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用文字记录童年,只为了不再想起。
(二)
我的童年有一道触目心惊的伤疤,缝合在岁月流逝中,不论什么时候翻出,依旧鲜红刺目,宛如一朵啼血的杜鹃,凄美,哀艳。
(三)
四十年前,百废待兴。
冬日,傍晚,宁静的小山村。
厚厚的白霜铺满了贫瘠的山岭和荒芜的田洼,山脚下,零落着几十栋泥墙茅草房,尺多长尖锐的冰棱倒挂在屋檐下,似怪兽的巨齿,以大地为砧板,待择人而噬。
村落深处,偶尔传出一两声低沉的犬吠,也毫无生气,打不破这死一般的寂静。
夜,悄然而至,天地间漆黑一片,整个村庄笼罩在无边墨色中。
只有一间茅草房还燃着灯,油灯,昏暗,挣扎斗室的光明。
一个五十来岁的瘦削汉子在四处漏风的泥砖房里来回踱步,他衣着单薄,褴楼,却浆洗的很干净,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每一条深纹都刻着他不平凡的遭遇和经受的磨难, 呵气成冰的深冬时节,宽阔的额头竟隐约泌出了汗水,是焦虑,又似充满期待。
两年前,大雪封山,他眼睁睁看着年仅三岁的儿子在他的臂弯里渐渐冰冷僵硬,他亲手刨坑埋葬了一个逝去的生命,两年后的同一天,即将迎来另一个新生,对他来说,生命的轮回无疑是上天的恩赐。
夜已深,子时,隔壁房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宁静。
中年汉子再也按捺不住,冲入内室。
“怎样?”
“瑞爹,恭喜,恭喜,五十岁当爹,又生中了。”产婆讪笑。
“好……好……好……”中年汉子嘴角轻微牵动,声音有点颤抖,重复说着“好”字,至于好在哪里,他也说不清楚,养儿防老么?他并没有这种观念。他已五十岁了,等不到小儿子长大,已步入老年。 他只上过两年私塾,十二岁背井离乡,随师学艺,十六岁应征入伍,扛起枪保家卫国,一去七年多,出生入死,命如蝼蚁。后因伤退伍,多年后突然被划定为反派,蒙冤入狱,又过了几年,莫名的无罪释放。荒唐的年代,葫芦僧判葫芦案,谁能告诉他什么是正义?什么是理想?甚至没有人告诉他对与错。
他,就是我的父亲。
此时,窗户上还趴着两个孩子,瞪大了眼睛,似乎想透过灰蒙蒙的窗户纸看清屋里发生的一切。
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十二岁,女孩七岁。
男孩显得少年老成,嘟囔着:“我有弟弟了……”
女孩满脸稚气:“弟弟是个什么东西?”
他俩便是我的哥哥姐姐。
(四)
父亲身形单薄,个头不算高,但一点也无损他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
记得有一回,不知道母亲什么事得罪了十里八乡臭名远扬的地痞,地痞纠集几个同伙气势汹汹的找到我家,说是要挣回面子。
五十多岁的父亲毫无惧色,把我拉到厢房,告诉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我吓得浑身哆嗦,父亲很镇定,用粗糙的手掌轻抚我的额头,安慰我:“别怕,只要他们敢动手,今天一个都别想出门。”
定是慑于父亲举手投足间侧漏的霸气,几个地痞灰溜溜走了,没讨到便宜,甚至连一句场面话都没能找回。
那一年,我五岁。
(五)
87年,春天,油菜花开得正灿烂,漫山遍野渐近渐浓递远递减的黄,空气中弥漫着清香,驻足,闭目,思绪便能扶摇。
就在那个美好的清晨,乡村的记忆戛然而止。
迷蒙中我被喊起,家门口停了台货车,父母正往车上一趟一趟的装家什。
我揉着惺忪的睡眼,懵懂的打量着一切。
突然,一股咸腥味冲入喉咙,我赶紧吐出,全是红色的液体,鼻血嘀嗒嘀嗒流下,我用手掌擦了擦,抹在墙上。
收拾妥当,母亲大声吆喝我上车。
“去哪里?”
