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红楼中宝玉和晴雯绝别的场景,凄美又催泪。
病重的晴雯被王夫人当成“狐狸精”逐出了怡红院,在表兄家的破席子上气息奄奄。宝玉冒着极大 风险前去探望,晴雯又惊又喜,二人互换了贴身小袄,晴雯还将长指甲咬下来送给宝玉,宝玉心如刀割,但只能默默的。
可就在宝玉即将离开的时刻,晴雯水性杨花的嫂子回来了,她居然开始挑逗宝玉,她“把宝玉拉到怀中,紧紧地将两腿夹住”,吓得宝玉落荒而逃。
乍一看到这段描写时,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这厢多情公子和刚烈的丫鬟正在缠绵地诉着衷肠,突然就上演了一出粗俗露骨的嫂子诱惑,这画风转的,也太不和谐了吧!
颜值高(凤姐说过,你们这些丫头加起来,都不如晴雯生得好),业务能力强(在病补金雀裘中展示了界线工艺,在大观园中只有晴雯掌握这门核心技术)的晴雯死在了前八十回,确属“薄命司”一员,但对于红迷们来说,这意味着能从一个完整的脉络中把体会和揣摩这个人物,再回头翻看之前曹公写晴雯的章节,我突然意识,这个看似突兀的嫂子诱惑,其实是曹公力证晴雯清白的最后一笔。
晴雯的嫂子偷听了宝玉和晴雯的对话,她发了这样一段感慨:
我刚才进来了好一会子,在窗下细听,屋里只你两个人,我只道有些个体己话儿。这么看起来,你们两个人竟还是各不相扰儿呢。
连晴雯的嫂子这样“淫者见淫”的人,都能看出宝玉和晴雯之间互不相扰,可晴雯,终究还是背上了勾引的虚名。
02
《红楼梦》的整体风格是情重性淡,其实用隐晦比用淡更贴切一些。
宝玉曾向柳湘莲大赞尤三姐的角色,可柳湘莲冷笑着回了一句:你们贾府除了门口的那两个石狮子,没有什么是干净的,宝玉当即脸红。
贾府就算是个普通丫鬟,吃穿用度也让外面普通人家的女儿望尘莫及,可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她们的生存环境,是另一种残酷。
怡红院中的两次争风吃醋,让我感到暗流汩汩:一次是秋纹得了王夫人赏赐的衣服,在众人面前炫耀,可却被晴雯暗讽是别人挑剩下的,接着众人齐齐嘲讽这个别人是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最后逼的这只哈巴儿主动现形,不是别人,正是袭人。
对于这样群起而攻之的刻薄嘲讽,袭人没有发怒,心里素质确实了得,可见成大事者,忍字是心头的一把刀。
还有一次是以晴雯为首的大小丫鬟对红楼中的励志典型小红发动车轮式讨伐,小红其实很无辜的,不过是给凤姐传了个话,就被斥为是偷奸耍滑地攀高枝儿。好在机智如小红,很快就明白了她在怡红院中的职场天花板,及时地转投凤姐。
穷人家的父母用一纸卖身契,就可以将女儿卖作丫鬟,主子一动怒,就可以喝一句“拉出去配小厮”,这样凉薄尴尬的处境,难怪丫鬟们要根据自己的秉性资质,在争宠的道路上各显神通。
而宝玉和丫鬟们那些隐秘的事,基本都是晴雯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大嘴巴抖搂出来的:袭人说了句“我们”,她就说我替你们害臊,干了偷偷摸摸的事;宝玉给麝月篦头,她说你们两装神弄鬼,别以为我不知道;宝玉让她伺候洗澡,她问上次碧痕伺候你洗澡时发生了什啊,怎么水漫得那么高啊!
晴雯的语气和架势,有两层含义:第一,别瞒我,我精着呢!第二,我才不惜的那样!
