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7月18日,庚子年进入三伏天的第三天。雨下了大半个月,天才晴,又逢雨。
想来,这六七月的当儿总少不了雨水的浸泡,这种浸泡像是在发酵: 将地上的鸡毛和天空中的彩虹搅拌在一起,发酵。
小雨将往事酵出酱油色,大雨将新愁酵出鲜绿色,寻往这五彩斑斓的色盘里,偶尔能听见酵室里气泡破裂的声音。
夏天的雨,或生色具象,或剔透痛快,或琐碎漫长,在绵绵稠稠中折杀掉岁月的锋芒,将故事酵得醇正。
下午三点的时候,爷爷撑了把黑、旧的伞从小雨里蹒跚而来。
这个处女座的老头总有些执着,他将这把老伞的内面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延长了它的寿命,而小雨大概因为伞被延长了寿命的缘故,下得更紧、更稠了。
雨滴嗒吧嗒吧掉在伞布上时,凉浸浸地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
他紧了紧外衣,向我走来,没将伞收拢,只顺便擎在廊檐下,想来是不打算久留。
爷爷道:“小卫,我给你看张照片哈,你老祖的,唯一一张了,看看能不能修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照片有些年头了,我们光用眼睛看的话已经看不清了,你用相机照下来修复,看看相机的眼睛是不是比人的好……”
这里的“老祖”指的是爷爷的母亲。
窗外的雨下得紧,雨声将爷爷的声音一阵阵压下去。
我侧着耳朵,听他一遍遍给我重复事情的原委,而我没想到的是,我即将展开一个久远故事背后的思念。
他从怀里掏了半天,动作迟钝,终于拉出了一方小小的红本子。
本子里的纸张泛黄、钴蓝的钢笔字褪色了大半,往中间里翻去,藏着一枚小小的黑白照片,还有一张略微发脆的底片。
爷爷讲起照片里的故事时,他虚弱的声音和雨声混着,敲木鱼似的缓缓道来。
良久,我打断他: “爷爷,这是合照哎!哪个才是我老祖?”抬头时正对上了爷爷浑浊、困倦的双眼。
他顿了顿,说 :“哦豁,对头哈,我忘记你没见过你老祖了!”
脸上的闪过一个笑脸,不是真笑,也不算是假笑,像个高仿赝品,继而僵住。
他叹了口气,又继续道:“最左边这个是你老祖,中间这个是xx,最右边那个是xx,你要是实在修复不了整张照片的话,那就只修复你老祖的吧,其他两个都不重要了。”
我笑着说好,突然觉得鼻子酸巴巴的,有一种自带悲伤的自责感侵袭而来。
和爷爷交代完,我把照片和底片留下。在将小小的红本子递给爷爷时,我不小心瞥见了红本子里更多的黑白照片,噤若寒蝉。
看他捡起地上的老伞,一步步向雨帘深处走去,脚步似乎轻松了不少。
雨滴溅在老雨伞上发出的嘶哑声越来越小,我知道,小雨正在发酵着一些秘密。
爷爷走后,我才开始仔细端详这张照片。看着这陌生的面孔,我脑海里浮起了仅有的记忆:
父亲说,他小时候说话做事很冲,有一次将老祖煮好的汤一下砸翻了,老祖追着他跑了好远,一边追一边重复喊:“你这个‘充军儿’快给我站住!”
