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第三节
“嗨!小毛孩!”一颗郁郁葱葱的大树上,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孩子踩在枝叉上,朝树底下那个圆金色头发的小孩扔苹果。小孩气急了,他像只猫一样想要爬上树,可是他只能把手指狠命地抠着树干。
“放弃吧小子,你一辈子也学不会爬树的!”大男孩从树上蹦下来,跳到了树后面去,朝另一个方向回家了,只剩下小孩子一个人和他的大树与青草地。他捡起苹果,狠狠地咬了下去。
大男孩住在树的那一头,小男孩在这一头。小男孩不会爬树,他想要去大男孩家报仇。
“我仍然记得那天天很蓝,蓝得像条河流。偶尔吹过一阵柔和的微风,把我往前挤。”那个男孩长大了。他在他的日记里这么写到。
他离开座位。天刚蒙蒙亮,他趴在自己卧室面对着的那个方向——那颗大树,直勾勾地盯着一片树叶看。“大树在长高。而我的爬树水平却没有增长。”
他叫金发杰克。这是他臆想出来的笔名。(十三岁的时候)他写了一大堆没人关注的诗歌和“文学作品”。其中一篇论文叫做“论玻色子球的添加剂”。他本来想靠这个拿奖学金的。可是他老师看都没有看一眼,以为是哪个商店的传单就扔掉了。“那个论文我写了十多天,而且论述完备,条理清晰,图文并茂,多好啊!可是当我问起我的老师的时候,他说:‘哦,我扔到湖里去了。’然后是另外一个人拿了我的奖学金。六月二十七日。”
他在镇子上读大学,学修语言科目。他想出一本自己写的书,上面可以用白色卡纸板写上自己的名字。“那是多好的一件事情。六月二十八日。”
现在,他的“短期目标”是爬上树。不过这个目标已经七年没有实现过了。他再也没有见到过大男孩,但他肯定他没有搬走。
“杰克(我暂时让家人也这么叫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要去上学了!不要比老阿德晚啊!”
他蹑手蹑脚地跑回了床边,套上像纸片一样的衣服(他只能侧着穿),搞出很大的动静。像每一个青春期孩子一样,他的墙上粘着罗曼罗南的海报,还有最近的网球比赛明星的签名照片,桌子上摆着一台小笔记本电脑。“比我厉害的人还有很多,我不能松懈自己的学习。六月二十九。”他叹气地想,自己还要多久才能出名。
他把楼梯踩得噔噔响。他爸爸坐在背靠着楼梯的桌上,大嚼波色子。他望了他的小作家一眼,说:“你的书包在架子上放着。”
“我爸喜欢把东西到处乱放,不过放的恰到好处。那就是为什么我爱他。有次,我忘记带自己的钥匙了,他就把钥匙挂在我的卧室上。六月三十二日。”
他把书包从地上提起来,揉了揉酸痛的眼睛。“你记得吃你的波色子的时候要把身体往前倾。你记得吧?我提醒你,是因为你上个月就忘了。那个时候你在学校里出了大丑——”
“行了,我四岁开始,你每个月都给我讲一次。不过我每次都忘记。谢谢,爸爸。不过做大事的人是不顾细谨的。”杰克踩在架子上,绕过了那个架子。他要是想往学校那边走,必须要踩上所有他遇到的障碍物。
“可是你要知道,要想做大事,你得先把你的生活收拾好。”
“我不喜欢听他的大道理。我听他说,产生生命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他在我成形的期间,每日真是累的气喘吁吁,为我补充营养。最后我终于完好地没有智力问题地脱离了母体。我真是要感谢我爸爸。但是我不想服从他。我不知道,也许是我打心眼里对他没有好感。六月三十二日。”
“好吧,闭嘴。”杰克说。
“对了,还有——”
“我知道,让波色球小贩多留点儿吃的给我们,我给小费。”
杰克把书袋挂在身后,走出了家门。