“进城,以后我们是城里人了。”母亲显得很兴奋。
那个年代,住进城里或许是一种荣耀,我却并不以为然。
(六)
搬家后的生活远没有母亲想象的美好。
他们变卖了乡村的房产,还凑了大半生的积蓄在县城买了半套土砖房,隔壁住了个神婆,姓何,自号“何仙姑”。
哪个年代都是傻子太多,骗子不够用,虔诚的“善男信女”们进香拜神,络绎不绝,从早到晚烟雾缭绕,弄得房间里层层瘴气。“何仙姑”借着“仙气”发了点小财。 母亲打小在她奶奶的影响下,也笃信仙佛,看着隔壁门庭若市,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可能是心理失衡,可能是更年期综合症,莫名被仙人附了体,也搞起了求神问卦、赐水开仙丹灵药的半仙买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母亲已经回不来了,她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也不愿回来。时至今日,年事已高的母亲独居在某个城市的公寓里,再不用感叹住了一辈子烂房,不用遭邻居白眼,但她依然放不下执念,学不会浅笑安然。
一声叹息……
(七)
感恩小学三、四年纪班主任老师,是她,给了我莫大的鼓励,让我感受到了关心和温暖,度过了记忆中最为阴暗的两年,但厄运并没有就此止步,“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命运没有跟我开玩笑,它认认真真地、毫无怜悯地把我从“水深”扔进了“火热”,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八)
五年级,风雨飘摇的家处于崩溃边缘,母亲数次进出医院,父亲疲于奔命,无力独自照看我,我再次转学到几十公里外的乡村小学,寄居在哥哥家。
陌生的学校,有的老师竟然排外,连方言的差异都成了他们取乐的笑点,我像是混进鸡群的鸭子,格格不入,成绩一落千丈,挨打自是难免,校长也说我是城里不要的差生。
回不了家,没有了父亲宽厚的手掌,没有了能为我遮风挡雨的屋檐。
人都有多面性,同一个人在不同的年龄阶段性格迥异。例如我哥,他少年老成,脸上永远带着笑,办事小心谨慎,八面玲珑,赢得了几乎所有亲戚朋友的一致好口碑。有时是另外一副模样:易怒,暴躁,动辄上手,刚愎自负。有时又心细如发,会尽心竭力照顾家人,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亲人。
矛盾性格的形成也许与他的生活经历有关。 我哥十四岁离开父母,到供销社抵职。(抵职,特殊年代的产物,顶替职务。)他离开家时我才两岁,对他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后来从母亲的言语中才慢慢知道了他是家里的顶梁柱,那个年代,有个吃国家粮的儿子,是母亲甚至是全家人的骄傲,当然他也努力做到了人前风光,小家庭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
若问我,那两年的记忆是什么?我只会告诉你,是“我为鱼肉”,是耳光响亮。
(九)
上初中,父亲坚持把我接回了城里。某些事他应该是看出了一些端倪,后来我问过他,他表情凝重,说自有他的道理,是不会告诉我的。记忆中对这件事的印象很深刻,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态,藏着我看不出来的智慧。其时父亲已经六十三岁了,他毅然决然毫无怨言的挑起养儿的重担,不管晴天还是雨天都拖着板车在路边摆摊,赚取一点微薄的收入,仅供糊口。和天底下所有的父亲一样,要把最好的东西送给儿女,他给我买最白的衬衫,穿最亮的皮鞋,做最香的辣椒炒肉,过年时富人家孩子有的玩具我一样不少。
当时,我应该是患上了某种心理疾病,有了沟通障碍,终日沉默寡言,害怕和人说话,害怕无端的指责,木偶般循规蹈矩,怕做错了事,怕一不小心成了别人取笑的对象。
家,是记忆中的痛。
我和父母住半幢狭小阴暗的泥砖房,在周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群里,更显得颓败破落。下雨天,家里的盆、桶就不够用,外面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 “穷居闹市无人问”,“龙游浅海遭虾戏”,夜深人静,父亲总会沙哑低沉的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话,凄清的长夜倍添凄凉。
每到除夕,屋前屋后的人家把鞭炮当成炫富和斗富的工具,整宿整宿的炸,轰隆隆炸成了雷雨,绵密不断,每一声鞭炮的轰鸣,都像一个霹雳,震得我浑身痉挛,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初一早上家家户户串门拜年,我家没人来,父亲不愿意去别人家,母亲也不愿这个时候串门,也许是她觉得“烂屋住低人格”(土豪邻居的话),低人一等吧。偶尔有邻居进屋说句“恭喜过热闹年”,我猜测只是图个方便,抄个近路,前门进,后门出。
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心灵鸡汤告诉我们:“你吃过的苦,会照亮你未来的路”,那很扯淡,你的不幸很多时候只是照亮了别人的幸福。
(十)
童年是什么?
是不知疲倦滚动的铁环,
是翻来覆去无谓输赢的三角纸板,
是过年时提着灯笼挨家挨户送恭喜讨来的糖果,
是姐姐的白眼, 是她讨厌我又干不掉我的无奈,
是家门口永远等不到成熟的一串串芭蕉,
是父亲指尖缠绕飞舞的竹条。
(十一)
童年是什么?
是春天屋后的桃花,
是夏天弯腰的稻穗,
是秋天高远的白云,
是冬天晒谷场上的雪人,
是隔壁班女生最美的侧影。
(十二)
童年是什么?
是不知道何时落在脸上的巴掌,
是母亲用异样的腔调歇斯底里的吟唱,
是父亲颓然无力的长叹,
是贫穷而促生的邻里矛盾,
是猜忌,是懦弱,是迷信,是惶恐,是病痛,是愚昧……
(十三)
人生其实没有奇迹,所有的偶然皆是必然。
时过境迁,物人皆非,“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那就这样吧,“此生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生”。
(十四)
童年的悲欢、希望、忧伤、美好、恐惧,终如一梦,成为了过去,无处追寻,也无须追寻。
(十五)
愿孩子们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免于物质的匮乏,免于精神的恐惧! “一天天长大,甜梦中有大白兔黏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