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阿炳躺在病床上,鼻子里这些天满灌着的浓浓消毒水味,正如潮水般退去。他额前的那缕接近银白的长发,随着剧烈的起伏,挪到了嘴巴上,只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把它吹掉了。
曹阿炳今年正好八十八岁,在他之前的那个村,这是一个很吉利的数字。相传如果人能在这一生活够八十八岁,那么下一生就会风调雨顺。村里的老人们对此深信不疑,争先恐后地祈祷染病要准时;而年轻人则视之为狗屎迷信,迷信狗屎。但是,这些人中只有曹阿炳既相信又不迷信,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世。
曹阿炳这一世很幸运了,寿寢,而不像他的几位同窗,由于某些疾病的原因,早早就被剃了发,结果用自尊换来的命没有被延长,死前还要比他落魄的多。曹阿炳这样想着,能在这个世界的最后还能燃起一丝得意的情绪,曹阿炳已经很得意了。生前他就喜欢把玩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这缕头发陪他从黑变白,现在也要陪他一起离去,说是最忠实的情人也不为过,他准备把这缕头发作为自己唯一的陪葬品。
老妻相伴,子女成家,财产无忧,遗嘱早早就立好,似乎了无遗憾。曹阿炳忽然想起上一世读过书中的一句话,“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鄙、生活庸俗而愧疚。” 现在再回想起年轻时所做的那件大事,曹阿炳仍然还有些心悸,但能了却两世的心愿,即便这后几十年碌碌无为也是无憾的,毕竟他当初发下誓言中的代价可是“甘愿做牛做马”。虚度年华也好,生活庸俗也好,一切都过去了。就如那句俗话说的,“一生风调雨顺”,曹阿炳缓缓闭上了眼。
“没有人做错。”他这么想到。
曹阿炳闭上了眼睛,眼前升腾起无数的白光,像是久久注视太阳后,眼睛被刺痛,然后冒出的无数斑斓的光束。光线流转,七彩又孤单,这是一副副光怪陆离的画面,是幼时的纸飞机葬入深海,是垂着的帆遮住旧日新欢。曹阿炳知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回溯”。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生前,第一世前,那时他也叫曹阿炳。
来自乡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农田家庭,却天生跛脚;没有什么突出的特长,整个村里却对他满是期望。只有在深夜咬破嘴角,用疼痛刺激精神,挑灯夜战,奋笔疾书,才能配得上村里人对他冠以的“好学生”称呼。但是只有他知道,如果没有了这样一个尊称,他就只能叫“跛着脚的废物”,从小到大的来自同辈的冷眼笑语依稀历历在目。“做‘跛着脚的好学生’总比‘跛着脚的废物’要强得多”,曹阿炳这样安慰着自己,直到他考上省重点高中的那一天,普村同庆,一片喜气洋洋之气,比过年都要热闹的多,隔壁村还送来了两只猪作为贺礼。“跛着脚的好学生”之称终于坐实。
省重点高中,一个去之前宛如天堂,去之后就是地狱的地方。在这里,他见过的“天才”比他前十几年见过的不跛着脚的人都要多,可依旧只有他跛着脚。“跛着脚的废物”又回来了。昨天的黑夜是黑色的,今天的黑夜是黑色的,每一天的黑夜都是黑色的。“反正我已经习惯了”,曹阿炳倒掉书桌里被恶意塞满的油腻塑料袋、腐烂果皮,缩在厕所里捂住耳朵安慰自己。然后有一天,突然有一个天使降落人间,来到他身旁。
她叫小琪,整个班级只有她愿意和曹阿炳说话。整个学校只有她愿意和曹阿炳一起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在周末唯一休息的半天里,去上街。有时他就在撒着橘色路灯的马路下一瘸一拐地走着,而小琪则提着大包小包在旁边一跳一跳地蹦着,就算没人有说出来,他也知道这样的画面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曹阿炳从来没有去问过理由,他觉得自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只是——这就是幸福的滋味吗?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曹阿炳的心尖头。
“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
曹阿炳不由地感叹道。幸好整个世界只有他这么一个“跛着脚的废物”,“不,你在我眼中和他们一样”,小琪义正言辞地纠正他。然后他们接吻。曹阿炳缩在厕所里偷偷地哭着,这一次,他是幸福地哭着。
小琪和曹阿炳在一起了!这是号称“省中十大不可思议事件”排行第八的不可思议事件。连续两个不可思议,可想而知这件事对其他学生和曹阿炳而言,都是不可思议事件,曹阿炳一时风光无限。
只是这件事再如何让人想破脑头,升学依旧是现在的主旋律。高中生活是忙碌的,高考仿佛把所有人——跛着脚的人,不跛着脚的人——都绑在了一个硕大的断头台上,谁跑的慢,谁就要面对最后的死亡。幸好,跛着脚的曹阿炳在这场赛跑中没有跛着脚,他以初中“不学到死,就往死里学”的毅力考上了当地的一所省直属重点高校,和小琪一起。这件事也使得他们俩从“省中十大不可思议事件”第八的位置上升到了第四,排第三的是“秃头校长竟然有八个情妇”。
“我这种无趣而又跛着脚的废柴,整天只能活在幻想之中,幻想和那星光一样璀璨美丽的你,幻想着你如那太阳一般会常伴我左右。我站在灯光下,灯光便会出现你的影子;我伸出右手,右手便能触及你的呼吸;我有时沮丧地好想要放弃,你的笑容便会出现祝我今夜安好有梦。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就如我活着的理由不过如此简单而又幼稚。这个世界如此黑白分明,只有你让我看到了光彩。”
如果能这样一直永远地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这样的话,曹阿炳说不定就会写出一本励志故事,取名叫“跛子,不跛子”也说不定。但是,无论是仙女下凡,还是天使入梦,不过须臾斗转,一个片刻,便梦幻泡影。越光明的地方,阴影也就越骤;做梦迟早有一天要醒,请在噩耗来临之前把我叫醒。
曹阿炳和小琪终于分手了。举国欢腾。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大抵是终于受不了世人对“跛子女友”的嘲讽,也大抵是终于受不了对“农村跛子”的嘲讽,总之他们分手了。“不可思议”的结果真相大白,午夜零分从夜空坠落的不明发光物最后发现是熊孩子捣蛋扔出的煤火球,这样故事的结局才可以让世人接受。曹阿炳缩在比省中厕所大得多的一间厕所里,是大学的厕所里,捂着脸哭。如果明知道结尾注定分开,最初还会选择在一起吗?如果明知道天使是不能在人间出现的,你还会选择去爱吗?曹阿炳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他只知道的是,小琪和追求她三个月的富二代牧洋在一起了。一切都是腐朽的,回忆都发霉长出了菌芽。曹阿炳小心翼翼地宠了她五年,连牵个手都如屡薄冰,但三个月似乎要比五年久得多。这横刀夺爱的痛超越了以往冷嘲热讽的总和,使他难以再理智。这一次,他不是被作为“好学生”而打败的,而是作为“男人”被打败的。男人在决斗面前,可没人顾忌你是不是跛。
“真是一个乡里乡气的名字。”曹阿炳在厕所里含着泪吞下了从药店偷来的几十粒安眠药,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骂出了他人生的第一口脏话。
“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要报复所有曾经看不起我的人!如果能让小琪后悔,即便我做牛做马我也愿意!”
