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临走的时候,把老曹临终托付的两件事告诉了细芳,说等诗集出版了,版税归她。女人看着我,我看出她眼神里很疑惑,她压根不相信会有什么版税!
我带着老曹的诗集,到车站办理了托运,背着厚厚一沓诗稿,登上了返程的列车。一个诗人,在这个冬天里死了,他的诗歌能活下来吗?一路想着,心酸了一路。
1
汽车颠簸了三个小时之后,到了事先预定的酒店。汪明顺一边下车一边说:“先找秘书长李德全交参会费用两百元,然后领钥匙找房间休息,中午十二点准时开饭,饭后向龙湾出发。”
李德全旁边坐着一个女的,正是我在作协里撞见的那位。她负责收钱,李德全一面登记,一面和她说笑着,说到尽兴处,女人便放浪地笑开了,恍若无人。我把钱交给她,从李德全那里领了钥匙,赶紧离开了,脂粉味儿呛得头晕,便知道这是一个俗极了的女子,也知道了李德全的品位。
“还有没有没交的了?”李德全一面清点着登记的人数,一面喊着。没有人回应,他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人应,他开始收拾东西了。就在这时,角落里走出一个男人来,四十岁光景,寸把长的头发很倔强,皮肤微黑,毫无光泽,显得有些不健康。眼神呆滞,散淡得很,看上去毫无生机。穿着古旧,一件蓝色的长衫,可能觉着热,敞着怀儿,露出了里面贴身的红色衬衣。下身是一条灰色长裤,蹬着一双布鞋。他的贫穷已经完全暴露了。或许是因为贫穷,才自卑得很。他一路低着头走到李德全面前,还没开口,脸就先红起来。
“名字?”
“顾海。”
“嗯?”
“是我的笔名。”男人嗫嚅着。
“本名?”
“曹有福。”
“喊这么多遍没听见吗?”李德全瞪着眼前这个另类的男人。
“李老师,我——”
“别磨磨蹭蹭的,就差你了。”李德全有些不耐烦了。旁边的女人没有说什么,一脸鄙夷的神色看着这个可怜的男人,或许,所有贫穷的男人在她的眼里都是可鄙的。
“李老师,我能不能——”曹有福一只手放在上衣兜里,好像在摸着什么。
“快点交钱,你怎么回事?”李德全的语气很刻薄了。
“李老师,我没钱啊!”曹有福终于鼓起勇气,但是声音极低,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离他不远,有几个人在盯着他,他们想看看这个另类想搞什么花样。
“没钱你来干什么?”李德全怒了。
“李老师,这个机会对我来说很重要,听说省作协的老师来了,我想多学点东西。”他用几近哀求的语气商量着被他称为老师的作协秘书长兼副主席。
“这次笔会是自费的,别人都交了,你不交就要占用大家的活动经费,这让我很难办啊!”李德全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李老师,我这里有一百元,从朋友那借来的,我把这交了,就让我参加笔会吧,我都已经来了。”男人的眼睛里泛着晶莹的光。我有些看不下去了,决定上前帮老曹向李德全求情。
没等我走到近前,李德全旁边的女人说话了:“李老师,他也够可怜的,这样子了,还想参加笔会学点东西,这份执着挺可贵的,就给他一次机会吧!”
女人的话真管用,李德全接过老曹手里那张已经皱了的票子,一边登记一边说:“还不快谢谢张老师!”
老曹赶忙伸出手去,他想以握手的方式表达对这个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了他的女人。他的手已经伸出去了,女人却抬起手放在嘴边,假装咳嗽起来。老曹的手僵在半空,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嗫嚅着:“谢谢,太感谢了——”
女人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老曹从李德全手上接过钥匙,上楼找自己的房间去了。
2
老曹走了,围观的人也都上楼休息了,一边走一边议论:这人是哪的?都穷成这样了,还来参加笔会,真是的!什么样的人都敢搞文学,什么样的人都敢称文学爱好者,可笑!
