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1 /
如果要对一个人宣誓最极致的爱,你会怎么做?
沈清源说,他会在每件衬衫的袖口都绣上我的名字。这样,只需举手投足,目之所及与我相关。如此,无论身处何地,身旁何人,犹如身边有我。
与沈清源的浪漫截然相反,我是个木讷的理科女,从未考虑过爱一个人需要宣誓,更没想过把对方名字绣在衣服上。对我而言,浪漫莫过于春天陪他踏青赏花,夏天为他冰镇西瓜,秋天陪他囤点脂肪,冬天为他清炖肥羊。如果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年复年地持续,所构建的便是刻骨的爱。
我叫李唯安,人生前22年的英文名字叫Ann。第23年,在与沈清源顺利相恋后,他说,Ann这名字好听是好听,就是单调了点,不如叫Vivian,谐音李唯安,完美。
我含笑不置可否,名字,称呼而已。他却上了心,隔周便穿上新衬衫,袖口用密密的针线端正地绣着两个大写的“V”。他指着那两个字母对我说:“Vivian,你看,我可以带着你去任何地方!再看,倒过来,两个V像不像笑眯眯的眼睛?”
我靠近努力看了一会,答:“噢,它们靠得那么近,倒像个W。”
沈清源怔住了。是我太不解风情。
要是能回到最初,也许我会换个问题问他:“清源,vivi有了,Ann在哪里?”
可惜,再也没有追问的意义。
/ 02 /
初识沈清源,在我接受面试的第十家公司。那时我刚毕业,22岁,像每一个初涉社会的年轻人,懵懂而盲目自信,以为破败的世界等着我们这批社会主义的接班人去改造或拯救。直至在面试中节节败退,方知自己猖狂可笑。
接到沈清源公司面试通知那天,其实我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从这座光鲜亮丽的一线城市灰头土脸离开。还是舍友再三鼓励,我才踏上面试的路,尔后与沈清源相遇。命运真是阴差阳错,人生轨迹的改变,往往在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究竟天堂在遇见沈清源之前,或是之后?
当天等待面试的有五六人,一律女生,看着她们精致的妆容,再看看其貌不扬不修粉饰的自己,我心里明白这趟大抵白来了。也罢,反正这家公司招的是网络编辑,与我室内设计专业相去甚远。
正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中,有人递给我一杯水,我说谢谢然后接过,抬头看,一个戴着眼镜白净斯文的男生正笑意吟吟地望着我。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当然,情感线不发达的我不知道走失的那一拍叫做心动。
后来倒是顺利进了那家公司,硬着头皮干着不擅长的网络编辑,不得不承认那是因为我渐渐醒悟自己喜欢上沈清源。人生第一次心动,我不甘随便放弃,亦不敢鲁莽表白。我像思想觉悟最先进的地下党员,表面波澜不惊,掩盖着荡漾春心,实则是静静潜伏,伺机而动。
那一年,上天对我格外开恩,据我多方的观察以及公司内部可靠的情报,沈清源自两年前从美国回来,一直单身,亦无绯闻对象。他是市场部总经理,工作敬业,按部就班,为人周到,谦虚有礼,在百来人的公司,竟无一人道他不是。想来也是,他堂堂总经理可以给面试生倒水,这份细致温和足以赢取人心。但我特别欣赏他理性克制的一面,正如我喜欢循规蹈矩的人生。
一年后,沈清源忽然向我表白,震惊了全公司,虽然他们嘴里说着“恭喜”,心里写的却都是“怎么可能?”确实,我属于内外都有巨大进步空间的后进分子,站在沈清源身边,像刚从后厨走出来的灰姑娘,蓬头垢脸,满面尘灰。
这个比喻也是沈清源后来打趣说的。他还说,正是我不谙世事、纯真善良的灰姑娘模样吸引了他;虽然我像个未梳洗的灰姑娘,但他口袋里装着仙女的魔法棒,经过他调教,我会成为聚光灯下最迷人的公主。不可否认,这些话对我很受用。他口袋里确实有魔法,常常为我呈现一些浪漫小把戏,尽管在成为他女友之前,我从未察觉他生性浪漫。