曹阿炳死了,不,应该说曹阿炳的第二世来了。
上帝不会在给你关上门的时候还开了一扇窗,他最多给你一个洞:似乎钻洞比开窗在他看来,要有趣的多。
第二世的曹阿炳还叫曹阿炳,不得不说这不知是巧合,还是命运的玩笑。他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重生,“桥到船头自然直”,曹阿炳这样想着。
“也许是上天觉得我还有事情没完成吧。”
这一世,曹阿炳天资聪颖,头脑过人,他终于自出生就生在了无数人眼馋的“终点线”,家恰好就住在小琪和牧洋新家的隔壁。他死去的那年正是他新生的那年,那一年,他比小琪小了整整二十三岁。
没有人知道,曹阿炳会以新的身份降生到这如此陈旧的俗世里。小琪也不知道,这个平时老爱去她家玩,可爱活泼的“甜甜圈”大名竟然是叫“曹阿炳”。如果有人知道的话,现在你再跟他讲“省中的秃头校长有八个情妇”,他也会一笑而过吧。
后来的故事老套而又顺理成章,但是曹阿炳每一次回忆起来都是有些心悸而又暗自肾上腺素翻腾。“贫家子弟自杀转世成绝世天才,凭借天资复仇狠心女友”,励志故事没写成,如果写成网络玄幻小说,大概就是这样一种格式。曹阿炳十二岁的时候,那一年小琪三十五岁,也是女人如花的年龄。“智谋”如果放在侦探上,那就是一玫耀人的勋章;“智谋”如果放在凶手上,那就再可怕不过了,幸好真实生活中两者皆无。
无非就是药、谎言、笑脸,像是樱花从树上自然地飘落,也像是她当初随手从枇杷树上捏下来的一个果。一个异常温柔的午后,曹阿炳在小琪的家中用刀子完成了他这两世以来,最杰出、最完美的作品,那一刻,他无比伟岸,觉得自己就是造物主。只有把精液染上鲜血,艺术才能升华为神品;只有把爱与恨交融,一个人才能真正意义上重获新生。刀子、血、破碎的衣服、男人的阴茎、警笛、茫然失措。剩下的故事无非就是栽赃嫁祸,警察封锁,水落石出,夫仇杀妻,市侩耳语,孩童惊吓搬家之类俗气的事情,在艺术面前无趣而又乏味。
“我这种无趣而又跛着脚的废柴,终于不再活在幻想中。我把刀子刺进你的乳房,我和天使做爱。从此以后我只属于你,你只属于我,你依旧如星星般璀璨美丽,也将如太阳般常伴我身旁。我们最初彼此相爱,最后魔鬼也无法将我们分开。这个世界如此黑白分明,我在你身上,终于找到了我久违的色彩。”
光线急剧扭曲、漩涡、倒转,世界崩坏。一幅幅的画面飞速分崩离析成碎片,碎片掠过曹阿炳灰白色的头发和灰白色的记忆,那里有他最温柔的天使,他所有放荡不羁的爱,隐隐约约还有一个白色纯真的梦。纸飞机在深水翱翔,一条帆船冲破云海。两世加起来,曹阿炳终于活成了这个世界上最长寿的人,而这个谁也不知道的最长寿的人今天就要死去。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孙女,两个孙子一同扑在他的病床上,这嚎啕大哭的声音仿佛和他重获新生时的哭声一样响亮。唯有他的老妻弓着腰匍在病床,用手紧紧地攒住曹阿炳的手,宛如他们初恋时紧紧地握住。干瘪的皱纹紧贴在她脸上,大片大片的老年斑也清晰可见。她似乎痛到没有泪流,但绝没有老到没有泪流;她动人深情的眼里涌动着豆大的复杂的光,眉目间依旧有她年轻时的模样,有点像小琪,但小琪早已死去。他今年八十八岁,她今年七十六岁。
曹阿炳眼前的光线终于消失了,他已经准备好迎接久违的死亡。一片死寂的黑暗过后, 他突然有了力气可以支撑他睁开双眼。于是他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幅陌生而又有些熟悉的画面。