喊声从心底一点点上升到喉咙,寻求周围的帮助,然而微弱的声音很快被耳边呼啸的北风吞没。
我变得异常焦虑。常在夜晚10点钟的晚自习下课后,独自骑车穿过漆黑的小巷,看见家里那个亮着橙黄灯光的庭院,紧张的情绪稍稍舒缓。劳累了一天的母亲还没睡,要等我回家她才能安心睡去。锅里有她刚为我温好的饭菜。想到吃了饭还要再熬夜做堆积如山的习题,想想怎么赶也上不去的成绩,心里便又开始惊涛拍岸,找由头和母亲大吵一架。大多数时候,能感觉到性格强势的母亲对我无理取闹的宽容,但依然控制不住自己困兽般的情绪。一个春天的夜晚,在又一次和母亲无理取闹一通之后,怒气冲冲的我索性骑车离家出走。
2
一个人走在漆黑的夜晚,人家灯火都熄灭了,远处山的轮廓影影绰绰,桥下大河里的水淙淙而流,我的脚步迷茫而恐慌。世界安静得可怕,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很快便想回家,想我那温暖柔软的被子,想母亲烙的葱油饼的味道。然而,自己回去,多没面子。在桥上徘徊良久,夜已深,望向家的方向,多希望母亲突然出现,拽着骂着接我回家……
后来,我骑上车去了班上唯一的好朋友那里,她是我的同桌,叔叔是学校的教职工,给她找了一间单独的宿舍,偶尔下雨下雪的夜晚,我也会在那里借宿。敲宿舍门半天没人回应,我心里一阵着急,难道她也不在,难道我还得主动回去?不甘心的我试着推那宿舍墙上唯一的一扇窗,老旧的木格棂窗吱吱呀呀几下竟然被我推开了,心中一阵窃喜的我翻窗而入。她果然不在,我思谋着她该不是去了另外住校的同学那里,轻车熟路用小煤油炉子为自己热了她锅里的饭菜吃,菜里的叶子似乎是体育课上我们在操场墙根下掐的肥美野菜。然后胡乱洗漱之后躺下。
想起和她初相遇,高二文理分班时,老师安排我和她同桌,一起上了两节课,我依然不主动开口和她说话。课间休息时间,我默默望着窗外欢闹的同学,她双手碰满红薯干在我面前,温柔安静地对我微微笑着。她的眼睛极黑极亮极干净,以后的很多年,我没有再见过那样清澈的眼神。
纯良至极的她,会在路上默默接过陌生老人肩头扛的重物,会主动在身后为堆满巨型货物的人工车使力。她比我只大两岁,家在乡下,但性格沉稳,待人接物不卑不亢,“一泓秋水照人寒”,整个人如深谷中一汪清澈见底的碧潭。彼时,她已经谈了一个男朋友,男孩家中父亲早亡,他是家中长子,相同的境遇与生活背景,让两颗情犊初开的心不由自主越走越近。都是学生,又都没什么钱,因为生活和两颗纯净的心,原本浪漫的花前月下的爱情在他们这里早早打上了与年龄不相符的生活的烙印。她会在休息日和他翻越几十公里的山路,去他大山深处的家,帮他家干农活,做饭,照顾生病的老人。
又想起自己的爱情,那个已经辍学走向社会的男生,他有着至美的歌喉、忧郁深邃的眼睛,他走路抬头挺胸目不斜视,一副骄傲的样子。他曾送过我一支钢笔,说喜欢我写的字。半月前他邮寄给我一套习题,附了一封字迹潦草、语句不通的信件,还是看得我当下心中噗通噗通地跳。冬天的夜晚,我们牵手在校外的围墙下走,谁也不说话,天地幽静,似乎全世界只剩下我和他,偶尔停下来时他会用温暖的手掌摸一下我冰凉的脸颊。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已经挥手说再见走出几步的我回头,看见他还静静站在那里看着我,便忍不住鸟一样再次扑向他的怀抱,他低头吻我,初次接吻的我们笨拙地总是牙齿碰到对方的牙齿,羞涩地笑着,略显尴尬。
想着这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情,心中隐隐担忧一夜不归家里不知道要怎么炸开了锅,他们应该在四处找我吧。迷迷糊糊中沉沉地睡去,天快亮时被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惊醒。是宿舍的主人回来了。对我的擅自翻窗而入,她并无惊讶,还是安静地笑着,嘱咐我时间不早了该起床了,一边去外面给我打来洗脸水,一边张罗着开始煮面做早饭。
