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六年了。
六年的时光,对于生活,不算长,对于思念,却不算短。
常常想起他,全是丁点的小事、琐碎的记忆,如风中落叶,片片被吹起,在回忆的暖阳下,闪烁着繁华落尽后的真实清晰。
以至于我总是觉得,除了我无法用双手触及父亲的温度,其实父亲一刻也不曾离去,有时候,甚至比他活着,我们的距离更近。
就像今天,从法院办完公事后,提前直接回家,比之平常我那规律得如钟表刻度一般的生活,有了一点点的区别和偏差。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走到我家小区紧邻的这个都市村庄中,不期遇上了依照传统习俗送葬的丧礼队伍。
那掩在白色孝衣中、大放悲声的中年女人,肩扛青葱柳幡、面无表情的少年后生,举着花圈、拄着哭丧棒的亲属们,一群群、一簇簇喧闹着从我身边走过。
后面还跟着舞狮子、吹唢呐的草台班子,当然,少不了挤挤攘攘的邻居、路人,在街道两旁驻足观望、唏嘘相谈。
不久,人去路畅,我也顺利回到了闹中取静的小区院中。
时间还早,学生们还没放学回来,大人们也还没下班,院子里十分安静,我就在院里闲逛散步。
走到自家楼下时,闲望楼前的草坪,却发现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落叶,金黄的、浅黄的,落在还泛着青绿的草地上,看起来色彩斑斓、松软厚实,像一条碎花被子,覆盖着园中土地。
一阵风来,落叶如雨,纷纷扬扬,为这被褥又添绘上新的花色图案,想起泰戈尔那句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之前从未感到,叶落时静美中透着安宁肃穆。
我呆呆地站在树下,凝视着地上一枚硕大的叶子,心里在无声地惊叹。
这一枚神迹一样硕大的叶子,是不是秋风从天堂里,吹送来亲人的信笺,你看那细腻繁复的脉络,可是诉说思念的话语,它徘徊旋转在空中,坚定不移地扑向对根和大地的依恋。
又一阵风吹过,把草地边缘的一层落叶吹开翻起,像父亲的手,掀起盖在孩子身上的被褥,俯身看看熟睡的宝贝,再将被角放下、仔细掖好。
转到楼的另一面,水泥地上,保洁员在焚烧打扫起的枯叶,空气中弥漫着烟火迷雾的温暖。
回忆就在此刻展现。
我小的时候,跟随妈妈下放在老家农村,妈妈在村中学担任校长职务,工作很忙,晚上常常开会,熬不住夜的我,就在妈妈的宿舍睡觉,妈妈散会回家时,常常将我唤醒一起走。
有一次,冬夜寒冷,想来是妈妈深夜才散会,又不忍心在露重夜寒中叫醒我,就独自回家,将熟睡的我反锁在宿舍中。
我在熟睡中迷迷糊糊觉得被谁抱起,睁眼一看是在县城工作不常回家的父亲,似梦非梦中,我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下巴,幸福地依偎在他的怀里,被父亲抱回家中。
第二天早晨醒来,才知道并不是一个甜蜜的梦,而是父亲真的回来了。
原来父亲那天傍晚从几十里外的县城回来后,晚上看见妈妈独自回家,他不放心妈妈将年幼的我一个人丢在空旷的校园宿舍里,就不顾劳累,又赶到学校,将睡梦中的我抱回家里。
记得那天父亲对妈妈说:“下次抱不动她,就陪她睡在学校不要回来了,不然半夜她自己醒了,一个人睡在那里会很害怕的。”
还有一次,是高考前夕,那时候妈妈和我都回到了城里,和父亲团聚在一起。
我们楼上邻居家,刚出生没满月的婴儿闹夜,晚上不停啼哭,让本来就有些焦虑的我更睡不着觉了,我睁着眼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地“翻烧饼”。
临近午夜,压力巨大、难以入眠的我,无奈敲醒了父母的卧室。
父亲开了门,站在门口问我怎么了,我几乎是用哭腔绝望地说:“我睡不着,明天的考试可怎么办?”
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有安慰我,而是转身进屋,拿了一个小塑料药瓶出来,从桌子上的暖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我,又拿出一粒白色的小药片,放在我手心里,若无其事地说:“这是我平时吃的安眠药,非常见效,你把它吃下去,就回屋睡吧,不要想太多,明天的考试正常发挥就好,一定没问题的。”
我将药片吃下去,还真管用,我很快就熟睡了。
第二天一早起床,吃过饭后,精神抖擞地奔向考场。
考试结束后,我自我感觉非常好,估分的时候,估了一个挺高的分数,哥哥不相信我估的分数,有些担心、略带嘲讽地说我一贯爱“报喜不报忧”,未必能考这么高的分数。
父亲说:“她心里有数,这个分数估计差不多”。
成绩揭晓的时候,我考的总分比预估的分数只差一分。
领到通知书那天的情景,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明亮的阳光,是如何闪耀在父亲的面庞上,这一生,我都不会遗忘。
寄送通知书的地址,留的是父亲单位的。父亲中午下班回来时,我正坐着屋门前一排大杨树的凉荫下看闲书,听得父亲远远地唤我的小名,我抬起头,看见一向情感内敛的他,笑逐颜开,他走到我面前,从白衬衣胸前的兜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开心地对我摇动着,不用说我都明白了,一定是我心仪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站起身迎上去,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信封,打开。
那一刻,高兴的我,看见父亲,也是笼罩在灿烂的阳光和光辉笑容里,我的父亲,他好帅,就像家中珍藏的影集里,老照片上他最青春朝气的那个年纪。
亲爱的父亲,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能够,我愿用我一生所有的努力,再去换取您那一刻的骄傲和得意。
晚上吃饭时,父亲才笑着告诉我,高考前夜他给我吃的那片白色药片,其实并非安眠药,而是普普通通的维生素B1。
我笑问父亲为什么要“骗”我,父亲说:“你平时睡觉那么好,楼上小孩的吵闹也影响不了你,那天睡不着觉,只是临考前竞技状态好,有些亢奋,需要平静,维生素B就可以。我说是安眠药,不过是给你一个心理安慰,你精神一放松,自然就睡着了。安眠药对身体不好,我怎么会让正身体发育的你吃呢。”
我的一贯严肃寡言的父亲,对于他疼爱的小女儿,原来有如此细心的呵护,他的心思,因为爱我,竟然如此细腻入微。
只是当年我不懂父亲,常常因为他约束年少气盛的我,而娇纵任性地用言语顶撞他。
此情可待成追忆。
如果父亲还活着,他是愿意看到我一直幸福的,我相信。
所以,为了父亲给予的爱,为了自己,为了所爱之人,我要更用心地生活、去爱、去给予。
愿我慈父在天之灵,愉悦安息。
写于2008.11.24,修改于2017年3月15日,清明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