中午十二点,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下楼用餐。刚出房间,就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乱哄哄的,门口围着几个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我快步走了过去,挤过门口的几个人,进到屋里——老曹的房间。床上摊着一个布包,布包解开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十几本书。老曹手里正拿着一本,向其他人介绍着,这是他新出的一本诗集,收录了他近几年来写的三百首诗歌。
我走过去,拿起一本,很薄的一个小册子,一百多页,封面设计很唯美,给人很舒适的感觉。信手翻开,读了几首。虽然自己从来没有研究过诗歌,也没有写过诗歌,但是对诗歌的热爱之情却不低。上学的时候,在图书馆借的顾城和海子的诗集,让我爱不释手,读了一遍还想再读。
刚才登记的时候,老曹说笔名叫顾海,怕是他把顾城和海子融合到一起了,真有老曹的。我这么想着,同时,也深深地被老曹的诗歌感动了。没想到,这么穷酸懦弱的一个男人,竟还真有顾城和海子的遗风。我一边看,不禁叫出了一个“好”字。我这一叫好,屋子里的人都拿起一本,翻开看了起来,也许他们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写出什么好诗来,必须要亲自鉴定一下。或许是刚才有人喊了好,便不敢贸然提出异议,或许真是被老曹的诗感动了,屋子里一时人声唏嘘,说没想到,还真不错!没看出来,还真有两下子……
见大家说好,老曹找回了许多自信,便在尊重客观事实的基础上添点油加点醋卖弄起来,讲述自己这几年为了诗歌创作付出的艰辛,如何一首诗歌改了几遍甚至十几遍,如何为了一首诗几夜不眠……原来老曹的口才这么好。
人们翻了几页之后,便开始点头赞赏,说值得收藏,是一部不错的作品。或许他们并不很欣赏,但是既然有人说好了,那就也要发表点与主流论调一致的观点,要不,岂不显示自己的不高明!我看着他们的嘴脸,感觉有些好笑,像是披着“皇帝的新装”。
“给我签个名吧!这本我收藏了。”不知道是谁先说了这么一句,于是手里拿着书的人纷纷嚷着要签名。老曹兴奋起来,看见这么多人对他的作品表示认可,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会给每一个人点头,给每一个人微笑,然后掏出笔来,手却抖得厉害。人群里就爆发了嘲笑声和议论声,说老曹没出息,这么点小场面就吓这样了,真是没见过大世面。还有的说,刘明签名售书的时候,那场面才叫震撼呢,人家都能稳如泰山,丝毫不紧张。那是啊,要不人家怎么能当主席呢?老曹能和刘明比吗?……老曹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长长地吐出几口气,情绪稳定了一些,拿笔的手不再抖了,开始接过第一本书,在扉页上,用行楷庄严地签上“请xx指正”几个字,然后双手捧给人家。一共签了十三本,签完,老曹收起笔,又是一阵长出气。人们拿到签了名的书之后,正准备离开,不料却被老曹拦住了。老曹显得有些紧张,手又抖起来,连腿也抖上了。
3
“诸位老师,这书不能白送的,是我自费出版的,有本钱的。今天有幸得到诸位老师的认可,就不按定价收了,把本钱给我就行,书号费加印刷费,每本约合十元……”
“什么?”这声音是十三个人异口同声发出来的,十分响亮,很有穿透力。老曹着实吓到了,呆呆地看着每一个手里拿着他诗集的老师,不知道如何是好。
“要钱?哪有这事!”
“作协里还没有这样的呢!圈子内互赠作品是常有的事,哪有收钱的啊?”
“是啊,也不看看自己是谁,这都写的什么啊!还收钱?拿他一本书,让他签上名,是为了鼓励他,还要钱?”
“这事太不地道,人穷志不能穷啊!以后还想在这个圈子里混不?”
“就这,还签名?还要钱?”
……
屋子里像开了锅。
“这破书白给我还没地方搁呢!”一个人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手一扬,把书扔回了床上。他这么一扔,其余的人也都把书扔了回去。
老曹浑身发抖,手足无措,僵僵地站着。看着刚才还说要收藏他作品的老师们把他的作品全都丢了回来。他可能没有料到事情会激化得这么严重,就那么站着,脸憋得通红,嗫嚅着:“有本钱,有本钱,给我本钱就行——”
人们把书丢回床上之后,仍不忘训斥几句,每个人都说了,而且是指着老曹的鼻子说的,说的很难听。
人们数落完老曹之后准备离开,老曹一直没有辩解,即使在他们指着他的鼻子说他人穷志短的时候,他仍是没有还一句口。可是当这些老师们发泄完怒火,准备离开的时候,老曹却突然来了勇气,几步走到门口,张开双臂,挡在了出口:“你们不能走,书上已经签了名字,你们不要我卖给谁啊?”
“咦,还讹上咱了?”
“穷疯了吧!”
……
“老师们,我要的只是本钱啊!按定价算的话二十元一本呢!我只收你们十元啊!”老曹刚鼓起的勇气又烟消云散了,换回了乞求的语气。
“这不是钱的事,在街上遇到乞丐,我还扔个十元八元的呢,十块钱谁会当回事!你这是耍无赖啊!”
“李主席就不应该让他参加这次笔会,少交一百块会费,还不是占了咱大伙的钱,现在又要讹咱们!”
“走,甭搭理他,想钱想疯了!”
“走!”
……
“别走!”老曹重新鼓起勇气,“你们不买,书就废了,你们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书你们必须买!”
吵闹声惊动了刘明、汪明顺、李德全。三人从楼上下来,李德全一眼就认出了老曹,显得有些恼火:“怎么回事?少交一半费用,还闹事?”