他正要路过他的邻居家。他邻居是个奇怪的家伙,从不肯让陌生人径直穿过他家的客厅,而是在墙上挂一根绳子,旁边竖着一块牌子:“别走这里,从楼上过去。”
杰克扯了一下绳子,那根绳子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缓缓上升。
“每一个住在房子里的人都应该和别人分享他们的客厅——这是道德准绳!只有这个抠门的邻居——要是来个胖子怎么办?我想,他在上面一定装了一个滑轮什么的——可是我每次上来,什么也没有看到。”
杰克从绳子上梭了下来。“还有三栋房子才到学校,要是时间不赶我还可以补一下作业。”
“不要比老阿德还慢来学校!”他的校长在他们第一次入学的时候就这么说。他把所有在老阿德之后到的孩子视为迟到。老阿德是个驼背的黑不溜秋的鉴赏鱼家。他每天早上一声不吭地从他家里出来,然后走很长的路,从东街一直走到西边的大湖,钓上一整天的鱼。他不苟言笑,但是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得提防他。
杰克穿过阿莱的房子——穿过琼斯的房子——穿过杜的房子(“他们三个都不是什么好学生。六月三十一号。”)然后他满心欢喜地看见了校门正在敞开着迎接他。接着他看见了那个驼峰——(这就是生活的艺术啊,杰克想)他正在往校门口走去。杰克有点吃惊,他没有料想到自己会比老阿德还要晚。
“这是第一次,校长!嗷,真疼——”杰克忙着拔掉脚上的刺,他笨拙地躺在草地上,看着校长蓝色的眼睛。“他一直是戴着帽子的。从某个角度来看,他确实没有那么讨人厌了一点。我怀疑他上面没有什么头发。六月三十四日。”
“够啦,滚进去上课!我跟你说,我最讨厌别人睬我背上了。你们就不能早点儿来学校吗?”校长死命敲着他的拐杖。
杰克没有说话,他落魄地站了起来,走进了教学楼的大门。“好吧,校长,请你蹲下来一下——我会小心翼翼地翻过去——”
校长极其不耐烦地蹲了下来。“啊!小子!你鞋底还有刺啊!——金发杰克!你下次再迟到,我就要扣你学分了!真的!”
“我一直很痛恨这种感觉,就是那种——平凡的感觉。我感觉自己什么事都做不来。”
他走入了教学楼的第一层。实际上整个大学就这么一栋教学楼了。整个教学楼第一层是由黄色的底板和橙色的低墙组成的,灯光照下来既柔和又好看。在高一点的地方,挂着应届优秀毕业生的照片(有一张很像猴子,我知道)。再高一点,是另一条过道,他比杰克高出两个头不止。这是为了方便学生来往开设的。如果人流太多,不同方向的人可以通畅自如地走动。
杰克准备绕过第一层楼,走向第二层。过道里只有一个人。他是个胖子。见到杰克,他也没有躲避,傲慢地站在了他面前。他感觉自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那个胖男孩叫阿莱。他经常在学校中做恶作剧,在课堂上市是出了名的大胆,他曾经把一只刺猬放到讲台上,让生物老师吓得住了院。他的头发是黑色的,而且经常湿漉漉的,鼻子上长了几个大孢,“看起来像是几只虫子的卵(原谅这个孩子的写作能力)。”
“嗨,蠢猪,别他妈挡我的路,放下你的屁股让我过去。”阿莱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把身子往前倾。
“好的,我只是想到那上面去。”杰克不想多与他打交道,于是放下架子心平气和地说。
“那就赶紧滚上去。”胖子退后了一步。杰克没想到他会体谅一下自己。
