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言公子之璞玉少年

  我小的时候听得最多的是两个词,江山和江湖。江山是慕容世世代代要守的将来,江湖是师傅心心念念难舍的的过往。

  我不是嫡子,家中有个终日喜欢穿着紫色衣服,对着镜子搔首弄姿的小公爷,尽管也逃不脱严寒酷暑的锤炼,校场上一脸泥水,一身伤痕,可回到家中就有秒变大少爷的能耐,对他这本事的倾佩,我确实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在嫡出庶出的众兄弟中,紫衣与我年纪相仿,也与我最好,但凡有我喜欢的物件,他都先可着我来,如果是只有一件,他便说“这个我瞧不上眼,你要是也不喜欢就替我扔了吧。”

  紫衣没事儿就喜欢往远得八杆子打不着的住在郊外的四爷家里去,和四爷一起熬鹰,驯马。四爷家的院子叫山河居,高高垒起的院墙比城中哪个王爷家的都要高,在这山水间透着气派。

  我自幼机缘巧合拜了江湖中隐退的大能为师,拳脚兵器上的功夫用不到四爷指点。每每和紫衣一起去山河居,就揣着学问上的不解,去请教四爷的内子。四爷的内子和老爹的内子不同,是个男人,但模样却比老娘和我见过的所有女人都要漂亮。四爷或唤他澄儿,或唤他子惠,我未真的拜师,便只称他为先生。

  四爷曾是朝中叱咤风云的人物,可在内子面前就如被熬服了的鹰,驯服了的马,我和紫衣总结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博学,二个是好看。而爹的补充则是不靠谱地吹捧“那人曾是驯服了天地的人物,何况你四爷?”

  不管怎样,博学和好看就值得我们这些屁大点儿的孩子顶礼膜拜了,至于天地之说那还太遥远。

  最初的两三年,紫衣和在山河居偶尔会遇到一位穿黄衫,样貌俊朗的的少年,模样大我和紫衣五六岁的样子。是四爷的子侄叫元举,因为年龄差得有些距离,他不与我们一起玩耍。他很少跟着四爷,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四爷的内子请教一些安邦固国之道,他也不子惠先生的为师父,而是尊他太傅,有时太傅不不便时,他便代为传授我一些文韬之道,待我如兄长一样。

  转眼过了三四年的光景,我还没到束发之年,四爷的内子带了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孩儿回来。来的时候人面黄肌瘦的,望人的眼神里都是真的怯懦和伪装的倔强,不讨喜,元举也不喜欢他。

  可四爷偏偏宠得不得了,说他长得像他那沉鱼落雁的内子。

  我原本腹诽,四爷这爱屋及乌的眼光怎么识得可以展翅高飞的雄鹰和一日千里的骏马,那沉鱼落雁的怕是扔出去的歪瓜裂枣的石头。

  不想日子久了,这孩子养出了些血肉,和他师傅混久了,竟真由砸晕过鱼雁的丑石头,慢慢蜕变成一颗清秀的石子。继而我又发现这还是颗练过吸星大法的学霸石子。

  我顶着比他多出来的近十年的时光,在他入学后的第二年,竟然需要挑灯夜战,搜肠刮肚才辩得赢他,这孩子将来若不是大能便是大邪,若他师傅是将这天地护得固若金汤的山峦,他便是那可以撼动山河的罡风。

  自那孩子来以后,元举来山河居的次数少了,偶尔来时会带些新奇的吃食给那孩子,但却又似不喜欢与那孩子亲近,望着那孩子的眼光里,似乎有怜惜,也似乎有芥蒂。

  紫衣同我于束发之年,披甲去戍边,四爷说没有熬过的鹰,就算展翅也寻不到高空,没有跑过的马,就算驰骋也奔不出万里山河。

  离京,校场点兵时,紫衣和我才知道,那位貌似谦和与我兄弟相称的人黄衫少年,是孝景帝,斛律元举。

  那日他赐我一把剑,说此剑为天下利器,名为承影,他说希望将来我能成为他的承影。

  七年时光,我被熬成了满手是老茧,满眼是风霜,一呼百应的慕容严侯,身材高出老爹半头不说,自诩还有那么一点“若”树临风。

  紫衣却把他秒变公子的绝技,锤炼的登峰造极,回到京中,依然是那飘逸宁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爷。

