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开悟的摩邓女
一辆福特车行驶在泰国北碧府的一条乡间公路上,公路两边是繁杂的草木,间或有一两间当地的民居,多为木屋。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供人休息和等公交车的亭子,一律是用木做的。再往远一点儿看,便是起伏的群山了。缥缈的云像遮羞的纱一样悬在山腰和山的脖子上。
此时正值中午,太阳毫不吝啬地发挥着它的威力。可是这天气却像孩子的脸般善变,转眼乌云来袭,大雨骤落。雨下得又大又急,敲得挡风玻璃和车顶“嗒嗒”作响,不久便转为密密细细的小雨了。
车子拐了个弯,停在路边一个咖啡屋旁边。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快走几步在咖啡屋门前的台阶上脱了鞋,拂了拂身上和头上的雨水便走进去了。
男子点了咖啡便在靠门的桌子上坐下来,拿眼细细打量着周围。这咖啡屋也是木制的房子,从刷的油漆来看,屋子还很新。桌子、椅子一律是古朴简约的木桌子、木椅子。三面墙都是落地窗,另一面墙上挂着前国王普密蓬·阿杜德和象头神的画像。屋顶上吊着两盏复古的吊灯,昏黄的灯光将整间屋子照得十分温馨、怀旧。从落地窗望出去,屋檐下也摆着两张方桌子,台阶两边垂挂着好几盆他说不出名字的葱葱绿绿的植物,有一盆还羞羞答答地吐着白色的小花蕊,好不可爱可亲!他刚进来的时候竟忽略了这一妙处,可见是光忙着躲雨了。如今这可爱的植物正默默地承受着雨水的洗礼。同样默默承受雨水洗刷的还有门口左边的神龛(泰国人的房屋门前几乎家家都有这样的神龛),供奉的香火早已被雨水浇灭,神龛上供奉的水果经日晒雨淋,也失去了原先的新鲜模样。只有神龛前方一左一右两只栩栩如生的老虎,日复一日,不改模样地守护着神龛,承受着大自然所赋予的一切命运。
“在自然环境下,万物无一不在承受啊。”中年男子正这样想着,一个年轻女孩骑着自行车,穿过雨帘,闯进了他的视野。女孩不急不忙地停车,锁车,脱鞋,然后抹了一把脸走进来了。女孩大概二十出头,扎着高高的马尾,几绺刘海由于雨水的关系胡乱地贴在前额上,神情却舒缓从容;模样和肤色跟当地的泰国女孩子也不太一样,让他想起国内的女同胞们,只是她点单时流畅自然的泰语又让他打消了这个猜想。
可能是感受到对面追随的目光,女孩坐下来后,目光便与中年男子的相撞了。她报以友好的微笑,男子也尴尬地回以微笑,随即便转移视线了。
然而不久男子就感受到来自对面的女孩的打量。哦,也许她正看自己这个外国人的新鲜呢。男子稍后便进了后面的厕所。
但男子出来后却迎来了那女孩更加急迫和热烈的目光,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硬着头皮向她笑了笑。女孩将这笑解读成了默许和鼓励,她几步走过来在男子旁边坐下,不顾他的诧异,用压抑着期待和喜悦的嗓音说着标准的抑扬顿挫的中国话:“先生也是中国人吗?你手机响了,我听到了手机铃声。”说着指了指男子桌上的手机。
原来她竟真是一位中国同胞!在后来的交谈中,男子了解到女孩名叫阿难,就在附近的一所中学当汉语志愿者教师,来泰已逾数月。
“阿难这个名字很有意思,佛陀有个弟子也叫阿难。”
“我知道,是那个‘相如秋满月,眼似静莲华,佛法如大海,流入阿难心’的阿难陀。小时候奶奶就经常跟我讲他的故事……我一出生就三天两头大病小病不断,叫父母操碎了心,奶奶就给我起了个小名‘阿难’,说是多叫叫那些三灾五难就不敢来了。说来也奇了,我妈说自叫了这个小名之后,我就不大生病了。”
“许是阿难陀感动于你父母亲人的拳拳爱子之心,暗中守护你呢。”
女孩笑了,她望出窗外,雨还没有一丝要停的意思,她转过头来对男子说:“雨中无聊,如果先生不嫌我烦人,我就给先生讲讲我这几个月的经历吧。”男子自然乐意这样来打发躲雨的时间。
“我来这儿做汉语志愿者教师是因为我的前男友。我们原是高中同学,后来上了同一所大学就在一起了。我很喜欢他,原以为这辈子就和他过下去了。哪里知道世事无常!大四快毕业的时候,他申请去英国做汉语志愿者教师,我也跟着一起报名了。不过他面试通过了,我却没有,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大运气。他安慰我说最多三年他就回来,叫我等他。女孩子对于异地恋的担忧总是多一点儿的,但我没有劝他不要去,只暗暗下决心,明年一定要面上去陪他。天不从人愿,第二年我虽然通过了面试,但不是去英国,而是被调剂到了泰国,因为这边的需求量比较大。我就同意来泰国了,因为他已经决定明年回来,我再等一年去英国也没用了。来泰国做志愿者既能帮我长长阅历,又能让我与他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女孩子对恋爱中的另一半是很敏感的,从他打电话和视频的频率、语气和表情就能看出他的情谊有没有变。我心里不安,面上却只能假装不知,终于他还是提出了分手。收到分手短信的时候,我正在厦门普陀寺游玩,那时普陀寺的木棉花开得正艳,我置身于一片红云之中,心情却一落千丈。我实在不知他这种改变因何而起,只恨时光易逝,人心常变。