秋天的清晨,太阳柔柔地洒满整个校园,几只小鸟在渐渐染黄的草地上蹦跳着、鸣唱着,红彤彤的柿子灯笼般挂在枝头,树下停着一排排自行车,我也将车停在那里。抬头准备上楼进教室时,无意间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是母亲,她站在校园里来来往往的学生中间,面容平静,阳光照耀得她头上的白发越发显眼,我低头不敢看她幽亮的眼睛和额头的皱纹,索性视而不见几步跑进教室。
3
有整整五年时间,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是在这种焦虑不安与自卑的交织中度过的。我的青春没有颜色、很少阳光,但爱和温暖、希望一直在。
几年之后,我参加了工作,在离家很近的一所中学做老师。那时的我已经阳光开朗自信了太多,也是一个秋天,我和她相约在河堤边见面,她依然沉静,但眼神中多了许多对人生的迷茫与不确定。高中期间,她因故中途休学,期间男友考上了外地一所重点大学,她主动提出分手,问她原因,解释是:以他的家境,能出一个大学生实属不易,他将来会有远大的前程,应该有更好的女子来参与他的人生,不是她。后来她又转学去了另外一所乡镇中学补习,彼时已经二十四岁的她再次陷入爱情,那个常年在外地打工的男子比他大好多岁,依然家境贫寒,她每个周末爬半座山去他家帮忙干活。他许了要娶她的承诺,他的母亲并不喜欢她,她眼中泪光盈盈。
九月的风缓缓吹过河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又渐渐恢复平静。她继续讲述,还有一个男子一直喜欢她,他是她青梅竹马的邻居,大学毕业有稳定的工作,他说会一直等着她。她蹙着眉毛告诉我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时间不早了,她要赶班车去学校,我们就此匆匆作别。这一别,就到了现在,再也没了她的消息。曾试图联系,没有结果。
我和那个男孩的初恋也是经历了许多,结果仍然无疾而终。
后来我走出了那座有条大河的小城,在都市有了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嫁了温暖谦和的男子。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带儿子回老家避暑,河岸边的荷花开得正盛,微风送来淡淡清香和凉爽,看着孩子在水边玩耍,我脱了鞋光着脚丫感受水底鹅卵石的坚硬触感。身后堤坝上响起一阵极熟悉的男人嗓音在和一个小男孩说话,应该是父子俩。
隔着迢迢岁月和山水,再次听见这个曾经在年少时无数次走入梦中的嗓音,我心中一阵狂跳,低头静静地,全身像僵住了一般不敢动弹。他认出是我了吗?他会上前跟我打招呼吗?我该不该大大方方走向他,微笑着说一句:嗨,你好!你也在这里,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河水一往无前流向远方。我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听见那个嗓音拉着小男孩走远,心里又重新变得像往日一般,舒展平静中含着淡淡失落。儿子采来一大片荷叶,叶上有几滴晶莹的水珠来来回回滚动,几番之后,终究落下去了,从此消失不见。
生活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依然是人海中最普通平凡的一个,对当下拥有的不太满足,对已经失去的偶尔追悔,对尚未得到的永怀希冀。
生活依然充满未知,不同的是,我已不再焦虑和恐慌,因为知道再大的风暴也有过去的时候。
生活有许多面,或许你的经历感受到的恰好是不讨喜的一面,但不能否定它的美好。
那些曾经陪我走了一程的朋友,你们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