  边关七载,京中或江山依旧,或似水流年。

  朝中该升的升了,该退的退了,状元榜眼攒了一堆,元举依着四爷内子的法子择才而用,降住了这些文人的心,他原来还真是有驯服人的好手段。

  可惜四爷的内子陨了,朝中的重臣都知道,那位在少年时便损了身子,又因国事伤了心神,即便是后来百般呵护,精心调养,也过不了那不惑之年。

  大限将至,那人到也走得潇洒,只留了那石头孩子给四爷,说“我去信马由缰,领我们不曾到过的山河,现在不与你说再见就不是别离,我在这天地间等你,等你把这孩子交与了我打下的万里江山,你才可来找我!”

  紫衣与我常去看四爷,爷不再熬鹰,只是拉着我们哥俩儿陪他饮酒,他静不下来时就把那马鞍装了又拆,拆了又装,静下来时,就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盯着远处的山河,攥着酒壶的骨节发白。

  那孩子竟真褪了那敲打鱼雁的石子样,如精雕细琢的璞玉,清新俊逸,身材还是纤细,但却顶着与他师傅七分相似的风华月貌。

  那孩子不常在四爷面前出现,似乎是有意躲着,只是在起风时他会拿一件大氅给四爷披上,在四爷喝醉时把他手中的酒换成水,然后再默默地走开,那纤细而又赢弱的脊背挺得笔直,我却依稀觉得那脊背挺着个痛字。

  四爷有时会盯着他的背影看,而那曾慧眼识玉的眼中不再是怜惜,而是深深的恨意。

  我有时会找那孩子讨些对付朝中那些“迂腐”的辩词和论点,他也不与我多言,只是信手将答案用蝇头小楷写在绢帕上。他的绢帕都有桂花的香味,却不是普通的桂花,味道中透着清冷。我好奇问他,他指着庭中的一棵还有些稚嫩的树说,那是百木一树的雪桂,熬过几冬便可在初雪的时节绽放。

  这是那孩子与我说的最长的话。

  转年那孩子也到了束发的年纪,逢大灾年,又有边关大患,国运损,朝堂之上百家争鸣却不得一果,四爷携那孩子入内堂与皇上彻夜长谈,翌日便有良策公示与众,百官信服,再无异议。只凭此一策,就去了内忧解了外患,我见那少年的脊背,似乎已负得起着万里山河。

  堂上要赐予封赏,几道圣旨下都被那少年婉言拒绝,说愿为国、民分忧,却无心入世。

  于是堂上只赐了公子,禁言公子。

  四爷在城内给禁言公子置了一处宅子,少年搬离山河居时只问四爷讨了那棵熬过了几冬的雪桂。给自己的院子起名叫木樨。

  清冷的冬雨,浇不灭山河居映天的大火,四爷那玄色背影,连同那黑色的老马,伴着雄鹰振翅冲破云霄的一生长鸣,消失在天地延绵的尽头。

  我和紫衣去木樨园看望禁言,见他痴立在木樨树下,也不知道他立了多久,头发与袍子早已被冬雨淋透,就像在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他望着我与紫衣的眼神,是万念俱灰的痛“四爷恨我,是因为我顶着师傅的脸,师父爱我,是因为我是他留给爷的牵绊”话音未落他便向后栽去。

  我忙伸手去接他,他栽在我怀里,我不禁打了一个激灵,他冰得如北冥冰川下挖出来的玉石。

  禁言在榻上昏了三日,时而如炙石,时而如寒玉,反反复复地痴笑着说“我就是寄生的虫,依着那丁点儿的情义而生,母亲弃我,师傅弃我,四爷也弃我,没了爱,没了恨。我就干巴了,死了,死了”