就这样,我被沈清源从索然无味的旧生活中拯救出来,从李唯安变成沈清源女友,从Ann变成Vivian。在他的呵护下,我渐渐蜕变,从青涩的学生变成优雅的轻熟女,这是沈清源给予我的自信,他的“魔法”让我相信自身可以散发光芒。我从未恋爱,一旦恋爱便遇上神一样完美的对象,这是何等的幸运。
又过了一年,在我24岁生日那天,沈清源向我求婚。我这个凭借东风坐进南瓜车的灰姑娘,丝毫没有拒绝的理由。同年,我们到民政局登记结婚。婚礼一切从简,与婚前最大的区别莫过于我搬进了沈清源的家,而别人改称我为沈太太。
婚后,沈清源不忍我为不喜欢的工作奔波劳累,让我辞职,待觅得合适工作再重出职场。对于事业,我胸无大志,加上网络编辑的工作实在不适合我。于是我安心在家洗手作羹汤。
尽管后来沈清源越来越忙,在家的时间渐少,但他的细致浪漫依旧,时不时给我制造些小惊喜,绣着两个“V”的衬衫也一天不落地穿上。这样的生活,一年四季安稳而实在。我在细碎的时光中品尝满足。
/ 03 /
沈清源讲究生活品质,尤为讲究衣着,他说衣服是一个人精气神的集中体现,不应马虎。他所有的衬衫西服裁减合身,设计素雅,全为定制。无论多忙,他每两周就会定制一件衬衫。那些衬衫在我看来款式大多一致,没必要过多。他却说:“Vivian,这你就不懂了,每个月的衣着潮流以及每件衣服的用途都不一样。看,这两件白衬衫看上去款式都差不多,但一件是法式扣,一件是普通扣。所以,一件用于晚会,一件用于日常。用途相差甚远,对吧?”
我通常不反驳他,因为无论我说什么他都可以轻易说服我。他简直就是会看透我心思的魔法师。而且,他总还要说一句:“但不管款式如何变化,不变的是VV的位置。每一天,每一件,每一个你的名字,组成我的衣柜,我的人生。”
我脸红:“好啦,老夫老妻不许肉麻。”
他望着我轻轻浅浅地笑着,如同初见。
有时我会陪沈清源去定制衣服。沈清源经常光顾的店是他老朋友廉威开的。时间长了,我和廉威以及看店小妹May都很熟络。
May是个圆脸的小姑娘,二十出头,勤快而懂得察言观色,嘴甜,每次都甜甜喊唯安姐姐好。廉威和May一样开朗,幽默,总爱打趣我:“Vivian,什么时候跟我们清源生个小宝宝呀?说好了,我可算是要做干爹哦!”我羞涩,把求助眼光投向沈清源。他朗朗地说:“我们Vivian还小呢,先玩几年,不着急!”
和沈清源在一起,我似乎更加不懂交际了。反正都有他挡着,交际对我而言无甚长处。身边的同学朋友也渐渐少了联系。沈清源说衬衫袖口上我的名字构成他的人生,其实他何尝不是我的全世界。
这天,我在街上闲逛,恰好路过廉威的店,心念着沈清源的生日快到了,托廉威帮忙选个袖扣或领带作礼物也好。
我信步走进店里。May不在前台,廉威也不在。试衣间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大概廉威在帮客人试衣。别的不说,廉威真是个尽心的服装设计师,譬如每次沈清源来试衣,他也总跟进试衣间帮忙,说是上好的衣物设计往往体现在旁人不曾注意的细节里,他必须确认每件衣服都完美无瑕。
果不然,试衣间传来廉威的声音:“讨厌,你到底还要人家等多久?”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怪怪的,细而尖,像吊起嗓子在说话,我听着一哆嗦。
“我妈答应了,只要我留给她一个孙子,她就随便我做什么。你再等等,最多一年,好不好?”我如同遭受晴天霹雳。这个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声音的主人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廉威又娇嗔:“你看,我在美国陪了你四年,回国又等了你四年,人家真的不想等下去啦!我想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见到你!”
那熟悉声音叹了口气,宠溺地说:“傻瓜,你的名字都绣在我袖口呢,喏,W。W for William。宝贝,别闹了,你知道的,我只爱你。”
我僵站着无法动弹,直至一个尖锐的女声响起:“唯安姐姐!你什么时候来了!”
试衣间的门刷地拉开,露出两张惊愕的男人的脸。
廉威,噢,或许应该叫他William,首先反应过来,怒吼:“May,你死哪里去了,Vivian来了都不招呼一下!”