老祖裹脚,自然是追不上,而事后也没惩罚父亲。
我们一家总围坐在火炉旁讲老故事,父亲总强调说:“我觉得我奶奶是这世界上最宠我的人,她脾气实在是太好了,”
“她形容一个人做事过分,讲的是‘你这个人太攻了!’从来不肯讲重话”
父亲反复说起关于老祖的故事时,眼中的泪花将眼睑撑得鼓鼓的,眼神总刻意避开我们。
而爷爷对老祖的回忆是这样的:
包产到户之前,村里修水库,那时候爷爷还是一个几岁的孩子,看姐姐们累得不行,爷爷决定和她们一起去做苦力,留老祖一个人在家做饭。
回到家时,爷爷看到老祖坐在地上哭,没力气将簸箕里的苞谷面倒进甑(zèng)子里蒸,老祖对爷爷说:
“我真的老了,怕是照顾不动你们姐弟几个了……”
第一次见爷爷哭,正是听他形容我老祖坐在地上的场景: “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女人就哭成了个孩子。”
簸箕: 用竹子编织成的盛东西的物件儿。
苞谷: 方言,即玉米,玉米面需要反复蒸才能变成玉米饭。
甑子: 多为木质,蒸饭、盛饭的容器。
父亲回忆老祖去世时的模样:
“微笑着,很慈祥,白白的。奶奶走得很安静。”我想,那必定是一种用毕生的爱、毫无保留的付出换来的心安。”
我心知这张老照片的重量,先是在网上搜了大量的照片修复、翻新资料,然后又在淘宝询问了很多关于老照片修复的事宜,最后仍不放心,打算亲自用ps试一试。
对于业余摄影的我,要把照片修复好自然是难事。我一直捣腾到下午五点,仍是不满意。
母亲看我修了半天,唠叨了一句:“老辈的人了,只有你爷爷才和她有感情,你倒腾半天起什么用?也不知道你弄出了个什么花样来……”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告诉母亲:“话不能这么说的,我再试一试。”继而泪眼婆娑。
我想起今年春天时候,疫情肆虐,爷爷要我在杏花开的时候用我的相机给他多拍些照片。
2020年3月21日,我用尼康的老单反,补了一张并不全的“全家福”。
庚子一年,举国上下都在“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今年的爷爷特别执着于捣腾“照片”,我似乎知道这背后的缘由,只是不愿说出来。
近黄昏,窗外还在下着雨,滴滴答答没有着落,便是没了雷声,也杜撰了一份秋雨的淅淅沥沥。
咕咕鸟们在雨中通过战斗来获得交配资格,完败的鸟儿悬空落下,身体砸到地上,扑腾几下就不得动弹了,延后落下的羽毛沾染上雨滴,不轻灵。
谈论这世间浪漫,背后都有鲜为人知的痛楚,而岁月的浪漫,在于浪漫背后隐藏的秘密,这些秘密放在繁华的夏天里,更是被发酵得浓稠。
夏天的故事大多雷同啊,你看这人来人往、人山人海,涌动着、变幻着,而大部分故事的记忆皆不可分享。
每个人的记忆装在胸中,只能从左心房荡到右心房,然后吸收入髓,相伴一生。
母亲困倒在小方桌对面,不肯躺到床上睡,我问她为什么,她答我:
“我还有好多家务事要做,你爸马上就要回来了,我等下还有事要忙……”看她淹没在这柴米油盐中,一脸倦容,却不得停歇。
母亲一直不大会说话,但是看她固执地趴在桌上睡着时,瘦而小,安静得快凋落到雨声里,我的心突然就软了,像雨一样,拧巴得紧。
这种小雨天,只有我和母亲待在小屋子里,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窗内的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窗前的方桌变成了庚子年雨天中的一隅。
在这雨中的一隅,平凡与爱铸造了夏天的记忆,不湿不燥,发酵着、盈余着,且仅属于我。
晚八点,雨还在下,凉浸浸地催促着。
不同的是,雨下得更大了。
我有个习惯:打开便签,记录些有的没的话,却总觉着文字大多词不达意。
总想认真写一写雨天,却总被雨天困扰着。细雨也好,急雨也罢,它们在将旧房子的窗格织得老旧的同时,也让繁木勇拭新颜。
夏天的雨,总这样,也不止这样。
这样的雨
吸地,雾非雾
呼地,花非花
这样的雨
召唤枯树,从秃枝上兀自开出花来
不计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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