“我做不来那死皮赖脸的事,只能同意分手,伤心地来了泰国。虽然来之前我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只有当事临到你头上的时候,你才知道想象之于现实是多么的轻巧。我任教的学校是泰国王室资助的一所中学,接收附近贫困家庭的学生,学校的条件比较艰苦。我住在一楼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那时泰国正处于雨季,房间里的东西极易长霉。那霉是擦了长,长了擦,没完没了。纱窗也破了几个洞,所以平时不太敢打开门窗,怕引了蚊子和其他虫子进来。每次在房间里做完饭菜,打开门窗散味之后,都要灭一次蚊虫。卫生间是在房间外面公用的,水也是在固定的时间来的,存在水缸里备用。这还可以忍受,可是蚊子、蜗牛、蟾蜍、蚯蚓、蜥蜴这些小动物老是光临卫生间实在让我抓狂。
“泰国的学生都很活泼可爱,但他们在课上也活泼得过分,我年纪轻,镇不住他们,加上语言的障碍和经验的欠缺,每节课都上得跟打仗似的。刚开始那两个月,每天往返于糟糕的课堂和糟糕的住处之间,闲时还要‘回味’分手的苦楚,我简直崩溃了,悔不当初。先生你看,当时我心情多糟啊,只看得到负面的东西,好像全世界都对不起我。
“两个月后我生病了,起先以为只是发烧,可是病情反复了好几天,而且伴随发烧还有眼后窝痛、四肢关节痛、恶心等症状,这些症状都证明我很有可能得了登革热。这种猜测加上几天的病痛折磨让我感到无助、委屈又恐慌,因为我听说广州就曾出现过因登革热而死的病例。我也不怕麻烦别人了,让泰国老师送我去大医院检查。
“结果出来果然是登革热,幸好泰国在治疗登革热这方面已经很成熟了,住了几天院也就痊愈了。住院那几天我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了。人经过了身体和精神的折磨后,一静下来能想通很多东西。
“先生,我刚刚跟你诉了那么多苦,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这里的生活很糟糕?其实不是的,实话也有一定的欺骗性,因为实话并不是全部,更何况还有实话所捎带的情绪。要说我在这里一直都不开心,一点儿也不开心,那才是骗人的。心理学上说,你提的问题决定了你的关注点,你的关注点影响你的视野。世界那么大,生活那么广阔,何必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呢?也就不必提‘为什么我这么倒霉’这样的问题了。命运让一些不好的东西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去承受,但是不必过分去关注它们,以使身心摆脱困扰,视野免受阻碍。”
承受!男子心里一动,这倒是和他之前所想的不谋而合。“经历事情然后有所感悟已经是一种幸运。”他说。
“先生说得对,”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之前是有些埋怨我的前男友的,觉得是他让我陷入糟糕的状况之中。这种想法太可笑了……不瞒先生,其实我现在仍然喜欢他。”
“还喜欢着他?”
“嗯,但是现在喜欢他已经不是一种苦楚了。先生听过《摩邓女经》吗?
“摩邓女痴恋阿难陀五百世,后经佛祖点拨,了悟自己迷恋的不过是具‘臭气不净’的躯体,立证阿罗汉道。小时候奶奶经常跟我讲这个故事,以前我对摩邓女是有些不赞同的,怎么能因为佛祖所说的‘臭气不净’就轻易放弃爱情,放弃五百世的执着呢?我向来对痴人痴事比较执着,不过现在我想开了。执着是一番天地,放下执念也是一番天地,两者都没有错。虽然他现在不喜欢我了,可我还是喜欢他,那我就自然地喜欢他。我只是在等,等一个像摩邓女被佛祖点拨然后放下的机会,那时我就从这番天地进入另一番天地了。命运怎样来,我就怎样接受。”
雨渐渐地停了,电线杆上的小鸟悠闲地抖落着身上的雨水,远处山顶上悬挂着一弯绚丽夺目的彩虹,太阳又重新出来发挥它的威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