03
晴雯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她会恃宠而骄,但确实做不来那些“偷偷摸摸”的事。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是属于晴雯的华彩乐章,如果你仔细品味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就不会只给晴雯一个嚣张任性的简单评价,而是能够窥探出微妙的人物关系和心理。
撕扇子之前,袭人被宝玉踢了一脚,吐了血。可她这个“古往今来的第一贤人”,并无任何埋怨宝玉之意,只是把以往争强好胜的心,减了大半。
接着晴雯摔坏了个扇子,宝玉只不过略微责备几句,她就夹枪带棒地还了回去,她在为袭人鸣不平,质问宝玉为什么连袭人也敢打。但当袭人流露出她和宝玉的亲密关系时,她又醋意大发。宝玉被激怒了,要赶晴雯走,但冷静下来之后又主动去安抚晴雯,告诉她你可以搞点破坏呀,只要高兴就好,最后二人在嗤啦嗤啦的撕扇声中冰释前嫌。
晴雯知道宝玉要赶她走,只是一时的气话,她也知道宝玉会来哄她,也只有她这个丫鬟敢在宝玉面前放浪形骸地搞破坏,她当然瞧不上那些“鬼鬼祟祟”的事。
晴雯很多时候确实不把自己当奴才,她有朦胧的平等和反抗意识,在抄检大观园,自身处境已岌岌可危的时刻,她还敢和王善保家的开撕。
04
平日里吃斋念佛的王夫人,最恨的就是那些勾引宝玉的“狐媚子”,跟随她多年的金钏儿因此而投井,抄检大观园,深层原因虽系权力斗争,但揪出狐狸精也是目的之一。
可王夫人确实听见金钏儿在宝玉面前说了些不尊重的话,但对晴雯的恶劣印象,难道仅仅是因为她生得比别人好些?
怡红院中宝玉和丫鬟们之间的玩笑私语王夫人都能全盘掌握,连宝玉都怀疑是有人告密,晴雯、芳官这些被赶走的丫鬟,一定是遭人暗算。
那么,暗算抹黑晴雯的是谁?我看不只一个人,因为很遗憾地说,晴雯的人际关系确实很差。
风流灵巧并不招人怨,晴雯有两大致命的弱点,一是口无遮拦,二是为人刻薄。她得罪了两大群体:一是怡红院中的其他丫鬟;二是以王善保家为代表的嬷嬷集团。
袭人是内定的“爷屋里的人”,她和宝玉云雨有合法性,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意这种关系被别人挑明,更何况其他丫头,如果这种事情露出风声,可能会招来比金钏儿还惨的下场,因此有这么个大嘴巴的晴雯,岂不等于身边埋了个定时炸弹。
晴雯刻薄的行事作风是因为对他人没有同情心和同理心:比如用一丈青扎偷虾须镯的坠儿,再比如骂婆子是中看不中吃的东西,都该撵出去。我最不喜的,是她带头挖苦小红,怎么,只许你恃宠而骄,就不让别人积极上进了。
晴雯被撵走时,一众婆子普天同庆,大呼把“这个祸害妖精给退送了”,怡红院中也只有袭人,遣了个老嬷嬷去探望了一下。
05
如果一个丫鬟被冤枉和少爷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她会和少爷说什么?
她应该大呼委屈和不公,但晴雯最后的表现有点破罐子破摔的豁出去,她和宝玉互换了信物,还说我要“不枉了这虚名”,甚至还说“早知今日,那我当初......”
因此我觉得她是爱宝玉的,就是因为爱,才会半寒酸地嘲讽宝玉和其他丫头鬼鬼祟祟,就是因为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袒露心迹,才能了而无憾。
那么宝玉对晴雯的感情呢?在宝玉的情感世界中,林妹妹处于金字塔尖的位置,具有不可撼动的唯一性,而其他的女性,是同一性质的博爱和怜惜。只不过晴雯是个美女,是个有性格的美女,是个有性格且遭受了不公厄运的美女,宝玉的怜惜又更深了几层。
虽然晴雯和宝玉之间的感情,谈不上心意相通和完全对等,但无论如何都是纯洁的、真挚的和美好的。只顾不过在矛盾错综复杂、势力犬牙交错的贾府,晴雯因其性格上的缺陷,难逃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折的命运。
再看宝玉和晴雯绝别的文字,除了悲凉之外,又有几分讽刺:王夫人卯足了劲捉狐狸精,最后却逼死了一个和自己儿子关系最纯洁的丫鬟;而晴雯,在被扣上“欲加之罪”后,也开始怀疑自己过往对宝玉情感的纯真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