May无辜地回答:“我刚去了趟洗手间……”
William的宝贝,我的丈夫,沈清源走过来,企图拉起我的手,说:“Vivian,你听我解释……”
我一把甩开,出奇镇静地说:“请不要再叫我Vivian,恶心。请记住,我叫Ann。”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沈清源没有追过来。
/ 04 /
我在街上浪荡了许久,无处可去。手机响了又响,是沈清源。我按掉,关机,继续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小区楼下。远远地一个人跑过来,是沈清源。他在我面前无助地站住,想向我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大概也想对我说些什么,可嘴巴张了又合最终吐出的却字不成句:“V……唯安……”
我无力地摆摆手,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沈清源惊慌失措。原来他不是神,是会犯错、有私心的凡人。
我径直走回家,开门进屋。然后独自进入卧室,把沈清源关在门外。任他在门外焦急地拍门。
打开衣柜,沈清源的衬衫整齐地码着,绣着字母的袖口朝外,占了大半衣柜。我缓缓走近,一件件拂过衬衫衣袖,一个个拂过那些突起的针脚整齐的字母。每个字母都一般大小,各种颜色与衣料相称,精心精致,真好看。这竟是我第一次仔细审查这些字母。这个妻子确实不称职。
但即使我称职,又怎猜得透“VV”原是“W”呢?尽管早在沈清源说“VV”倒过来看像笑眼时,我就说过像W。但沈清源明明是李唯安的丈夫啊,怎能幻成William的情人?不不不,正因为沈清源是William的情人,所以才说服我改名为Vivian,光明正大绣上W……
我只觉天旋地转,星宿颠倒,不知怎么就拉开了床头柜,拿出剪刀。
我剪。一件件地剪。把每一只绣了字母的袖口都剪了下来。一共68只。
门口又响起剧烈的敲门声,我打开房门,沈清源仍在站在门口,双眼通红,衬衫皱了,胡须冒出青根,一见我就关切地问:“唯安,你没事吧?”
我将怀里的床单一扬而起,68只衣袖飞舞在客厅,纷纷在沈清源身上落下,像六月天下起雪。
“把你的W还给你!”
午夜的钟声响起了。仙女棒的魔法消失。脱去水晶鞋的灰姑娘,只是灰姑娘。
/ 05 /
很快我搬离了沈清源的家,重新找了份工作,把离婚协议书快递给沈清源。但他迟迟不肯签名。同一纸婚书,曾给予我巨大的幸福感,如今却成为我内心的黑洞。是什么赋予它伤害的属性?
沈妈妈来找过我。她恳求:“唯安,眨眼你和清源结婚也两年多了,沈家一向待你不薄。但小两口过日子难免有磕碰,要是清源不对的,我去骂他,你多多包涵。家庭要稳定,还得靠孩子,孩子出生之后,就顾不上彼此闹矛盾了!唯安,我知道你还在气头,没关系,我让清源耐心等等,毕竟你是清源唯一肯带给沈家亲戚见面的女人啊!”
我冷笑:“阿姨,那清源都带过哪些男人回家?”
沈妈妈错愕,喏喏地说:“唯安,你是个善良好姑娘,清源也是情非得已……”
我粗鲁打断:“所以这个善良的好姑娘就该去承担他的情非得已吗?我善良是我的本性,他沈清源喜欢男人就去娶男人啊!同性恋不可耻,可耻的是你们蓄意利用无辜的人!”
沈妈妈掩面痛哭,大约没料到绵羊一样的我语言犀利,字字如针。我无心伤害这个慈爱的妈妈。可这个慈爱的妈妈,明知儿子的性取向,仍隐瞒事实支持他结婚,只为保存家族颜面延续香火,又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沈妈妈离开时神情憔悴。我到底忍住了没告诉她,她想要的孙子无论我离不离婚都不会来。沈清源由始至终没有成功进入我,我一直以为他有生理障碍,而我太爱他所以暗下决心包容他。原来他只是对我有障碍,或者,只是对女性有障碍。原来我的沉默不是包容,而是纵容。
不久,我收到沈清源签名的离婚协议书。那一刻,灰姑娘的宫殿之旅如梦幻泡影,“嘭”,被现实戳破。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如果当时我没有去沈清源公司面试。
如果那天我不走进廉威的定制店。
如果我坚决只做Ann。
人生中有无数个写着“如果”的分岔路口,明明有无数幸福的可能,我偏偏选择了有沈清源的“如果”。谁说我没有错。谁说神不爱世人。为免我受于欺瞒,绣在袖口的字母整整作出68次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