他把包扔到过道上去,然后他把两只手伸到过道的地板上,抓紧了固定在地板上的钉子,然后第二只手一用力,两只脚就悬空了。他吃力地坐着这些动作,还发出令他羞耻的声音。他确实身体羸弱。阿莱站在过道右边,盯着他看,然后笑了一下,“快点儿爬,懒猪!耶,我看了一下你的那些文章,写的真是太垃圾了。真垃圾。你爸爸没把你的脑子拼好吗?还是里面留了个洞?你叫什么?黄金杰克?那是你的笔名吧?”杰克没有说话,尽量把他看做是一条叽叽歪歪的虫子(其实他根本打不过他)。
他终于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放到了那条过道上。他爬起来,快步离开了第一楼的走廊。“不要摔着了!”胖子喊道。
“他真是个自大的家伙。人都是要有廉耻之心的,不是吗?我以前也是那么无知。可是自从我知道一个拿着棍棒,刚把我打趴下的的小孩打不过我爸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自己不是世界第一的人。我爸爸总想让我超越他。他亲口说,自己想要一个孩子的。那花了他半生的积蓄。六月三十四日。”
杰克只能半蹲着身子走过过道,这个地方建得太高了。他看到前面有一截通向二楼的楼梯,小声骂了一句。他在楼梯的右边,如果他想要到达第二楼,他得从楼梯下面的缝隙里钻过去。这是硬性规定,每个人的家里都必须装这种第一节阶梯不存在的楼梯,否则经过这里的人就没法过去。他们通常都是俯下身子,钻过这个小缝隙。虽然麻烦,但句敏敏们大多习以为常。我们常说,物质造就习惯,习惯造就文化,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嘛,我是说,人体的构造是……嗯……杰克先生,下次不要迟到了,我在你刚上三楼的时候就看到你了。”教室里面传来一阵令杰克羞涩的哄笑声。杰克狼狈地缩到了教室的最后一角,拿起插在腰上的铅笔,准备记录生物老师讲的关于排泄物和肠子之类恶心的东西。
“这就是我们可爱的自然设计的东西,有点倒我胃口。我是说,吃东西这种事情无非就是把一些碎片粘到我们想增长的身体部位……而我嘛,是我爸用三十天天饭量的波色子堆砌起来的,接着他教我如何处事,如何造房子,如何去跨过别人的背,这些看起来都挺有意义的,等等,总之也许可能——没什么意义。3月……几号。”
杰克想着自己该怎么度过下课的时间。他下课的时间在想今天中午该吃什么,吃饭的时候他想着今天放学该怎么回去,接着是无聊的不讲理的不修过道的房子,恶毒的校长,阿德——这年纪的孩子都挺喜欢幻想的。砰!下课的时候,他终于搞明白该吃什么了。他决定吃掉铅笔。
下课后,学生们纷纷弯下腰来让生物老师出去。
“我讨厌她身上的……那种西街的味道,鬼知道她吃了多少粉红色的波色子!那东西吃多了就会有一种让人难受的体味。起码在我失去童真和幼稚的故事之前,她真的是我最讨厌的人。”
杰克蹲下来让老师踩过去的时候,小声咒骂了句“蠢家伙”。那挺着大肚子的生物老师脸色突然煞白。她惊慌地跑到了教室的出口,像个足球一样滚下了楼梯。
“哈哈,再吃胖一点吧,老家伙。”
他不想被叫到办公室去。因为那还要走很远的路……起码要花掉他一节课的时间。
下一节课是数理课,杰克懊恼地看着桌上的作业——那是数理老师布置的关于波色子的问题,比如说,波色子在被人“吞食”时,它的融合速度有多快;这符合卡库莱拉定理,需要做正态分布,还要考虑波动性……
“为什么,这学着没什么用啊!为什么社会公认一个小孩是必须得要去读书的呢?正因为如此,我们的进化过程才会如此缓慢。我敢肯定,只要有法律的约束,再加上基本的教养,任个体自由发展,这才是进化之道。”
“你在写什么!杰克!”数学老师突然指着低着头奋笔疾书地写日记的杰克,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木讷地看着他。“现在该怎么办,我——”
“还在写!公然违抗教师命令哈?”
