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五谷杂粮、每天跑步锻炼的我生病了。我生病的情形非常少见,所以偶尔病一次,我奶奶就慌了。她上公共电话亭给四叔打了电话,让他赶紧回家,带我上医院。
四叔在单位里正跟同事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大天,他的工作每天都是散漫的,没什么大事发生,干着小活,侃着大山。也就是到了中午吃饭,单位食堂里如果有溜肉片吃,这是让他提振精神的一个法宝,他会健步飞蹿在排大队的洪荒人群中,抢到队伍前面把肉菜收入饭盒里。除此之外就没什么释放人体能量的机会了。国营单位的办公室或者车间,在四叔的描述中就是这种半昏迷状态。但是今天奶奶的一个电话,让四叔抖了一下精神,立刻请了假往家跑。其实他请不请假单位都不缺他这一号,但此时家里需要他。
因为此时我突然生病了,发烧、浑身没劲趴窝了。我爸妈此时正在山西为国家队效力,上山下乡插队还没有回到北京。最近最快最方便的,就是住在身边的四叔带我上医院。奶奶把我从床上拽起来,从衣柜里找出我的红毛衣、绿毛裤给我套上,又翻出一顶瓜皮帽扣在我脑袋上,就打发我和四叔出门。四叔把懒得快要散架的我架上自行车后座,骑车带我穿胡同上医院。
此时已是人间六月天,我穿戴着这身鲜艳的、毛绒绒的行头,坐着自行车从胡同里飘过,好像天女下凡一样扎眼、卓尔不群。街坊邻居们看见了都窃窃私语:这是生了什么大病了?一路被大家异样的眼神扫描全身,像做了X光一样,我从脸上开始通体发热,终于在由内而外的热浪中苏醒过来。十分钟后到达友谊医院的时候,我已经清醒地自己走路了。
我小时候的医院,门庭冷落鞍马稀,跟现在完全是两个世界。四叔很快挂上号,就把我安置在医生面前了。医生给测了体温,摆弄了我的头和上肢,然后不紧不慢地给出确疹:就是普通感冒发烧。还跟四叔说了一些话,我认为没太大价值,跟闲得没话找话打发剩余时间似的,我都懒得听,坐着打盹。最后医生强调了一句:穿太多了,别穿这么多,否则体温下不来。四叔千恩万谢地跟医生表示都记住了。
就这么简单地看个感冒、抓个药,花了块儿八毛钱,然后我们如释重负地从医院退出来,四叔继续用自行车,把我这个重点保护的彩色大熊猫驮回家。
傍晚,当我一觉醒来准备吃第二次药的时候,感觉自己好了很多,也不困了,也不烧了。病好得快去得也快。四叔看我又活泛起来,他也轻松了,拉开冰箱门指给我看:给你买冰棍儿了,多着呢。我伸着脖子一看,嘿!有雪糕、小碗儿、袋凌,这么多啊!发个烧换来这么好的待遇,太值了。一堆冰棍把我剩下的一半病状全治愈了。我强烈要求先吃个小碗儿,心想大块头袋凌留着以后慢慢吃。奶奶让我只吃半个,说病还没全好。
第二天我就没事人似的上学了,下午放学回到家,看见大红姐也在。吃完晚饭后,我拉开冰箱找冰棍吃。word天呐!冰棍全没了,就只剩下昨天的半个小碗儿。我问奶奶我的冰棍呢?奶奶说四叔和大红姐刚才吃了。我太傻了,本来打算省着慢慢吃,结果都便宜别人了。
冰棍飞了,奶奶递给我感冒药片让我吃了。我才不爱吃那破玩意儿!这时大红姐好心眼地凑过来,哄着我一口药一口咸菜地,总算把药吃了。我对这人精似的大红姐,感情真是老复杂了。
那时我们的内部矛盾,是落后的社会生产同人民群众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之间的差距。
我不生病的时候,感觉自己精力充沛,正义感强,绝对是因为受了评书的影响。那时我天天跟着奶奶听话匣子里说评书,从袁阔成到田连元,几年都没断过。后来只出声不见影的话匣子淘汰了,换成24寸黑白电视机,我终于见着了这老几位的真容。传神的语言加上形体表达,从此让我对他们的崇拜如涛涛江水。如果不是当时不时兴搞这种文艺工作,我没准就当了女说书人。而我对于历史的第一时刻洞见,也是他们的评书故事为我打开了一扇窗户。
因为从小跟着奶奶混,所以兴趣爱好也有点老气横秋的。没办法,当时物质水平有限呀。
感觉轻奢的一段时间,是奶奶订牛奶。每天一小瓶,我从奶站帮她取回来。不管冬天夏天,她都倒进小奶锅里搁火上熬,这是她的养生之道,不吃生冷,活了九十多岁。牛奶在锅里很快就开锅了,表面起一层奶皮,奶香也随之飘出来,馋得我神魂颠倒。然后奶奶把牛奶倒进一个瓷碗里,打开她的点心匣子,拿一把勺,从里面盛出点心渣,一口牛奶一口点心渣地就着吃。我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眼神都直了,心想这是什么好吃的,等我以后有钱了也弄些尝尝。奶奶看见我那没出息样,偶尔赏我一口吃。
虽然吃上总是紧紧巴巴的,但在某些方面,我也能阔气一把,比如包书皮。当时大家基本都用旧挂历纸,所以开学的时候挂历紧俏,偶尔还不够使。但我永远够使,不是我们家挂历多,而是我二姑在印刷厂上班,牛皮纸管够。用干干净净的清一色牛皮纸包书皮,比挂历纸又上一档次。这是我二姑给我的独家福利,我同班同学都没有。然后就有了一次开学发书之后,我邀刘蕊上家来包书皮,不用她带纸。我不是还上她姥姥家蹭吃过炸酱面么,礼上往来,这是咱北京妞儿的传统。
当然除了面子,那个时代的北京人,还有一种苦中作乐的内在精致。或许当时并不觉得苦,因为心里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让我们朝着目标一心一意努力奔跑,流淌的汗水砸进脚下熟悉的土壤,在天光照耀下日复一日,肥沃而滋润,终于开出幸福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