  我怕他胡乱挥舞的手伤了自己,就握着他的手在榻边陪了他三日。紫衣每日来几次,指挥着丫鬟婆子端汤送药,每每离去时都伴着一声小公爷温文尔雅的叹息。

  第三日日落时,禁言的烧退了,人有转醒的征兆,御医给把了脉,说已无大碍。我便留着那御医守在他身边,碍着禁言公子的面子,吩咐了,我与紫衣从来不曾出现过。

  上浣将过,这场冬雨竟然还没有要停的趋势,我在辽北大营守了七年,早就忘了这京都的冬雨,我到不在意它的寒凉,只是不喜欢它磨磨叽叽地不痛快。

  自那日从木樨园回来,我便有些记挂那顶着禁言的名字,又身体力行的少年,怕他真把自己憋成一块不说话的石头。

  本想拉着紫衣与我一起去看他,可那小公爷近来公子哥儿的毛病越发严重,说下雨天出门,不免湿了鞋袜,不喜欢。也不知道那七年,他在辽东战壕里,和那些一个月都难得洗一次澡的辽东汉子摸爬滚打时是怎么出淤泥而不染的。若不是两地一直互通军情,常有书信,我真的要疑心他是把我诓到辽北后,就拍拍屁股打道回府了。

  我甩手扔了这棵不愿染淤泥的大尾巴莲花。带着一些确实让我头痛的军报去了木樨园。

  刚入那园子就见那条前几日还喊着自己是一条干巴虫子的人,在木樨树下撑着伞,凝视着布好的星罗棋盘,想是他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衣服的下摆和鞋子都淋湿了。

  我腹诽道“这是把自己往虫草科靠吗?刚从干巴虫子的皮里褪出来,就来享受润物细无声了?”

  我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他赢弱的肩上,上手的一瞬间我有些犹豫,担心自己的衣服重,直接给这棵小草压趴下。

  “听说你前些时侯病了,怎么才好就出来淋雨?”

  他抬头冲我淡淡一笑,伸手拢了拢几近拖地的大氅,又指着那星罗棋盘说“原是心中有郁结之事,坠得身子病了。如今解开了,自然就好了”

  接着他又说“师傅说就算穷尽今生今世,来生来世,也跃不出这星罗棋盘。可我说这里的千千变,万万化,就是人生的执念,落下的子无论悔不悔,都不过是这变化的过往,我既生了这执子的手,又怎奈何不了我的星罗。”

  我原本就觉得这少年不是池中物,假以时日,他的心思我怕是就算化身成那一振惊天的雄鹰也跟不上,可是现在还舍不得那七窍玲珑心,希望凭着自己这不到八斗的才学,拖着拽着,能跟多远就跟多远吧。

  那日木樨树下我得以见禁言公子的星罗,他与我说过那番话后,就又幻化回寡言少语名副其实的哑巴石头。仿佛那日我听到的是我自己在脑子里撞出来的回音,可转念一想就自己这点儿悟性,就算在军中将士面前可以装学富五车的大尾巴狼,也没法在那星罗棋盘上见万里山河。

  禁言依然把我的真假难题的答案写在绢帕上,我疑心二爷给他留的家当够不够他买帕子。

  他给的答案我舍不得扔,已经解决的难题,依他的见解可以再改进。真的难题,依他的方法,几乎是迎刃而解。我常拿着禁言的帕子与紫衣讨论军务,他管辖的辽东,也有大同小异的难题,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做惯了,遇到套的上的,他便扣了我的帕子,说要与军中参将共议。我心中有些不舍,但难得见他垂涎我的东西,虚荣心膨胀了,那点儿不舍也就没了。

  禁言的帕子透着清冷的无暇花的香味,我很喜欢,便捡两帕揣在怀中。紫衣那大尾巴狼把自己熏的跟朵花儿似的,却嘲笑我身上有女人的香气。

  冬至,是每年边关吃紧的日子。若是那些游牧民族,得了一个好年头,牛羊成群,不缺衣少粮,他们也难得在边境晃悠,顶多是被部落驱赶出来的亚拉坦,会越过边境扰民。这些人多半难成气候,护卫队就可以打发了。最怕是灾年,不仅是得不到温饱,活命都难,那些马上的汉子拼了命也要要给自己的家人谋活路,打起仗来格外地狠。我们为国和边境的子民,他们为家人,两边都承着活生生的命,拼的也是活生生的命。

  我以前只知道立马横枪,捍卫的是身后的这片山河,守着的是这山河中万千子民。可禁言却说,仁义,贤明才治得了天下,战争是不得已而为之,下下策。贤明者,怜悯之心有多大,天下就有多大。国之疆土,是狭隘之人画地为牢。天下,是天之下的无数个万里山河,天下之人无不血脉相连。若开疆拓土,助那游牧民族,有草喂牛羊,有地跑骏马,以中原粮物,换他年年余下的牛羊,制定严明的法制,保证双方交易的公平公正。臣民可以相互往来,学习,甚至通婚……