“混蛋。亲爱的日记,这一句我会补上去的。”
“对不起。”
“好了,现在你要回答问题了。”
班上传来一阵嘲弄声。
数学老师的脸像一团糊上去的波色子。他只有两只眼睛和一个嘴巴,其他什么都没有,全身上下滑溜溜的。据说他是他爸花了三天三夜才把他救活的。那时候他就立志做一个数学老师,他想要所有的人都了解到造人的本领——手法必须干练,捏造必须简洁干净,力度要适中。为了避免下一个像他一样的畸形儿诞生,他建立了一个非营利性基金会,帮助畸形儿以及免费教导他人捏造技巧。他现在正致力于把“创造畸形儿”写入法律惩罚条例。
“道德至上的家伙。如果我想反驳他,我会好好跟他说,正因为有你这样的人我们才需要上学。亲爱的日记,我等会儿会写上去的。”
“你的作业是一坨屎。”他哼哼唧唧地把作业扔到杰克头上。“别他妈随便写点数据上去糊弄我。”作业扎在了他的脑袋上。杰克愤懑不平,他没有说话。
“你们这些人把创造生命当儿戏吗?!我们都是不完美的!如果我们可以广泛地了解波色子的构造,然后加以融合和科学推断,你们的下一代就不会这么蠢了。胳膊要向内拐四十三度,为什么还有人打小数位!头颅部分向内旋进零点三标准肘尺……不是你们身上那长短不齐的肘子,是国际标准长度,现在放在博物馆里——”
杰克站了一整节课。不过说不上是坏事,他可以看更多的东西,然后分心,然后就不会注意那个帕奇斯的措辞……
“要是我不想听课了,我就会捣个乱站起来,好看到远边的景色——尽管只有黑黑的……黑板。”
下午放学的时候,他已经吃了不少苦头了,今天晚上得完成一篇波色子的论文,他本来还要计划完成一部小说的第三章的,可是计划泡汤了。除非他赶工到明天早上。他本来想快点跑路的,但学校的通道只有一条,他必须忍耐长长的队伍。
他看了看窗外的草地,看上去就像蹦床一样。他看见阿莱在下面踢着一块草皮。
他肯定是溜出去了,旷课。他知道阿莱在学校的坏名声,可这和他没什么关系。杰克决定跳到窗户外面去。
他比划了一下高度,要确认自己不会摔脖子断腿……
“慢点来,小琼脂,慢点来……”他把一只脚伸到窗外,然后把屁股挪到窗台上,他的胯下发出一阵刮擦的声音。
“啊,回去得粘上一点波色子了。”他咕哝道。然后,第二只脚伸出了窗子。他整个人平坐在三楼,望着前方的一幢红颜色砖瓦房。
他朝下看去,人流很多,根本不可能腾出位置来给他降落。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嘿!看那里!”一个小巧的矮子停下了脚步,回头仰起脖子,看见了那双模糊的腿。杰克天生就糊了一双不配合长长的身形的腿。
学生们齐刷刷地回头盯着杰克看。杰克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傻蛋了。他们像面包虫一样愣了几秒钟,随着那个矮个子的起哄,所有人都开始吆喝着叫杰克快跳。阿莱,他站在人群中间,双手叠在胸前,脸上摆出怪异的表情,他肯定不是在对某个人发脾气。
“我是跳了下去——我确实成功了。我实在是太傻了。后悔吧,后悔吧,少年啊,不然你要怎么成长?嗯?摔跤吗?我一跃而下,为了我的理想和小说,还有大树,那边欺负我的小孩子——所以我要跳下去。所有的东西都在围绕我而转动。(我这么觉得)
阿莱使了坏,他把一根削尖的木棍插在我的降落点旁边。我没法停住,没法困住自己的身体,我想抓住什么,但无济于事,我正在二层楼,周围是寂静的空气。学生们大吼大叫,根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腾出的降落点可把我害惨了。
啪叽一声,我摔在了地上,屁股着地。我四处摸了摸,完好无损。嗯,我就不用去打波色子了。但我看见大伙儿正在对着我笑。阿莱笑得眉毛都弯了。有几个学生骑到别人的头上来看我的丑剧——我想起身,但我发现动不了——我的双腿!它已经变成了一摊泥巴,软踏踏地粘在我的肩上,变成了波色子稀汤。我看着它失去活性之后渐渐变成灰色,然后消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就像你现在看到我这样。”
他把断了一截的身子比划了一下,然后写道:断了零点八肘尺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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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达曼西斯(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