“李老师,我没有闹事!”老曹刚要解释什么。旁边的人一把推开他,“还没闹事?李主席,你听听,哪有这样的?”围着的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说开老曹的不是。很乱,但是攻击目标唯一,一致指向老曹人品低劣,还说不应该让他参加这次笔会,开笔会是研究文学,这么神圣的事情,怎么能让这么一个满脑子小农意识的人参加呢?这是对文学的侮辱!
李德全听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人们不再嘈杂,但还在小声嘀咕着。
“老曹,我怎么说你好呢?你都这个年纪了,和我岁数差不多,我是真不好意思说你什么。可是你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都是一个圈子内混的,怎么能要钱呢?再有,费用你少交了一半,本身就占着大伙的光儿——”
李德全用手指点着老曹,每说一句都要点两点。老曹低着头,脸红到了脖子,像个胆怯的小学生做错了事情。李德全每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似乎责任完全在自己,全是自己的错。
李德全终于停止了训斥,收回了手指,抹了一下嘴角边的白沫子。他以为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攻势,老曹会承认错误,给大伙道个歉,就完事了。没想到,他刚说完,老曹的勇气又来了:“李老师,这书我是自费出版的,我只是要了书号的费用和印刷的费用,只是要了本钱啊!”
“这么说,你坚持要钱了?”
“都给他们签名了,他们不买,我也卖不出去了!这十三本书就废了!”
“什么书?拿来我看看!”
老曹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书递给李德全,他希望李德全能够认可自己的作品,进而改变刚才的决定,最好能帮助自己把书钱要出来。
李德全是搞诗歌的,拿着这本诗集像一个资深的评论家要对一部作品给予高屋建瓴的指导一样煞有介事。看李德全这么认真,老曹心里有了点儿底,他对自己的作品还是有些自信的。
没想到李德全翻了两页就把书合上了,用书指着老曹:“我还以为什么精彩的作品呢!就这也敢出专集?还敢签名售书?我们这些专门搞诗歌的名人都还没有出专集,你倒是不怕人笑话啊!哼!”李德全说完一扬手,把书丢回床上,扭头对还在窃窃私语的人们说:“吃饭去,别在这闹了!”说完,他先走出了房间,向一楼餐厅走去,后面跟着刘明和汪明顺。三个主席走了,人们也停止了议论,陆续离开了老曹的房间,去一楼餐厅用餐了。老曹站在床前,傻傻地看着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没有阻拦,只是不停地念叨着:“有本钱的,我只要了本钱——”
4
餐厅里,饭菜已经上齐了,因为老曹这事,耽误了大伙用餐。在酒席上,人们又不免议论起老曹来,说得很难听。
从酒席开始到结束,老曹一直没有下来。是啊,还怎么下来呢?下来了跟谁坐一桌呢?现在这件事情来参加笔会的人都知道了,人们都在谈说着这件事。
午餐结束的时候,我端了两个干粮和一盘没怎么动过的菜,上了二楼,直接进了老曹的房间。
老曹正趴在桌子上,清洗着刚刚用碳素笔签到诗集扉页上的字迹。尽管他十二分小心,还是留下了些许的痕迹。看我进来,老曹并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只是向我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坐下。我把饭菜放在桌子上,让老曹先吃饭,吃完帮他一起清洗。
“谢谢你,小伙子!”
“其实,你的诗写得真不错!”
“真的?”
“真的!”
“我自己也觉得不错,海子和顾城的诗集都翻烂了,终于有所悟,也学着作了一些……”一说开作诗,老曹又找回了许多自信,话也多了起来。
“我也喜欢他们的诗!”
“你也写诗歌吗?”
“不,我写小说的。”
“哦,写小说。”
“嗯,诗歌太难了!我做不来!”
“是啊,太难了!为了这本小册子,我现在一无所有了——”
老曹说完望着那十几本诗集,发了一会儿呆,像是在回忆过去难忘的经历。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出,他是经历了太多的磨难。
“不过还好,我还有‘她’,‘她’现在就是我的全部了!”老曹一边嚼着干粮一边深情地望着那十几本诗集。可见他在这本诗集上面投注了太多的心血,或许这背后还有很多辛酸的故事。我渐渐明白并理解了老曹要书钱,并且只要本钱的心情了。一旦理解了这个男人的苦处,便更加痛恶了李德全及刚才那帮拿书不给钱的家伙们。
老曹很快吃完了干粮和盘子里最后一片菜叶,又开始了清洗工作。他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每一个字,好在是刚写完不久,字迹还没有完全渗入到纸张里,用干净的湿布能够很容易擦去墨迹。我帮着老曹把擦完的书用干纸轻轻地吸去残留的水分,以免干了之后出现褶皱。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十三本书总算清洗完毕,老曹长出了一口气:“谢谢你啊,小伙子!”
“没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不要太在意他们的话。”
“也怪我不好,可是——哎,这书是我自费出版的啊!”
“嗯,你的书能卖我一本吗?我按定价给你。”
“你真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