  那绢帕上洋洋洒洒是我追不上的七窍玲珑心,浩瀚凌云志。我看得心潮澎湃,却又胆战心惊。那帕子我拿在手中,在熄了灯的军帐中辗转反侧握到黎明。我横枪立马时它藏在我的紫金铠甲下面,如一颗悯怀天下的心,温暖鲜活地跳着。除了不得已,我再也狠不下心去杀承载着一家老小的命的汉子。这个冬天,我顶着谋逆之嫌,偷偷地开了仓放了军粮。

  庆幸的是去年不是大灾年,我私下放出去的粮食解了室韦部落的危机。他们的首领承了我布粮之情,这个冬天没有再犯,并与我在第二年冰雪融化时代表其他六部草拟了最初的安疆条约。

  一,双方领土不可侵犯,双方子民不得侵犯。不以大欺小,不以强临弱。

  二,秋后冬前,在两国交界处设立易物集,由双方共同承担守护职责,确保交易的安全和公正。(附条款)

  三,若一方遇大灾年,另一方可以借贷方式加以援手。(附条款)

  四,双方多余劳动力可在监管下互通有无。(附条款)

  ……

  其实私动军粮这事儿,我确实有些冲动,但安疆协议这事儿,我赌的是堂上明君,赌的是天下人求平安的愿望,和严侯大旗下的万众齐心。

  我用八百里加急传书给在京的紫衣,让他辗转借朝中文人之口,提议和之利,先在朝堂上吹民安才能国泰的书谏之风。然后我又直书殿上,说多年来边民受战乱之苦,室韦等六部,有意为族人寻安定平和之路,此时我边军兵强马壮,承泱泱大国之国力也,若肯放低姿态为百姓谋一个和字,必是传颂万世的功德。

  其实我上面的这绞尽脑汁的马屁文章,没有直呈殿上,而是转到了禁言手里,求他润了笔,才由紫衣代呈。

  至于禁言怎么写的,禁言笑而不语,我也不好意思问殿上那位讨来看。所以就只当是禁言写了好我百倍的阿谀奉承,顺了殿上那要做明君的心。安疆协议一事就一路绿灯地进行下去了。

  禁言在那嫩芽初生的木樨树下,与我奕了一场星罗,我,惨败。

  起身告别时他与我一方罗帕,说“若以真心促成这安疆之事,就不能依大与小谈,依强与弱谈,要以一颗平等的心,公正的心,想他人之所想,忧他人之所忧,若定下法规,只要方向是对的,纵然举步维艰,也要坚持到底,可以补充,改进,但不可动摇,切忌朝令夕改。”

  我望着这及冠少年,他那赢弱的双肩甚至都扛不了半石米,那心是怎么揣了天下!

  我将那罗帕上的字用左手分开拓在三份绢书上,借了二爷家昔日的门客,在议事楼分与那些大家鸿儒,借他们的手将那万事据悉,滴水不漏的安疆条款献至朝堂。

  为了避嫌,我不便主参这议和之事,但我又恐那居于高高朝堂,生于泱泱大国的鸿儒们误了禁言那求公平公正的心,就携着紫衣怂恿亲爹去揽了这差事。又将这公平公正,人人平等的风,对着那对前堂后院,雨露均施,对着嫡庶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的爹,狂吹了几日。那老爹便挟持着曾是二爷内子的谋士,如今已经拜了相的郭大能,快马加鞭地去辽北普度众生去了。

  夏末,当辽北边陲内金灿灿的麦穗坠弯了腰,疆土外万马奔腾时,议成!

  那天晚上我擎着装着香甜马奶酒的酒杯,站在大帐外,仿佛看到了边陲外那辽阔的草原上燃起了映天的篝火,那曾经不得不诀别家人拿起弯刀的汉子,跳起豪迈的舞,唱着嘹亮的歌,篝火映衬下,是一张张红红的笑脸。

  我向着京都方向深深一拜,拜那木樨树下,星罗棋旁,执子的璞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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